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課聽得稀裏糊塗,書念得有口無心,字寫得龍飛鳳舞。第二課下課,謝老師來找我,說是有人打電話找我,要我到辦公室去接。
“阿媚,”王穎笑嘻嘻地趴到我桌上,“你呀,處處抛頭露面紅杏出牆,連初三的校花都被你壓得不見天日了……這回,是不是又有小帥哥找?”
“小帥哥?又有?”我皺皺眉,“好像我很輕浮似的!真無聊!”
“什麽事?”鄭吳寥條件反射式的應聲而起。
我一怔。
“咦,你剛剛不是喊我嗎?”他莫名其妙地瞪大眼睛。
哦!我恍然大悟,啼笑皆非。
“少自作多情!班長大人會喊你?你是哪根蔥哪根蒜?她會小帥哥還來不及呢,哪有時間喊你?”陳雲也來加油添醋。
我可真生氣!“你們有完沒完?什麽小帥哥?我跟你們講了,那是我大表哥。”我跺跺腳,向老師辦公室跑去。一路上都在疑惑,誰會給我打電話呢?而且還打到學校來了。
“喂,”我抓起電話聽筒,裏面傳來一個男中音。爸爸?我的心跳加快:“爸爸你在哪裏?媽呢?你們……”
“小媚,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我去找你媽……汽車快開了,我不能跟你多說,再見。”爸爸急促地說着,急促地挂上電話。
“喂,喂喂!”我使勁沖着電話喊。但爸爸聽不見了。我急得快哭了。手中的聽筒“啪”地落在辦公桌上。辦公室的老師都看着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雙腿發軟,險些跌倒。幸虧英語老師及時地一把拽住我的胳膊。
“怎麽了?”她緊張地搖撼着我的肩膀,并伸手試了一下我的額頭,“呀!好燙!發燒了!”
“啊?”“什麽?”……
一大堆老師向我湧來,我的嘴唇幹得要裂開,喉嚨煙熏火燎,頭沉甸甸的,眼皮也沉甸甸的……有一個魔鬼伸出鋼一般的鐵爪,将我的心拉了出來,眼前一黑,天地立刻旋轉起來……我倒在老師懷中,然後什麽也不知道了。
這是哪兒?
我睜開眼睛,轉動着眼珠打量着。脖子痛得快要斷了,想爬起來,卻覺得快粉身碎骨了。我只好一動不動地躺着。只見床邊放着一個書架,架上排滿了書。對面一張書桌,上面一個精致的小臺燈,着大概是家中唯一最值錢的電器了。旁邊還是擺着一列書,疊放着幾本大字典。牆上一把小提琴……
“啊!你醒了1”英語老師驚喜地撲到我床邊。
“我……這兒是……”
“宣老師的宿舍。他家離這兒不遠,所以把宿舍讓給你……”她幫我理理蓬亂的頭發。
“這怎麽行?”我一急,用力抓着床沿,試着坐起來。
“你別動啊,病得不輕呢……”她着急地按着我。
“不行不行,我的功課……我得回教室……”
“功課是小事,保重身體是大事。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啊!”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多熟悉的一句話。媽媽也是這麽說的。可是如今,她在哪兒呢?爸爸可曾找到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可從來都沒有徹夜未歸過,為什麽還要爸爸坐上汽車追?我眼圈一紅,眼睛就濕潤了,許多擔憂湧上心頭。
“哎哎哎!你別哭,別哭!好好好,”英語老師被我哭得心煩意亂,要不怎麽講,女人是水做的呢?一見水心就軟嘛——包括淚水。“我讓你回去就是了。”她顯然誤會了我的意思。但……放我回教室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所以将錯就錯,也不解釋了。
我挨下床,老師忙替我開了門。我剛邁步,卻被一大群人擋了回來。“你重病在身,不許回教室去!”領頭的謝老師陰沉着臉,像老鷹捉小雞似的把我拎回屋。哼!他們初三班的同學還說他多欣賞我,怎麽誇我呢,你看他那麽兇,哪像有一點點同情我、喜歡我嘛!哼!一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那天聽那個大哥哥的話後,我還感激了謝老師好一陣。哼!當真是危難之中見真情,都是随口說說,騙人的!
“你好好休息一會兒!少提回教室的事!”謝老師命令式的說。
我雙腿發軟,眼前直冒金花。“那……我回家……”我固執地說。
“你家裏沒人!我剛剛讓陳雲去過你家。”謝老師兇巴巴地說。他後面跟着宣老師、數學老師、校長,還有我們班的幾個同學。
“那我就回教室。”我倔強地說,“不回教室就回家,不回家就回教室。”
“你……”謝老師怔了怔,我的任性一定讓他焦頭爛額了。“要不然,我送你回家。你告訴我,你有些什麽親戚,住哪兒?我讓他們到你家去照顧你。”宣老師接過話茬。
到底還是宣老師善解人意。我虛弱地笑了笑:“說話算數哦!送我回家,”我一興奮就要走,可一起步,頭就痛眼就花。
“可是,校教導處要聽我的課,還有幾分鐘就要上課了……”宣老師顯出為難的樣子。原來,他也是開張空頭支票啊!或者,他是準備上完課送我回家?
“我來送吧。”謝老師嘆口氣,語氣也軟了下來,算是讓步,“再讓個同學幫你拿書包。”
“我來。”謝老師話音一落,陳雲就接口。
“不。你剛去了一趟,夠累了,我來。”王穎擠到謝老師跟前,只等他點頭就出發。
“秦媚同學,在家好好休息。養好身體再來上課。落下的課,老師們回給你一一補上的。”校長一改往日的八面威風,也和藹可親起來了。
就這樣,謝老師用車載着我緩緩前進。雖然他用身體替我擋住了寒風侵襲,可我渾身上下卻忍不住直打顫。我閉緊嘴唇,風卻像一只強有力的手,扼住我的喉嚨,撬開我的牙齒,幾乎要使我窒息了,逼迫我不得不張開嘴,時而做一次深呼吸,就在這一剎那,它會趁機往我口腔裏揚一股逼人的寒氣。
“秦媚。”他輕輕地喊。
“啊?”我擡了擡沉重的眼皮。
“來,把衣服穿上。”不知何時,謝老師已停了車,脫下了外套。
真糟糕!我好不容易才擺脫了陳雲、王穎那夥人的“獻衣”糾纏,他又……剛才在學校,我面如死灰;病來如山倒啊,若是沒有疾病,怎知健康最好?無病無痛就是最大的幸福啊!那會兒,我覺得血液都凝固了。于是,陳雲啊,王穎啊,一個個都趕時髦似的,争先恐後把自己的外衣給我穿。要是全接受下來,宣老師的床準得堆成小山。我不希望用一堆人的感冒換取我一個人的溫暖,所以婉言謝絕了。
“謝老師……”我思索着如何讓他改變主意。
“如果你拒絕,”他把衣服披在我身上,“我立刻把你帶回學校去!別以為我會讓你進教室,我還是要捉你進老師宿舍養病的。”
“謝老師,我可以告你恐吓噢!”我無力地笑着。然後,車子又向前進發了。
“到了到了。”前面的王穎跳下了車。
謝老師把自行車在我家門口停下來,扶我下了車。
我哆嗦着手去皮帶上解鑰匙。哎喲!屋漏偏逢連陰雨!大禍臨頭!我竟沒帶鑰匙!我想起來了,它被我壓在棉被下邊了。有時,想得太周到了,反而顧此失彼,誤事!這下可怎麽辦呢?我苦着臉,不知如何是好。
“怎麽了?”謝老師也苦着臉,不明所以。
“我……把鑰匙落在家裏了……”我嘟囔着。
“什麽?”王穎的嘴張大得像在讀“a”。
“不過,天窗開着,我可以翻進去。”我自信地說着,“那是我的看家本領。我外婆常說我将來會是個幹大事的人,凡成大事者,多不拘小節。我就常忘帶鑰匙,怕爸媽回來怪我,就常翻窗而入……”其實,全是瞎蒙的,在吹牛逞強呢!讀者你一定還記得我出個黑板報都怕高。
“今非昔比。”謝老師搖搖頭,“你今天虛弱得像嬰兒,沒辦法大顯身手了。我來完成這一項光榮而又艱巨的任務吧!”他把袖子往上一卷,一副備戰狀态。
“你……想……”我皺緊眉,又有點頭暈,幸好挨着房門。
“是的。我……想……”他笑着,把我和王穎推到一邊去,“噌噌”幾下爬上天窗邊緣,一貓腰鑽下去準備往裏跳。
我和王穎在外面屏息傾聽裏面的動靜。可屋裏半天也沒什麽響聲。“謝老師,你在幹嗎呢?”王穎大聲的問。該不會像我一樣爬到上面才發現自己恐高吧?我暗想。
“我被卡在天窗裏面了,下不去。我的背……好像太厚了……”謝老師的聲音壓抑地從天窗裏傳了出來,聽這聲音的高度,他壓根兒就沒能從天窗下去。
“謝老師,那怎麽辦呢?”我和王穎都很着急。
“沒事,我擠一擠,就進去了……噢……”我們從外面聽見了他掙紮的聲音。然後,就是驚天動地的一聲“撲通”。再然後,門開了。再再然後,我們就看到了屋裏一個揉着腳踝揉着脖子滿身蜘蛛網的謝老師。
“謝老師……”我滿臉歉意,對他的遭遇,我深表同情。
“沒事,只要等公安局說我私闖民宅時,你幫我多說幾句好話就行了。”他邊說邊放下自己的疼痛,扶我進屋。
我勉強笑着,驚訝地發現他手裏還有剛揀起來的支離破碎的眼鏡片,想來是剛才跳窗運動中“光榮獻身”了。“不好意思……”
“上床歇着吧!要是病情加重了,才真不好意思呢!這麽多的勁兒不是白使了嗎?”謝老師從王穎手中把我的袖子拽過去,連哄帶騙地勸我去休息。
“可是……我在家待着,班裏的工作誰來做呢?”我不安地用腳尖踩着地。
“這……你和同學們朝夕相處,你對大家的了解應該比我深,你一定知道誰能接替好你的工作。”他一本正經地用充滿信任的眼神看着我。
哇!怪正兒八經的。比人家接替董事長還莊重呢!我不禁笑了:“眼前就有一位!”
“王穎?”他看了看身後的王穎,點了點頭,“照你說的辦好了。告訴我,”他站直了身,“你有些什麽親戚?住哪兒?”
“你還真準備去請他們來?”我驚訝了。
“是啊!不然誰照顧你?你家裏有沒人……咦,你爸媽真的……像陳雲說的……”
“秦伯伯!”王穎叫了一聲。 我和謝老師同時回過頭。啊,爸爸回來了!“咦?”我看了卡他身後,“媽媽呢?”
“她……”爸爸剛要說話,卻看見屋裏站着個陌生的大小夥子。
“啊!”我連忙介紹,“這是謝老師,這是我爸爸。我有點不舒服了,所以謝老師和王穎送我回來。”我見爸爸緊張的神情,忙又補充一句,“我沒什麽大問題。”
“是這樣!”爸爸向謝老師伸出手去,“謝謝你,謝老師。太麻煩您了。”
“應該的。秦媚可能是感冒了,要注意照顧保暖。常量量體溫。”謝老師也伸出手去握住爸爸的手。“既然你爸爸已經回來了,我就不用去請人了,”謝老師回頭看了看我,推了推那副已經名存實亡沒了鏡片的眼鏡,“那麽,我也該走了。”
“謝老師,我看……你吃完晚飯再走吧?”爸爸竭力挽留,又輕聲囑咐我,“留留你們老師。”
“哎,謝老師……”我急忙去攔他,卻不料渾身乏力,險些摔倒。謝老師眼疾手快,上請一把穩穩地扶住我。
“晚飯?”謝老師咧着嘴倒吸一口氣,“不會吧?現在才兩點鐘……”他看了看手表,又習慣性地扶了扶那圖有虛名的眼鏡。
“那就當中飯吃吧。”我搶着說。
“你們家每天吃兩頓中飯?哎!秦媚,你不會幫着你爸來對付我吧?我好心送你回來,你可不能恩将仇報!”謝老師把我拉到一邊,壓低嗓門。爸爸在一旁直詫異。謝老師放開我,拱手求饒:“行行好,放行吧!我還有課。”
“……”爸爸愣了愣,他一定奇怪這位為人師表的老師怎會如此小孩子氣。“那——好!我不強人所難。”爸像下定決心似的說。
“非常感謝你的通情達理。”謝老師沖爸爸抱了抱拳;原來這套把戲不止宣老師會用,只不過,在同學們面前,謝老師把這平易近人的親和力都隐藏起來了。“就此別過,告辭。”他說着徑直向門口走去。出了房門,他又猛的來了個180度的轉身,“王穎同學,請問你是想留下來吃晚飯呢,還是中飯?”
這倒點醒了王穎,她會意地跑到謝老師身邊,“阿媚,我不陪你了。我回校上課去。秦伯伯,再見。”
“喂……”我急得大叫,可那兩個人卻一溜煙跑掉了。
“他——真是你老師?”爸爸不敢相信。這擺慣.臭架子的人是無法體會親切随和的好處的,難怪他疑惑。他要是不那麽高高在上,好好與我跟媽溝通,哪有現在家裏的雞犬不寧啊?還不知他找媽到底找得怎樣了。想到這兒,我滿肚子窩囊氣。
我扶着床沿坐下來。“你不相信,可以去學校調查。”
“你這是什麽論調?”他火冒三丈地吼了起來。
“媽媽呢?”我生硬地岔開話題。
“我就知道你眼中只有你媽!我回來那麽久了,你叫我一聲了嗎?你太過分了!”爸爸摔掉手上的手套。
“惡人先告狀!我都沒說你過分!”我豁出去了,他以為是家長就了不起,總要我生活在他的統治陰影之下。
“我過分?你說我過分?”聽得出來,他在努力克制憤怒。
“如果你不過分,媽媽怎會離家出走?以前你不在家,我跟媽媽兩個人相依為命,日子雖然過得清苦,但也充滿樂趣。從來沒有哪個自命不凡的人對我們指手畫腳、呼來喚去!”我的眼裏漸漸噙滿淚花,“我們天天盼着你回來一家人共享天倫,該有多幸福呀!我們每天都在計劃和憧憬你回來的場面。可是,你一回來,就打破了這份寧靜,也打破了我與媽媽的幻想,你實行的是家長制,我們家幾乎從來真正地平等過。你總是欺壓我跟媽媽!”我口無遮攔地發洩着,這麽久以來的委屈一下子全爆發出來了,“這回,肯定又是你酗酒過度,再拿媽媽出氣!”我理直氣壯地說。
“我……”爸爸突然之間就像癱軟的氣球,結結巴巴語不成句。顯然,我一針見血擊中了他的要害與痛處。“我知道我不對。”他小聲地說。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二次聽到他認錯。“可是,她也不該抛下我們父女,一走了之呀!”
“一走了之?她……真的離家出走?”我剛剛只是說氣話,想不到竟一語中的。驀地,我想起媽媽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你只管安心念書,家裏事別操心!我會解決好一切。萬一我們實在合不來……你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我恍然大悟,很早以前,媽媽就在暗示我了。可我竟然沒把它放在心上。原來每個人都是不甘壓迫的,只不過,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反抗方式。一旦到了忍耐的極限都會爆發的。所以後來我對孩子們都是盡可能地平等和寬厚,不觸及他們抵觸、敵對、反抗的那根弦。
為什麽長大會有這麽多的無奈?親愛的讀者,你能告訴我嗎?這就是成長嗎?如果這就是,那我寧願永遠沉睡在童年的夢鄉裏,讓媽媽輕輕地搖着我的搖籃,哼着催眠曲,伴我左右,讓我不複蘇醒。
朋友,你笑我傻,是嗎?人,終究是不能拒絕成長啊!
不要怪我幼稚,給我時間吧,讓我學習長大,這要一個過程,不是嗎?只是,它實在內太苦太苦了。如果你還是個孩子,就請你好好珍惜你的年幼吧,在能夠無憂無慮地歡笑的年齡盡情享受你的純真、縱情歡笑吧!如果你已成年,那麽我很抱歉,我一定又讓你回眸童年、悵惘萬分了。哦!童年!天真無邪、不知天高地厚的童年,簡單到只能用蝴蝶結和紅領巾去借代的童年,它畢竟是一去不複返了!
“我從車站打聽到她乘上了去南京的車,我趕到南京……沒頭沒腦地找,等到錢花光了,只好回來了……”爸爸語氣沉悶地說。
“那麽,媽媽還是沒找到?她到南京幹什麽?她躲到哪個角落了呢?”眼淚在我眼眶裏打轉。
“我猜,她可能到什麽地方去打工了……我工作期間酗酒,弄壞了一個精密的機器零件,要賠一大筆錢……我真該死!”他扯着頭發,“我自己酗酒被開除,卻把火撒在哀她身上。我……”
“被開除?”我大吃一驚,我怎會全不知情?我是一個多麽粗心而自私的孩子,只顧沉溺于自己一城一池的得失、拘泥于患得患失的榮辱,并沿途不斷擴大和播灑我的情緒,卻忽略了身邊每一個愛我和我愛的人。作為家庭的一個成員,如此大的變故,我居然一無所知,更談不上為他們分擔什麽了。
“我稀裏糊塗的,就酒迷心竅了……你媽媽一定是出去打工幫我還債了……她曾經對我說過一次,我當時也沒在意,以為她随口說說而已……”爸爸向來是鐵石心腸,這會兒也老淚縱橫了。看到這麽堅強的爸爸也落到了以淚洗面的地步,我的心痛無以複加。原來,再“窮兇極惡”的人也有脆弱的一面。其實,爸爸也不見得有我形容的那般不好,他只是脾氣不好;我只是太心疼媽媽了。
“爸。”我咬緊嘴唇,不允許自己哭出聲。我試着像個大人一樣拍拍他的肩膀想安慰他。剛剛我與他還是針鋒相對,這會兒卻奇怪地同一戰線了。
“小媚。”爸爸把頭埋在我的毛線衣裏,就像面對自己多年的老戰友一般。他啜泣着,聲音從毛衣裏壓抑地飄了出來,“我錯了……那媽單身一人漂泊在外……我對不起她……”
“爸。”我搖搖頭,強顏歡笑,“吉人自有天相,媽那麽善良,一定不會有事的……”
“就因為她太善良,我才擔心啊!現在壞人那麽多……新聞裏常報道……”爸爸擡起頭,我看見他滿臉是淚,我的毛衣都濕了。
“媽會平平安安的。好人一生平安……”我哽咽着,抓住爸爸的手。
“你的手怎麽這麽燙?”爸爸警覺地握住我。
我慌忙抽出手:“沒事沒事。我很好我很好,我沒事。”我一疊連聲地說着。
“沒事怎會被老師同學在上課期間送回來?”他大聲質問,并強行來摸我的額頭。“好啊,那麽燙!你在發高燒!你還敢說你很好、你沒事?”爸爸兇得怕人。但我這回卻沒覺得他霸道和可惡。人就是這麽不懂珍惜。風平浪靜時,偏偏總要制造出些事端來;凄風冷雨時,倒能團結一心互相體諒了。也許這就是善良的人能共苦卻無法同甘吧。
“我……”我雙手抱住肩膀,瑟縮着身子。
“走,去醫院!”他拉着我就要走。
“不……”我拒絕着。家裏沒錢了,我知道。何止沒錢,還欠債!
爸爸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告訴你,就算變賣典質、砸鍋賣鐵,就算沿街乞讨,也不能有病不治!”他說得斬釘截鐵。
“爸……”我忍不住淚如泉湧。爸爸是個不善言愛的人,他總把感情藏在心底裏。“爸爸!”我又哭又笑地摟住爸爸的脖子。
“我告訴你,”爸爸忍住淚,抽噎着,“你媽不在的日子裏,你的起居,你的日常生活,我說了算。我現在命令你,跟我去醫院!”他幾乎是惡狠狠地嚷着說。
他那麽不容置否,那麽專橫霸道,那麽不可一世,那麽惟我獨尊,但我覺得,他一點都不可惡了。其實很多時候,只需要你換一個思考的角度,天地就不一樣了。
真想不到,我這一病,就非同小可。我由于淋雨感冒,然後又沒好好休息跑去上課,接着又吹了冷風,再後來又受了媽媽失蹤的刺激……這一連串的“由于”“然後”“接着”“再”于是導致了最後的“非住院不可”,于是換來醫院診斷書上的“初步診斷患者得了肺炎”的診斷結果。我欲哭無淚,欲喊無聲。我多麽希望治療、學習兩不誤,邊治療邊學習,可這非同兒戲,豈是一個黃毛丫頭所能決定的?
醫生一再強調:“治療期間不能離開醫院,不許溜去學校,一定要好好休息,否則病情将進一步加重。”
我能說什麽呢?離開了醫院,就無法保證病情不惡化。那麽就待在醫院吧。可是,一待就是幾個月,回到學校,就該期末考試了;中途期中考試都得錯過……我還準備大考時在全年級中一舉奪魁呢!萬一因病荒廢了我的學習……我不希望将來的日子裏,有那麽一天,我坐在暮色裏,回首前塵往事,嘆息着說:“如果不是當初生病落了功課,我早該……”
一直不知道頭疼是怎麽回事,惹得表哥表姐羨慕地說:“你真幸運,連頭疼都沒領教過,看來你各方面都太一帆風順了。”可現在,我正和頭疼搏鬥。
一直以為,自己很當機立斷,不會顧此失彼。可是現在……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無論怎樣,結果只有一個;失去了就未必能崽獲得,獲得的無法補償失去的。
生命太辛苦了,磨難太深重了,考驗太頻繁了,我曾想要一個太陽,一輪明月,一顆星星,一朵浮雲,我曾想要一片天空,一汪大海,一座森林,我都失敗了;如今,我只想要一制小鳥,一滴海水,一枚綠葉,可是這個願望,我居然無法實現;好吧,我什麽都不要了,只要一棵小草,然而,那竹小生命卻被初冬的寒流摧殘掉了。我幸福的家,父慈母笑,我優異的學習成績,同學老師,……好像突然之間,什麽都沒有了。
“秦媚,有點出息好不好?生場病有什麽大不了的?值得你愁眉不展?”我在心裏詛咒自己。我好想給身邊的人一個明媚的笑臉,可卻只是想想而已,真正給他們的,是一張哭喪的臉。
“你還哭!沒看見大家都被你哭得暈頭轉向了嗎?你讓大家操心操得還不夠嗎?你瞧,爸爸、爺爺、奶奶、外婆,一個個的,都跟着你難過呢!”我罵着自己,拿出小鏡子,想訓練微笑,可惜一張嘴,更多的淚又湧了出來。
一直以為,自己很堅強,卻不料一場小病就把我打倒了。整天消沉自嘆,哭天搶地的,攪得病房裏不安寧。
老師把我當寵兒,同學把我當榜樣,我就這樣起模範帶頭作用?帶頭哭鼻子?
爸爸媽媽把我當掌上明珠,呵護備至。我就這樣回報他們?哦!媽媽,她身居客地,要是知道我這樣軟弱,不知會有多擔心。
高山在強者面前低頭,荊棘在強者面前讓路。我要堅強起來,戰勝病魔。那時,我就可以回到學校,回到老師身邊,回到同學們中間……
“小媚啊,我已經請了好多人去南京找你媽媽了。別哭別哭。我知道打針疼,忍着點,啊?”外婆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着我的頭。
為媽媽不在身邊而哭泣,這是兩三歲時的事情;為疼痛而落淚,是四五歲時的舉動。如今的我,不是兩三歲,也不是四五歲。我真正難過的,是不能團聚的家,是無意中偷聽到兩個護士阿姨的談話:“三零零那女孩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人又漂亮,卻得了這種病,真可惜……不知哪天才出得了院……”
“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人又漂亮”,這不是我嗎?三零零,這不正是我床頭的病號嗎?讀者,從我的揣測中,你可以看到,我驕傲的毛病仍然沒有改掉。驕傲的确是個禍害,它幾乎就牽制了我前進的步伐。但是,朋友你放心,通過以後的事,我就一定能改得掉了。
回到剛才的敘述中來,護士的話讓我覺得悲痛如潮水翻滾而來,要将我淹沒。一直以為,我很快就可以康複,可以回到學校,回到老師身邊,回到同學中間,可是……現在才知道,康複的日子根本就遙遙無期,“不知到哪天才出得了院”呢!無奈的感覺從心髒向四肢擴散,又從四肢向心髒收攏。
爸爸曾告訴我,我的病情得到了控制,不久就能出院。所以,我才有勇氣咬緊牙關咽下那油膩得叫人想吐的補湯補藥,每天還第一個跑向吊針室挂吊針……這一切全是因為我心中有一個希望。我馬上可以康複,可以返校,可是現在,我的希望呢?它在哪裏?它那麽遙不可及,成了泡影。像海市般飄渺,像彩虹般虛無。如果一個人生下來就是瞎子,他會以為生命原本就是黯淡無光、沒有色彩的;但假如,他不是天生的瞎子,他小時侯很健康,他已經知道了天是藍的,雲是白的,樹是綠的,花是紅的,突然有一天,他瞎了,他的生命裏只剩下黑色,他會痛不欲生。我又何嘗不是如此?生命給了我一個讓人滿心歡喜的希望,它告訴我,我馬上就痊愈了,然後,等我欣喜若狂時,它又從我手中強行奪走那個希望,在我眼前把它捏得粉碎,我眼睜睜地看着它滅亡卻無能為力。這希望破得如同美麗的肥皂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