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6 地宮
下墜大概半炷香的時間後,花朝重重的跌到了地上,身子都撞麻了,好在她仙體康健受得住這一摔,若是普通凡人,一定沒命了。
深藏在地底的洞穴四通八達,花朝只覺得空氣稀薄,這裏連一絲陽光都照不進來,幾層的空氣中還飄着粘液的腥臭味兒,花朝仙花的本體不喜陰潮濕冷,掉下來後明顯有些頭暈。
吃了兩顆藥丸撐住,花朝從乾坤袋中掏出夜明珠放在前頭照明引路。
眼前的洞口通向三個方向,花朝不知該往哪兒去,扯了嗓子大喊:“楚玄!楚玄你在哪兒?”
聲音回蕩在一人半高的洞穴中,無人回應。
花朝掏出羅盤定位,憑着夜明珠發出的淡紫色微光,确定了指針指向正前方。她裏面着急的走進前方的洞中,一邊收起羅盤掏出了佩劍。
她已經忘記上次用劍鬥法是什麽時候了,幾個師兄都覺得她劍術笨拙,真遇到危險,還不如扔兩個混元珠後抓緊逃命。花朝一貫也是這樣做的,只是這次不同,她是來救人的。
一直以來,她生活在師尊和師兄們的庇護之下,從一朵花修煉成花靈,又修成小仙,一路都有師尊撐腰。雖然有些制造法器的小聰明,但沒有強大的神力和見地,終究是不入流的花仙,即便下凡歷劫後升了上仙,也依舊沒什麽大本事。
真有她解決不了的事,燒一封黃紙上天界,請師兄們下來也就幫她做了,但花朝沒那麽做。
來青山村除妖這件事是她自己答應下來的,楚玄也是因為保護她才被妖怪抓走。因她一人犯下的錯,就該由她一人承擔。
“楚玄!你能聽到嗎!?”
花朝一邊小跑着一邊叫喊,要能得到他的回應。她受不了地底下的陰氣,身子發虛,腳下深一步淺一步,額頭都冒出了冷汗。
不知跑了多久,花朝幾近虛脫,連藥瓶裏的丹藥都吃得見底了。
終于,在一片淡紫色光輝的盡頭出現了幾個瑩綠色的光點,花朝朝着那方向跑過去,出了狹窄的長洞,便見一個巨大的蟲洞出現在眼前。
腳下踩着的地面濕濕黏黏,頭頂上偶爾有小塊碎石墜落,懸挂着類似蛛絲的白色絲物。寬廣的洞穴比山頂的神廟要大上十倍,花朝的喊聲在石壁上回蕩着,終于得到了回應。
“我在這裏。”是楚玄的聲音,正是從那片散發綠色熒光的地區傳過來的。
聽到他的回應,花朝激動的跑過去,微弱的淡紫色熒光只能照亮她身前的一小片區域,跑的急了,腳下不小心被粘液滑到,整個人都向前栽下去,本想着要摔進髒污的泥地裏,卻撞進了一個溫暖的懷裏。
楚玄向她跑過來了。
手底下摸着的雙臂全須全尾,額頭抵着的胸膛堅實溫熱,花朝扶着他讓自己站穩,擡頭瞧他,只能借着夜明珠的微光看到他因為被拖拽下來而劃傷的臉,原本規規矩矩束在腦後的頭發卷而長,如今也沾了些許白色絲物,雜亂無章。
“你受傷了。”花朝緊張的去掏絲帕卻沒找到,只能用指腹輕輕蹭去他臉上傷口旁的灰塵,“那妖怪有沒有傷了你?可還有別處受傷?”
一時緊張着急,忘了男女有別。
花朝一手扶着楚玄的手臂,盡力擡頭才能看清他臉上的傷痕,整個人幾乎要貼在楚玄身上了。
楚玄扶住花朝只是下意識的反應,沒想到花朝對他完全不設防,甚至就着他扶住她的姿勢離他更近了。
寂靜的洞穴中,輕微的喘息聲都顯得格外清晰。看見少女湊過來的粉嫩小臉,楚玄僵愣一下,悄摸別過臉去,又忍不住用餘光看她,沉聲道:“我沒事,你怎麽追到這兒來了?”
兩人之間不過咫尺距離,激動勁兒過去後,花朝手上的動作愣了一下,不着聲色地收回手去後退了半步。
“我看到你被抓了,一時着急就跟着下來了。還好你沒事,那我們現在趕緊逃吧,萬一一會兒再遇到妖,我們對這兒又不熟悉,豈不是要被人困着打。”
即便是為了一個偶遇淺交的陌生人,她也願意傾身相救。楚玄從來知道她的性子,卻在這一刻才認識到,即便是身為仙人,她也依舊未改初心。
在花朝看不見的地方,楚玄嘴角勾了一個淺淺的笑。
花朝害怕會在洞穴中被妖怪困住,拉了楚玄的袖子就要帶他離開這裏,卻被楚玄反捉住衣袖道:“不用害怕,妖物已經被我擒住了。”
“妖怪被你抓住了?”
“嗯,被我綁在了那邊。”說着,楚玄引她過去看。
走近些才發現,花朝方才看見的熒綠色光芒不是別的,竟是被楚玄捆住的妖物,一直與人差不多大小的蟲子,微微能看到它帶着些淡綠色。
花朝一向不喜歡蟲子,但是現在有楚玄在身邊,她甚至敢蹲下瞧一瞧妖物的真容。
一邊看着還一邊感嘆,“我還以為你要被妖怪吃了,跳下來的時候摔了一個屁股墩兒,一路跑着過來的,現在屁股還疼呢。沒想到你本事這麽大,一個人就把這妖怪抓住了。”
花朝說這話是笑自己慌張失措,又誇獎他的本事,擡頭卻對上少年一雙水潤清亮的雙眼。
他眼中滿是愧疚,垂眸道:“對不起,讓你受苦了。”
在地下呆久了,花朝又開始頭暈,依舊笑着同他說:“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咱們趕緊走吧,我現在虛弱的很,再等一會兒我可能就走不動路了,反而拖你的後腿。”
“沒關系,我背你。”楚玄幾乎是脫口而出,沉穩鎮靜的語氣中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熱切。
“那樣……也行,我就仰仗你了。”花朝知道是楚玄心善,領了他的好意。
站起身來時有些眼花,再看地上,原本胖乎乎的大蟲子不見了,反倒多了一個臉上長着胎記的女人,面色蒼白,身上綁着楚玄的緞帶。
女人面容和善,衣着是農婦打扮,花朝一時間沒将這女人與身形異常的蟲子聯系到一起,待嗅到女人身上的妖氣,才慌張地躲到楚玄身後,“她竟然已經修成人形了!你就這麽綁着她,也不怕她把緞帶掙斷了。”
“這是法器,她掙不開。”
“法器?你還有這等寶物,也不早點告訴我,害我擔心這麽久。”花朝心裏安穩下來,傻愣愣的拿胳膊撞了他一下。
楚玄摸了一下被撞的手肘,“你擔心我?”
“我當然擔心你了,要不是我的話你也不會來到青山村,也就不會被妖怪抓到這兒來了。”花朝對他說着話,眼睛卻看向了躺在地上的女人。
楚玄注意到花朝的目光,主動問:“要殺了她嗎?”
花朝猶豫了。
得知自己的生死已經捏在別人手裏,女人嘶吼道:“你們殺了我也沒用,我也不是憑空變成這副模樣的,難道我就不想好好的做一個人嗎?藏在這地下,過着暗無天日的生活,你們知道我有多難過嗎?”
花朝看着這個面容、嗓音都有殘缺的女人,不明白妖化人形為什麽會變化成這副模樣。“可是你殺了人,即便我們放過你,村民們知道你藏身在這兒,也不會放過你的。”
女人沖着花朝喊道:“我沒有殺人,我的确咬過幾個人,但那是因為餓急了才吸他們些血吃,又沒有要了他們的性命。”
楚玄冷道:“但昨夜那個男子從你這兒出去後變成了行屍走肉,你又作何解釋呢?”
聽到質疑,女人慌了神:“我……我不知道。”
“殺人,就要償命。”
聞言,女人激烈的掙紮起來,“我不能死,我還在等着我的郎君來見我。你們有情人得相見,那我又能到何處去見我的郎君?”
楚玄意志堅決,不想聽她解釋,剛想動手,袖子便被花朝抓住。她躲在他背後,探出頭問女人:“你的郎君是誰?”顯然是沒注意女人口中的“有情人得相見”是指的誰。
女人稍稍冷靜下來,“他叫曲勝。”
“曲勝?好熟悉的名字。”
“他前些年去阜城參軍了,讓我等他。”說起情郎,女人蒼白的面孔才勉強有了些氣色。
花朝思索片刻,想着在祠堂裏見到的牌位,又記得村長同她說過前幾年阜城征兵一事,小聲疑惑:“這個人,早就已經在阜城戰死了呀。”
本是說給楚玄聽,但身為妖怪的女人耳朵尖,也一同聽了去。
“死了?”女人有些激動,“不可能,他們跟我說勝哥立了戰功,當了大官,述職後就能回來。他那個人最會逃跑,偷了我的鴛鴦手帕,我追他半條街都抓不住他,他怎麽會死呢?”
面對一個傷心難過的女人,即便知道她是妖怪之身,花朝也忍不住動了恻隐之心,安慰道:“你先別傷心,村裏姓曲的人那麽多,許是我看錯了呢。”
楚玄追問女人:“聽你說這些,你之前是村裏的人?”
女人沉默了一會兒,整個人躺在地上,渾身的力氣像被抽幹了似的死氣沉沉,“是。”
花朝驚愕:“那你怎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經歷了太多,女人面上不見情緒,沙啞着嗓子淡淡的敘述:“曲郎走後一年多,我的病來越重,大夫都說我撐不了多久了,但是我還想見他一面,撐到了阜城戰争結束,但他沒回來。”
“我想着再撐幾個月,哪怕幾天也好。但是我家已經買不起一點藥,我的身子也快要熬到頭了。”
“後來,有人來看望我,給了我一味神藥,說是吃了能長生不老,只是會落下終身殘疾。我不想跟曲郎天人永隔,便吃了那藥,然後就成了現在這副樣子。”
“是誰?誰給你的藥?”花朝覺得膽寒,從人變成妖無非只有兩種途徑:吞化妖丹,飲凝練後的妖血。
妖丹是妖精休興超過百年後才能凝聚的真元,妖血也要長期飲用大量才能達到妖化的程度,不論是哪種途徑,能得到這兩樣東西,絕不是一般人。
人妖相化已經觸及了六界的禁忌,小小的青山村裏竟然藏了這樣危險的人在,走屍之亂背後,一定另有隐情。
聽到那人的名字後,花朝莫名覺得耳熟——她昨晚還朝他家裏抛了紙人。
“姑娘,你先留在這裏吧。我要去找那人問些事。”說罷,花朝便急不可耐的要回村子裏找人。
楚玄沒有收回捆仙繩的意思,打算先将女人綁在此處,等到事情查清再做處置。
兩人剛邁出去幾步,便聽到女人虛弱的挪動身子,在兩人身後喊:“我要跟你們一起去,我要知道曲郎到底是生是死!”
花朝心軟耐不住女人苦苦哀求,便将她帶在了身邊。
為了不吓到村民,花朝施法将女人的身形縮小數倍,變成了一只手指大小的綠色小蟲。身上依舊綁着無法掙脫的捆仙繩,伏在花朝的發簪上。
水綠的蟲身、金色的緞帶與白銀簪子融為一體,竟十分相襯。
四通八達的地宮像迷宮一樣,路又長又亂,即便有小蟲的指引,少走了些彎路,也很難一下子走到出口。
長時間不見陽光,花朝虛弱到腿都軟了,艱難地扶着牆前行。
楚玄上前一步在她身前蹲下,“上來,我背你。”
“不用了,應該就快到了。”花朝擦了擦額頭的虛汗,婉言謝絕。
伏在銀簪上面的小蟲出聲道:“這才只走了一半的路,姑娘別硬撐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還要人背。”花朝小聲嘟囔着。算起來,她也有幾百歲了,楚玄看着也就十七八歲,她都是他祖奶奶輩的了,還要讓人家背着,太丢了人。
說動了楚玄站起身來,花朝以為他放棄了要背她的心思,沒想到下一秒便腳下失重被人打橫抱了起來。
“诶?楚玄你幹什麽?快放我下來!”花朝像只受了驚吓的兔子在楚玄懷裏亂動,但終究是體力不支,掀不起多大的風浪。
比起花朝的過激反應,楚玄要冷淡的多。“你舍命來救我,我帶你回去是應當的。”
這麽說來,好像也對。
花朝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也當他此舉是為了回報她相救的一番心意,漸漸停止了本就不激烈的反抗,但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兩只手不知道往哪兒放,便疊在一起放在身前。楚玄抱着她走路穩當,花朝順着他走路時的幅度,側臉慢慢地貼在了那堅實的胸口上,炙熱的心跳仿佛就在耳邊。
忽然好安靜,洞穴中沒有聲響,花朝低着頭看不見他的表情。
為什麽楚玄抱她的時候理直氣壯,自己耳中聽到的屬于他的心跳聲,卻急促失措。
花朝能想象到的屬于他的表情都是冷淡而嚴肅的,但在這一刻,她緊靠着的胸腔之下的心髒是那樣歡騰雀躍。
楚玄他,在想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