第23章 宗門(六)
第23章宗門(六)
謝尋微!?
喻聽秋氣不打一處來,沒想到是這個死女人,害她被吓得半死。她回身想要說話,卻見謝尋微一聲不吭,直勾勾将她望着,一層黯淡的陰影罩着面孔,有些鬼氣森森的感覺。
喻聽秋聲音有些發飄,道:“謝尋微,你怎麽在這兒?吓唬誰呢你!”
謝尋微還是不說話,長明燈照着她的臉,白瓷一樣光華流淌。喻聽秋覺得她很不對勁,又說不出哪裏不對勁。入口處忽然響起嗒嗒的腳步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喻聽秋心下一驚,四下望,這裏四面空曠,根本沒有躲藏的地方。躲棺材裏?沒有棺板,很容易被發現,況且她也不想和一個死男人躺在一處。沒辦法,她一咬牙,拉上謝尋微,帶着她紮進了階下的屍堆裏。
“別說話。”她小聲叮囑謝尋微。
她們在靠牆的位置蹲下,後背貼着冰壁,整個人仿佛被冰鎮着,喻聽秋覺得自己也像具屍體了。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快要進來了。喻聽秋閉上眼祈禱自己能蒙混過關,安然無恙逃出去。人不可貌相,她做夢也想不到裴真表面上是個溫文爾雅的貴公子,背地裏卻是個收藏屍體的瘋子。謝尋微怎麽會來?或許是因為好奇,和她一樣,誤打誤撞發現了鏡子的秘密。也好,謝尋微看清楚裴真的真相,省的像她一樣被裴真的皮囊蒙了眼。
這麽想着,喻聽秋睜開眼,一張蒼白的女人臉出現在眼前,喻聽秋差點吓得尖叫,定睛一看,才發現是謝尋微。這個死女人不知吃錯了什麽藥,和她貼得極近,她們兩個人的臉蛋之間幾乎只有一掌的距離。謝尋微盯着她看,眼神很詭異,越看越覺得陰冷。喻聽秋額頭上都是冷汗,忽然發現自己把謝尋微拉進來是個錯誤,裴真日日給她吃藥,這個女人身上一定出了什麽問題。
她用手掌抵着謝尋微的胸,讓她和自己拉開一點兒距離。謝尋微的身子一讓開,她身後那些直挺挺的屍體就露了出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喻聽秋總覺得這些屍體都斜着眼看她。她和邊上一具屍體挨着,這具屍體也歪着脖子,渾濁的眼珠子斜在眼角,好像在盯着她看。她渾身汗毛根根直豎,努力回想剛進屍堆的時候,這群屍體是不是這樣的姿态。可是進來得太急,她沒注意看。
等等,她猛然發現謝尋微不對勁在哪兒了。
謝尋微和這些屍體簡直一模一樣,它們都盯着她。
腳步聲進來了,喻聽秋下意識屏住呼吸。冰窖進來一個高挑的男人,果然就是裴真。他一襲青衣,落落大方,溫和的臉龐看不出絲毫瘋狂與兇惡。他一進來就穿行在群屍之中,挨個檢查他們的身體,手掌按壓臉龐、胸口和腰腹,他抖出一伏絨布,取銀針紮他們的穴位。燈火映照,根根銀針精光亂閃。喻聽秋提心吊膽,生怕他走到她這邊來。幸好他檢查了第八具屍體之後,停下了腳步。
“都屍僵了呢,血也凝固了,”裴真看起來很失望,“果然只有六瓣蓮心才能保屍體不腐麽?”
他好像在自言自語。
“昆山女鬼一事查得如何?同鬼國有關系麽?”裴真問。
密室裏響起嘈嘈切切的低語,幾個黑漆漆的影子從裴真腳下冒了頭,沿着周遭兩壁升騰而出,汩汩彙入幾具屍體的六竅。喻聽秋毛骨悚然,腔子裏冰冰涼涼,幾乎要結出霜來。她雖然不學無術,卻好歹聽過一些秘辛傳聞。這好像是仙門禁絕已久的“拘鬼召靈”術,被拘的鬼魂會成為施術者的鬼侍,幾百年前仙門複興的時候就把禁術典籍一起燒毀了,早已失傳許久。沒想到裴真竟然修習了如此邪門的術法,而且看這樣子,他拘了不止一個鬼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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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裂頗有異動,擴大了一尺有餘。”屍體們扭了扭脖子,一個個“活”了過來,破碎嘶啞的聲音重重疊疊,陰冷粘膩,像蛇信嘶嘶作響。
“喻連海的頭顱,可曾查明來處?”裴真又問。
“尚未。”鬼侍道,“再給我們一些時間。那人藏得極深,抓不住馬腳。”
裴真微笑,卻頗有些陰沉的意味,“放出更多鬼影出去行走,盡快查明此人身份。吾師名號,豈容他人玷污?”
“吾師”?喻聽秋心裏疑惑。
“是。另外,您的替身用得太久了。百裏決明雖囿于肉身腐敗,難以施展全部的功體,但若不小心謹慎,難免教他察覺破綻。郎君,你必須制作新的肉傀儡。”
“我知道了。”裴真拔出屍體上的銀針,在燈燭上灼燒針尖。
他用新死的屍體充當肉傀儡,令鬼影居住其中,代替他卧病在床,他才能以裴真的身份行走。然而試驗至今,無論用何種藥草填充屍身都難免腐敗,每隔一段時間,他就要重新安排屍體,為其易容,換上謝尋微的臉面。幸而師尊是個笨蛋,從未發覺他偷天換日的伎倆。
如今最為迫在眉睫的事,是如何保存師尊現居的肉身不腐。他垂下眼睫思索,眉目有些憂郁。
“你們不是說一個小丫頭迷了路麽?”裴真取巾栉淨手,偏頭道,“在哪兒呢?”
“是您那惱人的表姐。”鬼侍道,“初五押着她。”
喻聽秋的心跌進了谷底,旁邊的“謝尋微”冷冰冰看着她,她從這鬼怪的眼神裏看出了輕蔑的意味。一席話聽下來,她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沒有明白。裴真到底是誰?謝尋微怎麽了?她滿腦袋都是漿糊。
裴真側了臉,淡淡望過來。琥珀黃的燭光罩着他的臉頰,仿佛給他上了一層淡金色的妝。從這個刁鑽的角度看,喻聽秋一下就看呆了,因為她終于發現裴真的輪廓與謝尋微別無二致,下颌線精致的弧度、微微上挑的眼梢、高挺的鼻梁……還有側過眼瞧人那睥睨的模樣,他們的神采一模一樣。裴真緩緩走了過來,燭光燙過他精瓷一樣的臉頰,他的面容又回到了陰影之中。
喻聽秋後知後覺地明白,謝尋微卸下精致柔豔的妝容,便是裴真。他上妝的技藝很高明,以金花胭脂增添面靥的豔色,以陰影柔和輪廓的銳角,玉簪粉稍稍改變白皙的膚色,螺子黛描摹秀麗的遠山眉。他又愛貼花钿,金銀忍冬點在額心,更增添幾分女子的溫柔。醒的時候畫額黃妝,病的時候厚敷蝶粉,薄拭目下,做哀病之妝。尋常細節微微調整,整張臉就大不相同了。縱然偶有相似,也讓人覺得是巧合罷了。誰又能想到,裴真就是謝尋微?
一切關竅想通,喻聽秋一面覺得惡心,一面遍體生寒。
他開了口,低沉溫雅的嗓音幽幽傳過來,“表姐,不是讓你回家去麽?你為何在此處?”
被發現了,沒有藏的必要了。喻聽秋磋着步子一寸寸挪出來,強自壯着膽子道:“我來找丹藥,不小心迷路了。你……你是謝尋微還是裴真,你到底是男是女?”
屋子裏倏忽間暗下來,四處響起絮絮叨叨的低語聲。
“血……”
“活人啊……聞起來很香……”
“郎君,把她送給我們……”
“好餓……”
喻聽秋脊背上泛起悸栗栗的恐懼,更多黑影在密室裏現形,貼在地磚、牆壁、屋頂,朝她圍過來。原來這屋裏壓根不僅前頭看見的那幾個鬼魂,它們在影子裏藏匿着,現在被她吸引着走了出來。她以為她潛進裴真的丹房神不知鬼不覺,她太天真了,其實她一進來就被發現了。
“男和女又有什麽關系呢?”謝尋微憐憫地注視她,“舅母對你嬌寵太過,讓你忘了規矩。你可知有些地方不該踏足,否則……”他眸光盈盈,溫柔似水,“要丢了性命的。”
這一刻喻聽秋才真真正正體會到他的可怕。他用最溫柔的嗓音,說着最殘忍的話。這個死女人……不對,死男人!吓她麽,她喻聽秋何曾怕過!喻聽秋下意識想罵他,餘光瞥見四面聳動如獸的鬼影和虎視眈眈的僵屍鬼侍,她立刻慫了,改口道:“我就是來通知你一聲,我不喜歡你了,不管你是男是女,我祝你和秦秋明百年好合,早生貴子。我還得回家成親,這就走了,不必相送!”
她扭頭想走,肩膀忽然一沉,動不了了,低頭一看,竟見自己的影子被幾個黑影壓住了肩膀。
謝尋微拾步上了臺階,檢查棺材裏百裏決明屍身是否安好。袖子被撩起了一截,他将衣袖掖平,手指拂過百裏決明的肩膀,輕輕撫摸他焦黑的臉龐。他那般溫柔缱绻的模樣,仿佛他撫摸的是一個酣睡的美人,而不是一具醜陋的焦屍。他凝視那屍體半晌,緩緩彎下身,在喻聽秋震驚的目光裏親吻那屍體消瘦焦黑的臉頰。
其實他還是最喜歡師尊以前的模樣,所以新用這具的肉身也盡力按照師尊原來的樣子去尋。他想起師尊的笑容,桀骜的小虎牙,素常溫潤的眼眸變得深沉。師尊是他的,不論生死,不論用什麽肉身,都是他一個人的。
他直起身,道:“幸而師尊已不在此處,他向來最讨厭別人驚擾他的安寧。”
喻聽秋強自壓下心裏的驚愕,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那就是百裏決明的屍身?我什麽都沒有動,也沒碰你師父的肉身。謝尋微,你放我走,我保證一個字都不說出去。”
謝尋微複又擡起眼來,眸光一如既往溫暖動人。
“可是我的秘密都被你發現了,表姐,我該殺了你麽?”
他踏下臺階,一步步向她走來。
喻聽秋心裏的恐懼猶如藤蔓一般滋長,兩腿發軟,“你你你你……想幹嘛!”
“我原想着,冤有頭,債有主,你母親犯下的錯,不必報應在你與大郎身上。可是你何必自尋死路呢?”謝尋微嘆息。
“你放什麽狗屁,我們喻家待你那麽好!你恩将仇報,還要倒打一耙!”喻聽秋梗着脖子罵。
謝尋微笑得意味深長,“你的母親把你保護得太好了。”
他解開她衣領上的葡萄扣,脫下她的胭脂色對襟外裳,剩下一層雪白的中衣,包裹她單薄的身軀。喻聽秋感到屈辱,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謝尋微抖開她之前見過的那伏絨布,銀針排列其中,根根鋒利,精光亂閃。她預感到他要做什麽,也預感到自己即将變成的模樣。她想她要死了,和冰窖裏的屍體一樣,成為謝尋微的陳列品。
謝尋微眉目溫柔,輕聲道:
“莫怕,不疼。”
他圍着她游走,她往日鐘情的青色衣袂翻飛猶如蝴蝶。一根根銀針沒入她的穴位,百會、風府、腦戶、強間……他的手法熟練巧妙,按壓她的穴位恍若情人的愛撫,銀針無間地貼合她柔軟的身軀和腦髓中宮,直到魂魄也接觸到針尖的冰冷。
她知道他的針技,她曾經最為稱道的渡厄八針,當世之中無人能夠匹敵,現在用到了她的身上。五感開始退化,身體失去了知覺。視野一寸寸黑下去,絕望的陰影襲上心頭,眼淚從下巴滴落。最後牙關也失守,手指無力地垂下,她的世界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