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寂靜的夜,毫不見光的室內,一個男人像孩子一樣蜷縮在大床上,仔細辨認,似乎還能看清那緊皺的眉頭和臉上密布的冷汗。
“楚楚……”男人猛的睜開眼,伸手往身邊摸去,空空如也。清醒了幾秒,他側頭半蒙着眼看向大床另一邊,黢黑的眸子無神的散着,裏面袒露出深入骨髓的痛楚。
粗暴地揩去眼角溢出的淚水,江少卿看着床頭鬧鐘表面夜光的指針,再轉頭瞄了眼仍舊漆黑的窗外,唇角露出苦澀的笑,看來,今夜注定又是失眠。
披上衣服下樓,他從酒櫃裏拿出一瓶酒,就着瓶嘴灌下一大口,辛辣的液體如刀鋒滑過喉嚨,落進空蕩蕩的胃裏,帶來火燒火燎地刺激,可惜,再濃烈的酒都沖淡不去那蝕骨鑽心地思念。
“楚楚……你到底在哪裏?你真的不要我了嗎?”他搖晃着酒瓶,極低極低地呢喃,那聲音宛若從五髒六腑裏滲出細碎的絕望,每一個字都揪得心髒狠狠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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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九點,蘇木清一開門,濃烈的酒味撲面而來。她不悅地皺起眉頭,在室內掃了一圈,終于在昏暗的光線裏看見了趴伏在吧臺的兒子。
用手掩住鼻子,蘇木清快步走到窗前,拉開厚厚的遮光布,推開窗戶,耀目的陽光瞬時照進屋內。等空氣中的酒味散去些,她從窗邊走到吧臺,推了推熟睡的兒子,不滿地叫到,“少卿、少卿……起來了。”
江少卿睜開迷蒙的雙眼,蹙緊眉頭,過了好一會兒才适應突然射進來的光線。看清來人時,他的眉頭蹙得更緊,深黑的眸子裏蘊滿冷硬的戾色,“你怎麽進來的?”
“我問鐘點工要了鑰匙。”蘇木清對兒子的态度習以為常。
江少卿挑眉,沒再吱聲,轉身走進卧室,只是那重重的關門聲洩漏出他強烈的不滿。
蘇木清咬着唇瓣望着兒子冷漠的背影,再看看吧臺邊橫七豎八的空酒瓶,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默默地收拾好屋子,蘇木清進廚房加熱帶來的湯,剛把碗放進微波爐,便聽到下樓的腳步聲,她連忙沖出來,叫住穿戴整齊的兒子,“少卿,你要出去?”
江少卿頭也未回地走向客廳,用實際行動揭曉答案。
蘇木清見狀,急忙喊道,“你吃點東西再走吧。”
回答她的依舊是沉默,眼見兒子已穿好鞋,蘇木清慌得叫起來,“你先別走,我還有話要跟你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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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江少卿依言停下手上的動作。他緩緩轉過身,不帶感情地問,“什麽事?”
蘇木清緊張地攪了攪衣服的下擺,幹澀地開口,“周末是你奶奶壽辰,我們不打算大辦,只是親戚之間吃個飯,你能回來吧?”
不等他拒絕,蘇木清又搶聲,“爺爺奶奶都很想你,親戚們也都知道你回國了,不管怎麽樣,你也得抽空來一下。”
看他挑眉沉默,蘇木清含淚嘆息,“少卿,我知道你還記恨當年的事兒,可是都快六年了,你就不能原諒媽媽嗎?”
伸手拭去眼淚,蘇木清哽咽地說,“你奶奶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都不知道下個生日還有沒有機會過。你就算再恨,難道就不能看在她疼你多年的份上,回去看看她嗎?”
看他還是沉着臉無動于衷,蘇木清急了,幾近哀求地說道,“少卿……”
“我知道了。”江少卿面無表情地打斷母親的話。
蘇木清怔了一瞬,小心翼翼地确認,“你會來,是吧?”
江少卿輕輕點頭,“到時候你把飯店地址發給我。”
“不去飯店,就在家裏吃。”蘇木清止住哭泣,高興地說,“我親自下廚給你燒菜。”
江少卿只低低地說了句“随便”,然後穿好鞋子,帶門出去。車子駛離小區,他回想起母親小心翼翼的模樣,露出無力地笑。
外人看來,他這些年的自我放逐是怨恨母親和奶奶,可唯有他自知,他恨的只有自己,恨自己的不堅定,恨自己遇事逃避的态度,給了她們傷害宋楚的機會。
是他的驕傲倔強,是他的不自信和自私讓她遍體鱗傷。每一次想到她遭受的那些痛苦,想到她最需要人陪伴的時候,他還茫然不知地在國外散心,心就好像被冰封住,刺骨的寒冷迅速蔓延至全身,連指甲蓋都凍得發涼。
“楚楚……”他把頭伏在方向盤上,眼眶裏全是淚水,“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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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江宅。
蘇木清每隔五分鐘就擡頭望向門外,而比她更緊張的是江老太太,一直攥着女兒江韻玫的手呢喃,“小玫,你說少卿他會不會突然變卦?”
“媽,你別着急,這不是還沒到飯點嗎?”江韻玫一邊安慰母親,一邊向靜坐在沙發上的大哥使眼色,暗示他給江少卿打電話,催一催。
江韻武接到暗示,無力地嘆氣,拿起手機,斟酌一番後,悄悄地兒子發了條短信,“少卿,奶奶等得急,爸爸希望你能回來。”
江少卿的短信回得還算快,內容只有短短的三個字——“快到了”,不過足以讓江韻武的心落下來。
含笑收起手機,他對焦急的妻子說,“你去炒牛肉吧,少卿說自己就快到了。”
“真的呀?”蘇木清如釋重負地站起來,“那我去炒牛肉,少卿最喜歡吃我做的青椒牛柳。”
老太太一聽孫子快到了,情緒也放松下來,不過想到某些事,又捏了捏女兒的手嘆息,“哎,要是鐘帥也來就好了。”
想起兒子與侄子之間的矛盾,江韻玫臉上的笑意瞬間消散。關于這兩人之間的過節,外人只道是因為江少卿痛失愛妻,所以搶走了有幾分神似宋楚的鐘瑤,可江韻玫心裏清楚,鐘瑤之所以離開,并不是真如她對兒子說的“愛上了江少卿”,而是她們之間的一場交易,她離開鐘帥,自己讓她貪污的父親免于牢獄,至于少卿為什麽會幫鐘瑤撒這個謊,就不得而知。
這些年,看兒子連江宅都不願踏及,江韻玫不是沒想過把真相說出來,化解二人的矛盾,可一想到鐘帥知道後可能會跟鐘瑤複合,她又生生壓下沖動。
哎,只是,這個結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解開。
江韻玫正胡亂想着,手上忽然傳來一陣大力的捏握,她痛得回神,望着身子微微發抖的母親,再順着她的視線看向玄關時,心裏重重嘆了口氣,不知怎地就想到了那句老話,“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老太太撐着她的手,哆嗦地站起來,只喊了句“少卿”便淚如雨下。
與江老太太的激動相比,江少卿鎮定得過分。只見他緩步走過來,雙手奉上禮物,“随便買了份禮物,不知道你喜不歡喜歡?”
老太太将禮物交給一旁的女兒,反手握住孫子的手,哽咽道,“你能回來,能原諒奶奶,就是最大的壽禮。”
江少卿沒有接話,站在一旁的江韻玫見氣氛僵持,忙不疊轉移話題,“少卿,前些天聽你姑父說你在新加坡拿了一個建築大獎啊?”
“不是什麽大獎,只是非官方的一個邀請賽。”江少卿低調地回答。
“不管官不官方,作為唯一的中國人拿獎就是對你的肯定。”江韻玫頓了頓,建議道,“我覺得,你倒是可以趁這次拿獎,把公司重新開張。”
江少卿笑着搖頭,“我暫時沒這個打算。”
“少卿。”江韻玫無奈地看着侄子,喟嘆,“男人還是要以事業為重,姑姑知道你心裏有些事放不下,可是人不能總活在過去。”
一直靜默不語的江韻武聽到妹妹的話,也贊同地插話,“少卿,你姑姑說得是,你用了那麽多年才打造出的品牌不要輕易放棄。”
“我心裏有數。”江少卿垂下頭,示意話題到此為止。
老太太看孫子面色沉下來,慌忙阻止還欲勸說的兒子和女兒,“哎呀,孩子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你們不要參與。”說完,拉着江少卿坐下來,一番噓寒問暖。
江韻武和妹妹相視無言,各自在心裏腹诽,你要早明白這道理就好了。
晚飯吃得還算融洽,只是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及某人某事。正如蘇木清所說,老太太身子骨大不如前,吃過飯沒聊多久精神就有些萎靡。江韻玫看她眼神逐漸渙散便提議,“今天挺晚了,媽也累了,咱先散了吧?”
“我不累。”老太太拉住江少卿的手,大聲抗議,“我還要跟少卿再聊聊。”
“媽,醫生說你要早點休息。”蘇木清也加入勸說行列,“這都快十一點了,你再不睡明天血壓又該不正常了。”
“嫂子說的是。”江韻玫稍稍用力将母親扶起來,巧笑道,“再說,少卿這都回國了,你要是想跟他聊天,不就是分分鐘的事情。”說完,意味深長地看着侄子,問道,“少卿,你說是吧?”
江少卿嗯了一聲,“我會經常回來的。”
聽到滿意的答案,老太太這才心滿意足地由着女兒扶自己回房。
蘇木清看婆婆走遠才問兒子,“你晚上睡這裏嗎?”
“不了。”江少卿站起來,跟父親道了句,“爸,我先走了”便走向門外,把母親的挽留生生堵在喉嚨裏。
關門聲響起,蘇木清頹然跌坐回沙發,捂臉痛哭。江韻武見她哭得身子發抖,心生不忍地将她攬進懷裏,低聲嘆息,“慢慢來吧,好歹他肯回來了。”
“韻武,你沒發現嗎?從頭到尾,他連一聲媽和奶奶都不叫過。”蘇木清哭着搖頭,“他不會原諒我了,一輩子都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