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屁股底下的58路公交，在八月午後的大太陽底下，顫悠顫悠的，停在了路邊。
普通話标準的電子女聲清晰報站：“開元小區站，到了，請您從後門下車。”
廖七七坐在最後一排，嚼着嘴裏的口香糖，側頭朝車窗外邊望。
車裏空調開得足，車窗緊閉着，有機玻璃随着沒熄火的發動機，喀拉拉直晃。
外面是蒸得發軟的柏油路，和三魂去了七魄的路人車輛。
馬路對面，車輛通行的小區門口，大理石立柱上，“開元小區”四個燙金大字，晃得人眼暈。
進門直走，繞過一棟樓右轉，3號樓二單元301，那是舅舅家的地址，也是外婆住的地方。
這是傳說中高考前的最後一個雙休假期，原本今天要來看看外婆的，可惜……
她在口罩底下咂咂嘴，想起書包裏，那張沾了她半頁口水的物理卷子。
昨天晚上，她那一場沒頭沒腦的瞌睡，不但把寶貴的做題時間直接睡了過去，還因為一個到現在也沒想起來的美夢，把一段波形圖淌成了水鄉澤國。
更要命的是，等她午夜夢回，才發現屋裏的空調一直開着，吹得她渾身發冷，遍體生寒。
作息一向規律的廖老師——她的單親老媽——早就習慣了不打擾關門苦讀的她，一個人早早上床，休養生息去了。
只有半杯已經涼掉的純鮮牛奶，在書桌一角，默默陪她。
她自己關掉臺燈，簡單漱口，爬上小床，還多蓋了一床夏涼被，可依舊于事無補。
今天早上一覺醒來，還是感冒了。
泡了半宿口水的物理卷子，已經晾幹打皺。
她又堅持枯坐了一個小時，昏沉沉的腦袋打着結，還是沒能把餘下的空白填滿。
于是，只好收拾書包，指望着回到學校坐進教室，能找回點做題的狀态，或者幹脆，找一張能抄的試卷。
原本每周都去外婆那裏轉上一圈，上了高二以後，也因為課業緊了，改成半月一回。
眼看上了高三，連這半個月一回的頻率，也保不住了。
她悶着聲咳嗽了兩聲。
黑色的一次性醫用口罩，遮住了她大半張臉，捂得滿臉是汗，也得忍着。
她扶了扶腿上的雙肩書包，看着寥寥幾個乘客，從前門排着隊，刷卡上車。
最後面的那個男生，好像還是跑着趕上的，踏上前門臺階的時候，還在大口喘氣。
男生個頭挺高，碎發劉海，一身利落的籃球短褲加短袖衫，上黑下白，單肩背着黑色的雙肩包。
明明模樣清秀齊整，卻透着一股子“閑人免近”的嚣張勁兒。
七七被他那種介于裝X欠揍和傲嬌高冷之間的微妙氣質吸引着，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
男生把手裏的折疊錢包打開，貼上卡機刷卡，然後微微弓着背，朝車廂裏走。
折疊車門在他身後，“咣當”一聲關上，車身頓了頓，再次出站上路。報站提示音跟着響起：“上車的乘客請往車廂中部走，下一站是……”
車上人不多，座位卻都是滿的。
男生走到靠近後門的位置停下，拉着扶手，腳下左右分了分，站穩了身子。
也有不少人為之側目，像看誤入雞群的……高個兒花雞。
七七原本以為，他會摸出個耳機什麽的，塞進耳朵，或是其他可以隔絕外部環境的裝備工具，以便配合他的獨特氣場。
可男生倒是清淨得很，只是盯着車窗外出神，目測就比尋常的裝X少年高出好幾個段位。
同一站上車的，有好幾個學生氣滿滿的男生女生。
大概是因為開元小區對面，就有一家不大不小的培訓機構，還有個少兒書城，外加桌游網吧，都是學生們紮堆的地方。
幾個人也站在那男生附近，背着鼓囊囊的書包，都是一副準備返校受苦渡劫的模樣。
有個白淨面孔的矮個女生，就站在男生身側，小兔子似的，偷偷瞄了他好幾眼。
啧啧，多青春的少女心。
七七皺皺呼吸不暢的鼻子，感慨着把臉轉向窗外。
這小巧女生的單肩挎包裏，一定沒有半張沒做完的高三物理試卷，還是泡了口水的那種。
離學校還有□□站路，車子走走停停，晃得人開始昏昏欲睡。
身邊座位的老花鏡大爺，已經仰在靠背上打起盹來，幹巴巴的嘴唇微張着，耳朵邊的老年斑都在跟着顫。
……也不知道這麽熱的天，老人家為啥偏這個時候出門。
七七一手支在車窗欄杆上，撐着下巴也想打個瞌睡。
根據以往經驗，她總能在到站前的關鍵時刻準時醒來，并且對這種解釋不清的敏銳直覺，抱有迷之自信。
可她這邊剛垂下頭去，那邊身側就是一沉。
不用回頭都猜得到，是那老人家睡過去沒了平衡，腦袋磕在她身上了。
老花鏡大爺恢複了點神志，齁着嗓子跟七七說：“小姑娘，對不起。”
七七撓着後脖頸，紮起的齊肩發，在腦後微刺着紮手。她暈乎乎地點頭，嚼着沒了味道的口香糖，說着“沒關系”。
這種失誤，她也沒少在課堂上犯過。失去知覺的瞬間，腦袋恨不能直接砸在課桌上。這都是地球重力的勢力範圍，他們這些區區人類何錯之有。
眼看這大爺又靠回椅背，七七也轉過臉去，打算再眯上一眯。
視線冷不丁掃過，還立在車後門的那個男生，卻隔着中間三兩人的縫隙，看見了小兔子似的矮個女生腰間，好像多了只……裸着手腕的大手。
七七一下子醒過神來，坐直了身子，挑眉往前瞅。
女生身後，是個中等個頭的眼鏡男，身材微胖，頭發偏分，黑色短袖配長褲，看起來得有三十好幾，一副衣冠禽獸的正派模樣。
不知是太過自信，還是過于忘我，那只搭在女生後腰的鹹豬手，正揉捏着一路下滑，他整個人也恨不得貼上前去。
“艹！”
七七忍不住飚了句髒話。
她指天保證，她平時脾氣絕沒有如此暴躁，尤其是在身邊有廖老師看管的情況下。
身邊大爺聽見動靜，睜開眼，看外星人似的瞅她。
七七顧不得群衆眼中的自身形象，只盯着那被騷擾的矮個女生。
小兔子受了驚，倒是知道往旁邊躲，都快挨上身邊的裝酷男生，可只是縮着脖子，不敢出聲。
七七确定，後排兩個并排坐着的女生也瞧見了，卻各自別過臉去，沒人吭聲。
小兔子穿的是不及膝蓋的米色短裙，垂直無褶的設計，眼看躲閃不過。
七七一手按在前座椅背上，顧不得受驚的大爺，下一秒就準備一躍而起。
接下來的動作，在想象中順理成章，一氣呵成。
如何繞過過道上大媽的購物小車，擠過忘情聊着網游的小學男生，如何一個虎爪捏住那眼鏡男手腕，反制着關節折過他小臂，疼得他嗷嗷求饒。
這一招，還是舅舅親手教她的。
最好再配上個扭胯頂膝，直擊要害，叫這衣冠禽獸從此留下心理陰影，受驚不舉。
戰鬥的熱血直往上湧，燒得七七剛擡起屁股，就聽前面心有靈犀似的一聲“艹”。
底氣十足，氣韻悠長，其中的不耐與鬥志完美結合，顯然是經常如此直白表達自己內心感受的主兒。
七七循聲望去。
果然，是那高個兒男生。
車子剛好拐過路口，車廂晃動，隔着幾個人，沒看見那男生動作。
等到七七穩住身子，看清情況，那眼鏡禽獸，已經依着她剛剛腦補的吃痛姿勢，面容扭曲着側身彎腰，嘴裏“哎哎”地叫個不停。
剛才還搭在小兔子身上的手，在男生手裏，向後打着彎。
兩人的手腕，一粗一細，力量卻是相反。
是個幹架老手。
也算半個老手的七七，迅速下了結論。
男生一手扶着欄杆，身形絲毫不亂，七七能看見的小半張側臉上，盡是外露的不耐煩。
“道歉。”他朝小兔子那邊一歪腦袋，語氣輕蔑。
他手裏的禽獸卻像是沒聽見，只是“哎哎”叫喚。
小兔子終于得以解脫，轉過身，躲在男生身邊。又像是得了勇氣，抿着嘴唇，直勾勾盯着禽獸，怒目而視。
這麽大動靜，終于引來足夠圍觀群衆。
根據現場情況和生活常識，外加彼此相視間激發出共鳴式的想象力，眨眼功夫，大家就判斷出了前因後果。
紛紛摸出手機，就要拍照留念，呃不，是揭發警醒。
禽獸見勢不妙，掙紮更甚，口中開始罵罵咧咧：“你他媽聽見沒有，趕緊放開。我艹你大爺……”
七七默默看了眼身邊大爺。
果然還是覺得，這麽熱的天，實在不适合這樣的老人家出門。
那禽獸一邊罵，還沒忘騰出一只手，把臉捂上。
男生壓根沒理他，自顧自擡擡下巴，手上的角度又彎了幾分：“我說道歉，沒聽見麽？”
不怎麽柔和的陽光，照得那張線條清晰的側臉微微發亮。
七七忽然覺得，他那一把有些欠揍的嗓音很是悅耳。
正好司機一腳剎車，車子到站，停了下來。
有人沖前面喊：“師傅，先別開後門。”身邊衆人紛紛稱是，卻七嘴八舌沒解釋清楚到底出了什麽事。
于是，業務熟練的司機師傅，前腳剛踩完剎車，後腳就把前後門一起打開了。
抓着禽獸的男生，顯然也以為司機師傅會聽從群衆號召，緊閉後門，沒想到身後“咣當”一聲，車外熱風應聲而至。
他手上忘了加力，那眼鏡禽獸猛地一掙，竟然成功掙脫，繼而在衆人一片驚叫聲中，擠過門口幾人，從車上連滾帶爬逃了下去。
他的背影沿着店鋪門前的人行道一路跑遠，被男生掰過的那只手，還硬邦邦的支在一邊。
公交車裏，有人埋怨司機師傅反應遲鈍，以致放虎歸山助纣為虐，有人安慰兔子女生心情放松不要害怕，還有人揚言要把拍到的視頻照片放到網上，讓禽獸也嘗嘗被冒犯的滋味。
至于見義勇為出手幫人的英雄麽……
男生的目光，隔着後車窗，一直盯着禽獸逃離的方向，半晌才冒出一個字：“艹。”
注視着英雄的衆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