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下周一”已經變成眼前的事了。今天星期六，過了明天，就是“下周一”了。這天下午——
“忍耐點，等下去，等下去。”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重複着這句話。
面前，宣老師和師母正在下棋，雙方“殺”得難解難分。
“秦镅，坐下來吧。”宣老師忙裏偷閑地說。我仔細扳着手指頭數過，這句話，他已經說了六遍了。我搖搖頭，這動作，我也重複了六遍了。
“老宣，怎麽回事？一（3）班的同學怎麽個個都來了？阿镅已經是第47個了。”師母用“馬”殺出一條血路。看來她并不知道我們之間的故事，宣老師真能守口如瓶啊！
宣老師一言不發地用“炮”去“轟”她的“馬”。
“阿镅，你有什麽事？怎麽不說話？你已經站了一個小時了。”從宣老師那兒尋不到答案，師母只好從我這兒入手。殊不知，有其師必有其徒。“沒事，我只是想學下棋。”
“不去複習，跑來學什麽棋？”她是個慈愛的人，怎麽裝也不兇。
“學下棋比學課本知識好。起碼我能和宣老師坐在一起下棋，不會被他拒之不理。”我看見宣老師似乎身體震了一下，聳了聳眉毛。我忽然有些明白，有些了解。他不正眼瞧我們一（3）班的同學一眼，他不肯到我們教室裏去，他接二連三拒絕46個同學的邀請，他不願意去參加同學們為他舉辦的歡送會，全是因為我們師生情深，怕見了面會讓同學們更傷心，更難忘。
“叮鈴鈴”，放學鈴聲響了。以往，我會高呼：“萬歲！放學萬歲！”可現在，這鈴聲，好像在宣判我的死期。
“同學們啊，”我在心裏呼喚，眼裏已淚光點點。幸好那兩個人正專心致志地下棋，沒注意到我。“大家千萬別走。雖然前面46位同學都失敗了，但我一定會把宣老師請去。”我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哀求。班上的人個個像猴子，每次一響下課鈴，就一個個的蹿了出去。今天……不曉得過了多少時候，棋盤上的“厮殺”已不像剛才那般激烈，宣老師明顯力不從心。咦，他剛才還勝利在望，這會兒怎麽輸得這麽慘？他下棋怎如此心不在焉？明擺着，師母的“炮”在前，他還硬把“馬”送上去，肉包子打狗的結果當然只有一個——有去無回！宣老師一向棋藝精湛，今天怎如此不堪一擊？我不由自主地看看他的臉。他的目光盯在棋盤上，但卻仿佛什麽也沒看，眼神陰郁而深沉，有着一種令人不忍的悲傷。
我擡起手腕看看表，放學時間已經過了40分鐘，也就是說我已經等了90分鐘了。我雖然心中焦急，卻無怨言。我不敢說，宣老師是最好的老師，但是，他令我們感動；這就夠了。人生，是不能沒有感動的。沒有了感動，是死水一潭，投下一粒石子都不會濺起一朵水花。感動，是隆冬照在臉上的一縷陽光，一直透射到心裏去，撫慰被寒風吹冷的心。
恍惚中，我看到他為我們講課時神采飛揚的神情，聽到他講課時滔滔不絕的聲音，看到他為我們修改作文時愁眉緊鎖的樣子，聽到他沙啞着嗓子為我們講解錯題的細節。哦，那一個個用愛心編織起來的日子，我怎麽舍得忘得掉？
“想什麽？”
驀然間，有個聲音飄在我頭頂上方。我一擡頭，宣老師在對面正視着我。師母在收拾棋盤。
“哦。”我回過神來，理自己的心緒。“宣老師，你說一（2）班和一（30班，哪個好？”
“你問這？”他有些意外。他以為我會像前面46位同學那樣開門見山邀請他，讓他可以一口回絕嗎？不，我當然不。但我的出發點與那46位同學是一樣的，僅是方式不同。他定定神，真誠地說，“班級要看整體素質。而且……也很難用一個簡單的‘好’或‘不好’來概括……但如果帶上主觀色彩，我覺得一（30班同學活潑熱情、聰慧好學，而我們一（2）班同學教呆板，只知道啃書本，死記硬背……”
我心痛地發現以前加在“一（3）班”前面的“我們”已不見了。“那麽，你的意思是，不客觀地說，一（3）班略勝一（2）班同學一籌？你确信？”
他定定地看我，揣度我的意圖：“起碼，一（3）班絕不比一（2）班差。”他小心掂量着措辭。
“好。”我已收到了我想要的結果，“可這一回，我們一（3）班肯定要輸給一（2）班了。”
“哦？”他一驚。
正中下懷！我按自己預定的計劃往下進行：“一（2）班同學跟我們班打賭，說你今天一定不會進我們一（3）班教室。”
“……”他語塞了，立刻領會了我的用心。
“宣老師，我們勝負與否，全在你一念之間，一個腳步裏。難道您忍心看着我們輸嗎？”我的一雙眼緊緊地盯着他。
宣老師抱着剛醒來的兒子，跟着我朝我們教室走去。
幾乎是一瞬間，所有在位置上坐得端端正正和翹首相盼的同學迅速整齊地起立。以前，任我撕破喉嚨要大家“起立”也沒用。要麽拖拖拉拉的站，要麽東倒西歪地站，要麽桌子椅子跟真動起來，要麽拿前邊同學作盾牌當掩護幹脆不站；可現在，沒人喊“起立”，大家卻神速般地起立，而且快靜齊。我看了一下，沒人缺席。我嘴角閃過一絲寬慰的笑。我悄悄回到位置上，和同學們一起默站。
“呃……”宣老師抱着孩子手足無措起來，“別、別這樣……”剛一開口，他就哽住了。
教室裏，有幾處已經有了啜泣聲。
宣老師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緩緩地開口了：“記不記得，第一天來上課，我就說過，我們有緣卻又無緣。我退居二班是遲早的事，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并不會司我沒有争取留下來和你們一起學習和成長，我真的努力過了，可是……”他難過地別過臉去。
教室裏的啜泣聲大了起來。
“別哭，別哭……”他背着身擦一下眼睛，又轉身安慰我們。他勸我們別哭，可他自己眼圈兒卻紅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啊！“同學們，坐下來，你們……同學們……”他開始語無倫次了。他求助地看着我。他可能覺得，我在班裏還有一點影響吧。
“坐下來吧。”他的樣子讓我心酸，我輕輕地說着，自己先坐了下來，同桌也坐了下來。于是，更多的人也陸陸續續地坐了下來。最後，全班人都坐下了。
“同學們，別難過……我……其實也舍不得你們……進這所中學，我第一堂語文課是給你們上的。起初幾天，我在一（2）班，急着上班會，作紀律整頓，并沒有上語文課。倒是你們，一進這間教室，我就開始了正式的語文教學……第一個笑話是講給你們聽的，第一首歌是在你們班唱的，第一個歉是在你們班道的。甚至作文競賽的消息，我也是最先通知你們班的。我承認我不是一個好老師，我承認很多時候我偏心，可是，十根指頭，伸出來也有長有短……就好像家長對待自己的子女，聽話的、乖巧的，總是喜歡得多一點……當然不是說我們一（2）班不好……哦！”他一只手抱緊孩子，一只手拍腦門，“對不起。我一直告訴自己，不要把一（3）和一（2）分成你們班和我們班。可實際上，為了稱呼的便利，我把一（2）班稱作‘我們班’，但在我心底裏卻早已把一（3）班當成了‘我們班’。每次一進這間教室，我就覺得似曾相識，特別親切，每次看到你們的活潑可愛，我就找到了我學生時代的影子……你們的名字，我早已爛熟于心的時候，我還要拿着一（2）班的名冊去點人頭……”
“宣老師……”我們喊着他，卻什麽也說不出來，但哭聲早已肆無忌憚。
“大家別難過，又不是生離死別。還在同一所學校同一幢教學樓，有的是見面的機會。我工作忙不過來的時候，還要大家幫我來抱小寶寶呢！”他說着，笑着去看懷裏的孩子。可是，他的笑那麽讓人難過，讓人想哭。
“好了，天色不早，你們該回去了。最後，我衷心感謝你們在這一年裏與我的配合，對我的支持，對小寶寶哥哥姐姐般的呵護……在你們當中，不少人被我批評過，敲過腦門。現在，我真誠地說一聲對不起……大家要樂觀，要堅強，要振作，你們會遇到很多比我更好的老師。今天，只是你們人生中經歷的第一個離別。以後，還會有無數個離別需要你們勇敢地去面對。還有，你們的脾氣要改改，有些人太傲氣，有些人太自卑，有些人太小心眼兒，有些人太會搞惡作劇……以後千萬不能再淘氣了，新老師不會像我這樣随便，你們犯了錯誤他不會一笑了之。嚴格要求是對的，嚴是愛，松是害呀。他是一個認真負責的老師，不會容許你們調皮搗蛋……你們一定要與他好好相處……”他再也說不下去了，把臉埋進孩子的衣領裏。
這一次，不僅是多愁善感的女同學，就連平時“流血流汗不流淚”的男生也哭了起來。
“同學們，人生中有很多無可奈何的分離，你們要學會大膽面對。月有陰晴圓缺之變，人有悲歡離合之苦……別放在心上。”他猛的擡起頭，“以後還有機會再聊，今天就到這兒為止。大家回去吧，明天還要上課……”
他是傷心過度了，明天是星期天。我分明看到，他哭了。雖然他眼裏臉上都沒有淚，但會哭的人不一定會流淚。我們的淚流在眼眶裏，宣老師的淚是流在心裏的。
“大家回去啊！”宣老師發急了。
沒有人回答，更沒有人收拾書包，沒有人回家，只有泛濫成災的眼淚。
“大家回去！”宣老師聲音都變了，他是想發火，是想變兇點，可是他的聲音顫抖了。
“宣老師，別趕我們走”其他同學只顧掉眼淚，只有我來“主持大局”，“過了今天，就不可能再有機會這樣60個人一個也不缺地相守在一起了。就是有，我們也不能，因為那樣又會對新語文老師造成傷害，誤以為我們是在排擠他。你陪我們走了近一年的路，現在，就讓我們陪你度過短暫的幾個小時吧。宣老師，您忍心趕我們走嗎？”我一字一句，聲淚俱下。
本來，哭泣的，只占一半同學，被我這麽又哭又說的一鬧，就全受了感染，哭得天昏地暗。
“我——不知道該說點什麽才好，總之，我非常感動，我謝謝你們，謝謝你們。這是對我一年來的工作最好的肯定。雖然我不能和你們在一起，但是，用句不恰當的話，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海內存知己，天涯還若比鄰呢！何況我們只是不能相守在同一個教室裏。我能擁有這麽多的深情厚誼，我也心滿意足了。真的，這就夠了，足夠了。足以讓我感動一輩子。”宣老師也淚眼朦胧。
唯有他手裏的小家夥咿咿呀呀比畫着小手，哼着無名曲。
“如果小家夥懂事的話，也會被這一幕感動的。大家，都回去吧。天黑了，明天是新語文老師第一次給你們上語文課，遲到了不好——”
“明天是休息天，今天回去晚了沒關系。過了今天，就沒有機會了。”我哀求着。
“你們都不聽話了是不是？”他終于兇了起來，“我不教你們了，你們就不聽我的話了是不是？”
“不、不是。”
“既然不是，就給我回家去！秦镅，你是班長，帶頭，回去！”他命令似的說。這是他第一次用命令的口吻對我們說話，我希望不是最後一次
“你也不聽我話了？”
“——”我終于淚如泉湧。從抽屜裏拿出課本，一本本地往書包裏裝。書皮皺了，我細心地慢慢撫平，宣老師在一旁靜靜地看着。好幾分鐘過去了，書包總算收拾完了，可是，我怎麽也邁不開腳步。
“回去吧。”宣老師的語氣裏充滿了一種無奈的嘆息，突然之間，我覺得他在頃刻間就蒼老了許多。他給我讓開道，抱着孩子靠在牆邊。
我緊緊地咬住下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然後，扭頭沖身後靜坐不動的同學們大喊一聲：“我們走吧！”說完之後，淚水又奪眶而出。宣老師的頭靠在牆上，一動不動地看着我們。我終于哭出了聲，心似刀絞。
親愛的讀者啊，不要笑我們瘋狂，莫要說我們誇張。如果你不曾心碎過，你怎懂得我們的悲傷；如果你也曾經歷過悲歡離合，你就不會為我們今天的舉動和心情驚訝了。離別像一條河隔在師生之間……從此只能隔河遙遙相望，而師生之間的情誼像山不見頂像海不見底像河水源遠流長。
我艱澀地邁開大步，走出教室頭也不回，再也不忍看忍泣吞聲的宣老師。
黑色的星期一到了。當謝老師精神煥發地走進教室時，我們正沉浸在無邊的悲傷裏。謝老師今天神清氣爽，還特意換了一身新西裝，系了條新領帶。他興致勃勃地提了一堆問題，沒有人舉手，沒有人回答，甚至讀課文也個個有氣無力、三三兩兩。整個課堂成了謝老師在唱獨腳戲。謝老師在這樣沉悶的課堂反應和如此甚微的課堂效率下，終于寂然無聲了。他若有所思地望了我們幾秒鐘，一言不發地走出了教室。于是，星期二，當我們一味難過得如同毫無希望，悲哀得如同受着懲罰時，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每條大街小巷，每個人的嘴裏，見面第一句，就是恭喜恭喜——”
當這嘹亮的歌聲飛出我們一（3）班教室時，教室裏60位同學也都滿面春風。在我們的歡歌中，伴着宣老師發抖的聲音：“同喜同喜。”
人呵，若不是有離別，怎知相聚最好？若不是知道離別之苦，怎知相聚之喜？若不是嘗過離別之味，又怎會去珍惜相聚每一刻？噢！讀者，我多麽抱歉我辭藻的貧乏，無論多少言語都無法淋漓盡致地描繪出我們當時當地的全部感受。我所能夠說的，僅僅是整個事件的框架，其中無數感人的細節，只有靠讀者你聰慧的領悟力去設身處地地細細體味了。
我們這群孩子，前天還哭得日月無光，以為宣老師就要離開我們了，可誰曾想到，一天多的工夫就扭轉了這一切。這是師生間真摯的情誼感動了上蒼，于是造出了奇跡，繼續讓宣老師任我們的課。大家笑啊唱啊，蹦啊跳啊，所有憂傷在這一刻化為灰燼，随風而去——
但是，人生總是有陰晴面。在興奮開心之餘，我卻又被深深的不安包圍住了。
大家都沉浸在歡樂中的時候，班主任悄悄地推門進來。但是，根本沒有人注意他，沒有人向他打招呼，大家都忙着熱烈地談着宣老師。大家談啊談啊，談得渾忘天地。漸漸感到口幹舌躁了，停止談論，四下張望，才發現班主任不知什麽時候已悄悄走開了。
我心中陡然又升起若有所失的感覺。
“請不要怪我們，我們并不是排斥你，謝老師。其實，你和宣老師無論誰不教我們，對我們來說，都是一個損失。”唉！我們畢竟年輕，還不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緒。否則，謝老師也至于黯然離去了——好想對他說聲對不起，可是又不敢開口，出語不當，會讓他更傷心。也許老天早就注定我們要顧此失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