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快樂天從天而降。“嗨,早日康複。”王穎笑着,把一大束花抱給我。
是康乃馨。我打量着王穎,她一身玫瑰紅的牛仔服,把她襯托得越發青春煥發。“嗨,謝謝。”我拍拍床邊的椅子,“請坐。”
“你的死黨陳雲叫我捎個信兒給你,”喝,死黨?她什麽時候學會了“社會用語”?幾天不見,我覺得我和王穎知己那似乎已經有了一層隐隐的隔膜。“陳雲她不敢來見你,怕自己看了你骨瘦如柴的樣子,會悲從中來嚎啕大哭,”王穎誇張地說,“那樣勢必影響你的情緒,打破你們‘有淚不輕彈’的姐妹之盟。”她搖頭晃腦地比劃着。
陳雲?她還記得我們的姐妹之盟?殊不知,我早已破盟而泣,有淚輕彈了。
“對了,陳雲讓我帶艘帆船給你。”王穎轉過身去,像在尋找什麽,“咦,人呢?”
“人?有誰跟你一起來了?”
“是啊!死螃蟹!”她回頭張望,要出病房。
“死螃蟹是誰?怎麽有這種綽號?”
“他一進來你不就知道了?這幾天,他走路也慢吞吞,有氣無力;說話也慢悠悠,有口無心;做事也慢騰騰,心不在焉,不是死螃蟹是什麽?死螃蟹,你給我進來!”
嘿!一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王穎,變厲害了?!
接着,門被推開了。
是他?我一愣。還是那身衣着,黑襯衫黑褲子黑皮鞋黑襪子,只是比以前多了件鵝黃的毛背心。他那樣高傲,怎會伏首稱臣聽王穎的吆喝?
“你呆着幹什麽?還不快把禮物放下?”王穎白了他一眼。
我這才注意到他懷裏抱着一大堆的東西。帆船、風鈴、卡片……他垂着眼皮挪到床邊,把東西一樣一樣搬到床頭櫃上。我努力不去看他,而是招呼王穎:“你站着幹嗎?坐呀。”
“你別光顧着招呼我,怎麽不請死螃蟹坐呀?你不知道,”王穎笑看站在一邊低頭不語的鄭吳寥,如數家珍,“他有多傲!平時請他拿本書都不肯。嘿,說來你這兒,他自告奮勇就拿起同學們給你的禮物來了,一路上我都追不上他。他還答應一切行動聽我指揮,絕不惹亂,絕不讓你生氣!真想不到,你和他那麽多恩怨,他都一笑抿千仇啊!他很有同情心的!”
我越聽越不是個滋味兒。聽這話,好像跟他那麽多恩怨,全是我的錯,他倒是宰相肚量,我卻小肚雞腸!大家立場都站他那邊去了。同情心?我一怔。我知道王穎天真爛漫,心直口快,可是在我眼裏,同情比嘲笑還要可怕得多。嘲笑能激發人的潛能,讓人一鼓作氣活出個樣子來。而同情,是一窪沼澤,軟綿綿,讓你感覺不到它的傷害,卻如精神鴉片一樣,消弭你進取的決心,讓你遇問題,只抱怨命運的無情、造化的弄人,只責任推卸給外界,卻不懂得在自身找原因。結果只讓人越陷越深,無法自拔,鬥志全無。
“你怎麽了?”王穎觀察到我微妙的情緒變化。
“哦,沒什麽。對了,班裏的工作還順利嗎?”我想起那幫愛起哄的家夥,有點替王穎擔心。
“這你別怕,有班長的指揮棒在我手裏呢。誰敢跟我對着幹,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我可沒你那麽好欺負!”王穎滿臉的毫不在乎,似乎覺得我當班長受了很多委屈,她要幫我報仇似的。
王穎變了,變得潑辣大膽!以前,我記得她膽小、溫柔、害羞。也許,我對她的了解太淺薄了。但,哎,我笑了。對付班上那麽多調皮鬼,不變兇一點,怎麽管得下來呀!她一定是吃夠了他們的苦,才有了這麽大改變。
“好了,不打擾你了。”王穎聲音裏充滿快樂。我知道,我正和她生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季節裏。她是在陽光燦爛、微風和煦、百花盛開的春天裏,而我是在天昏地暗、寒風凜冽、萬物蕭條的冬天裏。“我們該走了。死螃蟹!你等什麽?謝老師給我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走吧。都落下兩節課了。”
他們在完成任務?我愕然。原先的點點喜悅也“壯烈犧牲”,蕩然無存。
“呃……”鄭吳寥哼了一聲,似乎有什麽話呼之欲出。但他還是轉過身去,跟着王穎走了;動作那麽漫不經心,真像只死螃蟹。
我孤獨依舊。爸爸忙着去求職,姑姑要伺候大表姐母子,爺爺奶奶年紀有大了,我不去照顧他們已是不孝,怎能本末倒置,要他們來照顧我?聽姑姑說,大表哥這些天好像不太忙,可能會來陪我聊聊天,解解悶。
以前在學校,上課下課,忙忙碌碌中時間是很容易打發的。雖然也有不如人意的時候,但是起起落落,過得倒也充實。現在一天24小時,1440分鐘,分分秒秒惹人煩。無論是陽光明媚的日子,還是風雨襲來的日子,憂郁都伴随着我一路走過,如影随形。晴朗的時候,病房外面的太陽讓我感嘆,我心情黯淡,辜負了大好日光,因而更惆悵;陰雨連綿時,我感嘆密布的烏雲和紛飛的淫雨助長了我內心抑郁的氣勢,更加郁郁寡歡。
我望着病房天花板,數着綿羊:一只,兩只,三只……
咳,不如看看《呼嘯山莊》,這本書個別地方晦澀難懂,我看了幾遍都沒摸透作者的意圖。我又不願看相關的簡介,那容易被牽着鼻子走,無法獲得自己真正的理解。
漫無目的地翻着書,一頁頁翻過去,才十幾分鐘,一本幾百頁的書就到了末頁。可問我書裏寫了什麽,我只能攤攤手,聳聳肩——無可奈何地說“無可奉告”。甚至,我連主人公的名字都叫不全。我不知道我的思緒停留在哪裏。
再拿起床頭櫃上的詩集,依我現在的心情,要我平心靜氣、聚精會神地去看一本書,實在是苛求。但我也并非一無所獲。起碼,我記得一首詩:
“生命是辛苦的|付出往往多于獲得|失落也多于得意|但不管如何|笑對人生
笑對人生?我心有所動。是誰說過,生活不能對你常笑,但你要笑對生活。
我低下頭去,看同學們的小禮物。我先看那艘嶄新的藍身白帆的船。上面系着小卡片——風風雨雨平常事,起起落落人間情。蜿蜒盤旋尋常路,坎坷曲折笑等閑。
我又去拿那盒補品,那是宣老師的。他給我們上課的日子已經不多了,因為那位“有孕在身”的語文老師已生完了孩子,用不了多久,可以給我們上課了。可惜,在這“已經不多”的日子裏,我還要請一堆病假……
再看,這是數學老師的信。他說我是“親愛的、聰明的而又多難的孩子”,他說“只要有信心和勇氣,就一定能戰勝病魔”,他說“功課不必擔心”他一定為我補上,他說他“期待着再看到秦媚明媚的笑容”,他說“麻雀飛起來也有低有高”,他說我“只是在飛高飛低前降低下去,只是為了儲備下一次高飛的力量”,他說“要飛得高,飛得長,飛得遠,總是有高低起伏的。山有棱角,地有平凹,人有悲喜,在所難免”,他說我“不久就會回到大家中間”……
還有謝老師寫給我的一段話,很短,卻振奮人心:“不要以為年輕永遠是和鮮花笑臉、泡泡糖巧克力、湖光山色、大道坦途連綴在一起的。道路上有障礙,生活中有坎坷,要緊的是牢記着不懈努力;牢記着:挫折,成功的階梯;牢記着,永遠不放棄自己,不放棄希望。”這一段話,對我的一生影響都很大,在我畏縮不前的時候,在我悲觀失望的時候,在我可以身陷紙醉金迷的時候,它都成了我前進的動力。它似一盞明燈,如一個火把,照亮了我的人生旅途,燃亮半邊天空,照我前行前行複前行……
最後,我意外地看到一張卡片上用筆工工整整畫了兩顆心:“第一顆,代表我誠心的歉意;第二顆,代表我真心的祝福……”我想起那低垂的眼皮,那欲言又止的嘴唇……
我用欣賞的眼光打量着大表哥。嘿,幾個月不見,他長高了半頭,很有“帥哥”派頭。再瞧那名牌西裝,更平添了幾分“紳士”風度。
“喂。”他甩甩頭發,“你不是自吹自擂說不知道頭疼是怎麽回事嗎?你看你表姐唉聲嘆氣,你不還笑她‘為賦新詞強說愁’麽?如今怎麽了,也作繭自縛了?”他一躍身,坐到我床邊來。
“此一時彼一時。”我搖頭晃腦;有人聊天總是件快樂的事,心情好了不少。
“肯定是從魯迅先生的三味書屋裏偷來的動作。”他笑着,從皮帶上解下鑰匙串上随身帶的水果刀,又從床頭櫃上的塑料袋裏拿了個蘋果,動作娴熟地笑削了起來。蘋果皮一串連着一串,從頭到尾沒斷過。
“唔。”我吐口氣,“我病了這麽多天,怎麽今天才來看我?”
“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他壓低嗓門,停住刀,神秘兮兮地問。
“真話怎樣說,假話怎麽講?”我歪着頭,斜視他。我想這動作又是跟誰模仿來的,可一時又記不起來。我皺皺眉毛,皺皺鼻子,皺皺嘴唇,眯縫着眼睛。
“假話就是,咳,咳咳。”他清清嗓子,一本正經板住面孔,“工作忙,抽不出身。至于真話哪……”他一改那副說教臉孔,狡黠地笑了,“我在談女朋友。”他聲音很輕,臉有點紅。
“嘻。”我忍不住笑了,“你還會害羞?天下奇聞!坦白交代,未來表嫂品貌如何?來個簡介。”
他看了看周圍,還真難為情了。“她……沉漁落雁,閉月羞花,國色天香……”
“好了好了。我要對成語感興趣,我會去查字典。漂亮能代表一切嗎?她除了漂亮,其他方面不值一提嗎?原來你交朋友是以貌取人。最好娶個繡花枕頭稻草心回來。”
“喂,小表妹!太不夠意思了!你大表哥那麽膚淺俗氣沒品位嗎?那麽有眼無珠嗎?再說,漂亮不一定空心。按你的邏輯,你也該是稻草心!小表妹,別那麽自以為是,小小年紀像曾經滄海看破紅塵似的。若果真如此,就不必為生點小病郁郁寡歡了。”
我的心沉落下去。“我只是想回學校……”
“可是,你要想想,”他收住笑容,正色道,“你一時沖動去了學校,産生什麽後果,怎麽辦?也許幾天後就能出院了。可你提前走了,病情惡化,說不定得拖個把月。別為了強求一朵小花,放棄整個明媚的春天!即使得到,也不一定應有盡有;就算失去,也不是一無所有。失去了昨天,還有今天,失去了今天,還有明天和明天。”
看到大表哥這樣嘻嘻哈哈的人,都因為我正經八百起來,我感覺空氣特別沉悶,就像夏天陣雨來臨前那種讓人心慌的空氣。“我看你很有寫詩天分!寫幾首詩給表嫂兒,保管她芳顏大喜……”
“喂喂喂!別那麽大聲,讓人聽見不好……我媽可能要來,她聽見了,準得唠叨。拜托你別左一個表嫂兒,右一個表嫂兒,好不好?”他擺出了一個求饒的姿勢,幾乎是在苦苦哀求了。
“怎麽?搞地下工作?見不得人?”
“瞎說!我……噓!”他忽然住口,像在傾聽什麽。“有人來了,可能是我媽。求你別談這件事。”
我佯裝不知,大聲嚷嚷:“哎喲!大表哥,你怕什麽?交朋友光明正大,幹嗎左躲右藏?咳!表哥,你怎麽不帶表嫂兒一起來,讓大夥兒見見面?”我有心要讓表嫂兒在大家面前亮亮相。
“你存心要我好看!”他氣急敗壞地從床頭櫃上拿來削好的蘋果,往我嘴裏塞。啊,想用蘋果“滅”我的口。我有心逗他,拼命掙紮。
正折騰着,門被推開了。表哥扭過頭去,我趁機大喊:“姑姑!快來幫我,他欺負我……”我話沒說完,聲音就凍結住了。來者不是姑姑,是宣老師和鄭吳寥。前者目瞪口呆,後者又皺眉頭又皺鼻子又皺嘴唇,歪頭斜視我們。我這才想起我原先那神态是師出有門,跟他學的。我和大表哥連忙都松手,難怪老師同學驚訝,我跟表哥的姿勢實在是親密得有點暧昧。
“宣大哥?”大表哥驚喜地走到宣老師跟前。
“是你?”宣老師也笑了,與大表哥握手致意。
“你們認識?”我驚奇地望着眼前這兩人。那股高興勁兒洋溢在他們臉上,那股親熱勁兒蕩漾在他們中間。哈!就差沒抱頭痛哭了。我要是有架照相機把這一幕拍下來,他們事後看了準臉紅。
“是啊。”大表哥搶着說,“我們在同一所學校讀過高中,他大我兩屆。喧大哥可是學校的文學巨匠!我對他佩服得不得了,可他的‘才’我就是望塵莫及。”
“你的‘武’也不錯。我受人勒索,還不是你仗義相助?”喧老師爽朗地笑着,“對了,秦媚,身體怎麽樣?”
沒等我說話,表哥又搶着說了:“你是專門來看小媚的?嘿!小媚,面子不小嘛,我二十歲生日請宣大哥來參加,他都推辭掉了。你小病一場,他就來了。”
“小病一場?你嫌我的病生得不夠重啊?”我驚叫起來,“居心不良!”
“算我說錯了,啊?對了,宣大哥,剛才……”大表哥打起了轉轉兒,左顧右盼着什麽,“跟你一起來的那個男孩呢?”
“哦,我倒沒在意。大概,他底下還有英語課,走了吧。”宣老師說。
“小媚,人家來看你,也不招呼一下……要不要我把他追回來……”
我心裏也是這麽想的,被表哥說了出來,我的傲氣就不容許我點頭了。“以後回學校,有的是機會。表哥,你省點力氣吧。”
“怎麽,你們是表兄妹?”宣老師意外地問。“怪不得剛才那麽親密無間。”他笑着去看我表哥,“你這表妹千好萬好,一樣不好,不肯安心養病……”
“我剛才也正說她呢!哦……”表哥的表情忽然古怪極了。“糟了……”
“怎麽了?”宣老師忙問。
“我媽要來看小媚。她說要是十點鐘還沒到,就是找不着路了,讓我去接……”
“那你快去吧,不用招呼我。”宣老師毫不介意。
“宣大哥,你坐一會兒,我去去就來。”大表哥跳着跑出去。
“聽說你在醫院很不安心?”宣老師看看床頭櫃上擺放着的書。
“我想回學校……”“想是難免的,可想與做是兩回事。”他把手邊的東西擺好,我伸長腦袋仔細一看,才知道那是把雨傘。我這才注意到外面下雨了。“病沒好怎能回去?即使去了也肯定影響學習。況且在醫院這麽多天都待過來了,還有幾天,等不下去了?不要前功盡棄嘛!秦媚,如果你熱愛生活,就要愛它的平凡與苦難;就像熱愛黎明,就要熱愛漫漫長夜;熱愛春天,就要熱愛茫茫寒冬一樣。不是嗎?”宣老師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我心悅誠服,無話可說。
“我還是那句老話:安心養病!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我無言以對。已有多少人對我說過這句話了?記憶最深的是媽媽……哦!媽媽,你在哪裏?你現在在哪裏?為什麽你一走就杳無音信?媽媽,你不想我嗎?你為什麽不回來?你快回來吧……我的眼被霧氣迷蒙着。
“功課方面慢慢來,別想走終南捷徑。有什麽不懂的?你說。”
“語文沒問題,英語也沒大礙。就是幾何,有點抽象,內錯角、同旁內角之類的……”
“呶!兩條直線之間……來,我畫給你看……”他用手在床頭櫃上比劃着。
可我似懂非懂。看他講得費力,好想撒個善意的謊言,說我懂了。可是,知識來不得半點虛僞啊!
“別急別急。”他看出我的焦急,“咱們重新講起。”
我只好抱歉地笑,找出紙筆,讓他邊畫圖邊講解。我終于聽出眉目了。很快,這方面的練習都迎刃而解。
“不好意思。數學不是我的專修科目。扔下好幾年了。你知道我專攻文科……有些細節講得不透徹。這樣吧,明天數學老師要來,你再問問他。好不好?”
“其實,你講得通俗易懂,只是我接受能力差……現在好像也懂了。”
宣老師眨眨眼:“我發覺,你這次生病,別的沒變,就是學會了謙虛。”
“名師出高徒嘛!”
“喝!還高徒呢?原形畢露,又驕傲了!”宣老師笑了,“對了,上次答應你要借幾本關于如何寫詩的書給你的……真的很抱歉,被老鼠給咬了……”
“別放在心上,”我急忙說,被他的滿臉歉疚感動得不知所措,“我只是說說而已……沒關系,真的沒關系……”
“我回老家重新幫你選幾本,明天請數學老師帶給你;本來今天想帶來的,可發現宿舍裏的,不适合初學者來看。我今天中午抽吃飯的空兒,回老家一趟……時間不早了,我這就回去了。”他站起身。
“哎……”我看看表,表哥也該回來了,十一點多了。
“怎麽,你想留我吃午飯?”他寬厚地笑着,“醫院不招待外來人員就餐;等你病好了,去你家作客。”
“作客?真的?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他爽快地說。“那麽,”他潤潤嘴唇,我這才注意到老師來這麽久,我居然沒倒杯水給他喝。他接着說:“你可以放行了吧?”
“那……好吧。”我點點頭。我聽到病房外面有一陣響動。莫不是大表哥回來了?他一向視友如命。“宣老師,過會兒再走吧?我表哥……”
“我改天再約他。”他說着,抓起那把傘。
我奇怪地盯着那扇門,怎麽還不被推開?難道不是表哥回來了?
“我走了,再見。”宣老師向我揮揮手,拉開房門大踏步走出去。
我看到床頭櫃上不知何時又多了寫補品。咳,他上次買來的,還沒吃完呢!
世上的事,不會因為你擔心害怕它,它就回憐憫你,向你止步。該發生的,它照常發生。正如太陽的東升西落、月亮的日隐夜現,歲月變更一刻不停息。
當醫生提出要給我再做一次全面徹底的檢查時,我想起了兩位護士的談話:“不知哪天才出得了院呢!”我深刻地領悟到:我的病情又加重了。只是大家怕我難過,盡力隐瞞病情,在我面前若無其事。我見多了鄉下那些年老的老人們得了絕症,親人從不敢讓病人知道,那會加重病情。我知道,我若一語道破,則辜負了他們的一片好意。于是我裝瘋賣傻,當作不知道自己的實際情況。
隔了半天,檢查報告單出來了。我等着醫生來宣布我病情惡化的消息。可是左等不見人,右等不見影。難道,我的病嚴重到了不能告訴患者本人的地步?
我細心觀察每個人的臉色。從爺爺奶奶外婆到爸爸姑姑表哥,人人喜氣洋洋如沐春光。他們是故意裝給我看呢!我忍不住鼻子發酸。他們根本就不可能這麽高興,即使我康複了,想到我媽下落不明,他們仍該難過。所以,他們根本是強顏歡笑。我清楚地明白,我的情況糟糕透了。否則不必全家出動。大表姐的孩子不是出了點小麻煩嗎?姑姑怎能放下坐月子的表姐和嬰兒,放心地跑到我這兒來呢?分明是我病情有變嘛!
我附和着與護士們談笑風生。奇怪,今天的護士來得特別多,次數也特頻繁。又不給我打針,又不吊水,來那麽勤幹什麽?“阿姨,今天……好像特別清閑喲!”我試探她們的口風。
“我們是忙裏偷閑來看你。”四位阿姨托着下巴坐下來。
“明天見不是一樣嗎?”
“等不到明天了。待會兒就見不着你了。”一位多愁善感的阿姨臉色黯然。
難道,我病情加重要轉院?頓時,我的心像張千瘡百孔的蜘蛛網,碰到任何一端都會引起整顆心靈的震動。
果然不出所料。一會兒,爸爸就去辦手續了。護士開始整理我的鋪蓋。床頭櫃上的東西都讓姑姑一件件地拿走了。表哥伸手招了輛面包車。
“我剛有工作,才幾百塊錢工資,別太鋪張。”爸爸說。
表哥笑了笑:“這種事不會有幾回的。一次而已。再鋪張又能鋪張到哪裏去?小表妹,啊?”是啊!哪有誰一生轉幾次院呢?我點點頭。
爸爸見我點了頭,竟不再和大表哥争執什麽。他是什麽都依着我啊!那麽大男子主義的一個人,都會這樣寵着我,可見……
“你睡會兒吧。”姑姑讓我靠在她身上。
我聽話的閉上眼睛,卻了無睡意。好像新醫院離剛才那家醫院不遠。不久,我就聽到了剎車的聲音,又聽見大家陸續下車的悉悉索索聲。
“小媚,小媚,”姑姑輕輕地推了我一把,“下車啦,醒醒,醒醒。”
我睜開眼,裝模作樣地揉着眼。咦,這不是我家嗎?我驚訝地坐直身子。天哪!我的病還沒治好,怎麽回來了呢?難道……無可救藥了?我想起很多絕症病人被醫院打發回家的例子,不寒而栗了。
“你怎麽了?”姑姑關切地問。
“沒事。”我苦笑着。在她細心的攙扶下下了車。家,還是那樣的家,一點都沒變。我形容不出我重見它的心情。總之,好像見到了久別的母親……母親?我的心一緊。母親!我的母親!你在哪裏?你可知道,女兒日夜牽挂你。一向,女兒總是不聽話,嫌你羅嗦,可是現在,我是那麽盼望聽你唠叨幾聲。可是,你到哪裏去了?你怎麽扔下我不管了?
我深刻地體會到,懂得珍惜,總在失去之後。我一語不發地進了屋。
大家都忙着做飯了。我木然地看着這一切。我知道,我的情況不容樂觀。如果真如他們所言我已康複,為何還要興師動衆、衆星捧月似的圍着我轉?爸爸是個要求嚴格的人,往日裏我無病無痛活蹦亂跳的時候,他非要我自己養活自己。燒菜做飯都要我自力更生。而今天,我幫外婆撿菜,他都讓我“到屋裏歇着去”,分明是我重病在身嘛!大家為何還要騙我說:“你沒病,全好了”呢?顯而易見,情況嚴重,必須千方百計隐瞞病情。
我透過那扇小窗,望着天邊的雲霭。雖然沒有雨,可是我心中卻閃過“細雨簾纖自掩門,生怕黃昏,又到黃昏”的句子。記得有一次,全家和睦融洽的時候,我曾冒出過一句“只是近黃昏”的句子,難道命運已在那時透過一個無形的窗口,借助一句無心的話,告訴了我今天的命運?
讀者啊,像我這樣年紀的孩子,意志薄弱、心靈脆弱、自以為是,何況我又失去了媽媽,我多想向大人們求助,可我不能。我愛他們,我不願用含淚的眸子讓他們肝腸寸斷,他們的隐瞞會因我的洞悉一切失去意義和價值;他們愛我,即使我問:“我的病究竟怎樣了?”他們也會編織出一個美麗的謊言告訴我如何平安,而他們心中卻似刀絞賽油煎!與其這樣,我又于新核仁心何忍?
我不能說,不能問,不能求助。讀者,我只有向你傾訴。我們已成了患難與共的知己!無論我将來的人生是怎樣一番走向,無論命運對我是怎樣的安排,朋友,我永遠會記得與你一起走過的這段艱難歲月。
人們都說母女連心。朋友,請你告訴我,為什麽在我如此痛苦的時候,媽媽不回來?她沒有感覺嗎?我們的心不連嗎?我多想躺在媽媽溫暖的懷裏,盡情痛哭一場,可是,現在連見她一面都是奢望,我只能把臉埋進被窩,任淚水打濕被角!
讀者,我願你永遠活在明媚的春光裏,永遠不要像我這樣在情緒的低潮中苦苦掙紮,苦苦沉浮。
晚上,客人們都走了,屋裏只剩下爸爸和我。
“爸!讓我明天去學校上課吧。”
“好。”爸爸重重地點頭。
我愣了愣,我有病在身,他竟放心讓我去上學?原先還總是阻擋我,現在……
爸爸從口袋裏掏出煙,劃根火柴點燃,把煙用牙銜在嘴裏:“你有什麽心願,統統提出來,我全答應。”
爸爸只有在心情特別苦悶的時候,才會把煙用牙咬着邊抽煙邊說話。他怎麽突然對我千依百順呢?
“小媚,”爸爸一不小心把煙蒂弄斷了,“你怎麽了?”
爸爸在最緊張的時候,才會在抽煙上出差錯。
“你到底怎麽了?”見我始終不說話,爸爸緊張得抓住我的手,煙也從嘴裏滑出來了,掉在地上。
爸爸嗜煙如命,雖然各種廣告、報告都說“吸煙有害健康,有百害而無一利”,但他死活不肯戒。而今,眼睜睜看着煙從自己嘴裏掉下來也不揀……
“你……是不是知道了……”爸爸說到這裏,猛地咽住了快要溜出口的話。
爸爸說話什麽時候這麽吞吞吐吐過?這也沒什麽不可思議的。我知道還有“病情”兩個字沒說出來,他一定怕我傷心,多麽體貼而慈愛的爸爸!哦!爸爸!我善良淳樸的爸爸。以前,女兒不懂事,總以為你是兇神惡煞。而今,女兒明白不是你沒有愛,而是把愛藏在心裏……
“你……是不是知道了……你媽的情況?”爸爸鼈着氣問。
喝!他改口改得真快!他一定覺得說穿了太傷我的心了。我一陣辛酸,為爸爸,為我自己。
“是的,爸爸。我已經知道了……”我想了想,還是把“病情”兩個字咽了回去。心照不宣罷。“我已經知道了我媽的情況。”他不願提,我也就不提吧!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不多說了。”爸爸嘆口氣,他又點燃了一支煙。
“爸,我有個小小的請求……”
“你說,我一定答應你。”
“爸。炒菜做飯有油煙可以用抽油煙機,可是您的肺裏有了油煙,怎麽辦呢?”
爸爸愣了愣,馬上恍然大悟。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把剛燃着的煙扔進煙缸裏。我記得為戒煙的事,媽和爸還鬧過革命,爸都沒“屈服”,今天他竟如此爽快地妥協……爸爸啊……我眼中像被揉進了什麽,酸酸澀澀的。
“好了,早點睡。”爸爸起身幫我拉上窗簾。
“噢。你也是一樣。”我笑笑。爸爸走出去,又返回來輕輕地為我把門帶上。多麽細心而溺愛的爸爸!
我和衣上床。這一夜,我失眠了,透過那窗簾的縫隙,我看到了天邊眨眼的星星。
我聽見隔壁爸爸的床,也在吱吱作響。他也夜不能寐啊!
曾經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欲說還休,欲說還休”,而如今“嘗得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道天涼好個秋”。
人生,就像大海,不會總是風平浪靜,也會風起雲湧。沒有一艘船能永遠停泊于水平如鏡的港灣沒有一個人能永遠走在通向雲端的大路坦途。這就需要你咬緊牙關去迎接惡風險浪。就像那海燕,偶爾也會折斷雙翅,重要的是,生命之火從來不曾熄滅。是的,肺炎,的确可怕。但總不能被“可怕”兩個字束縛住前進的腳步吧?
生命路的兩旁,一邊是堅強,一邊是奮鬥,沿路播灑希望和汗水,讓人疼痛卻不灰心,失落卻不迷失,受傷卻不沮喪,失望卻不絕望。
我想着,朦胧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