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紅燒
食堂廚房裏東西挺齊全,鍋碗瓢盆,油鹽醬醋,八角、小幹椒、香葉,能保存的香料下了足足一盤,竈臺底下翻出了幾個還沒發芽的土豆,切塊跟雞一起炒了一盆,香飄四裏,孩子們按年齡從小到大排隊,盯着裴澤掂勺,餓了十幾天的眼裏幾乎就要迸出綠光。
每人一碗大米飯,雞肉三塊,土豆若幹,紅燒醬湯濃香下飯,孩子們歡天喜地也不忘在領飯時表達感謝,連萬年臭臉的劉超都放下了偶像包袱,小聲對裴澤說了句謝謝。
盛完小孩輪到大人。
一只雞哪夠三十個人分,分完了小孩的已經見底。
謝從心沒打算湊這熱鬧,顧自盛了碗米飯坐在了另一桌。他本身就對食物沒有太大追求,能滿足身體基礎需要就行。何況對比起味道可怕的罐頭煮面,一碗幹幹淨淨的白米飯簡直已經算得上仁慈。
“謝院士這幾天都沒怎麽吃東西,”竈臺旁程殷商低聲道,“我這份給他吧,我開罐頭就行。”
彭禾本打了飯已經準備走,聽到這話又拐了回來,笑嘻嘻道:“我的分他呗,正好減減肥。”
說着拿了個空碗,準備把自己那份肉撥一半出來,被周安攔住了。
“他又不是小孩,”周安道,“還能把自己餓死嗎?用不着這樣。”
程殷商和彭禾都一愣,沒預料到周安會是這樣的反應,裴澤掀起眼皮看了周安一眼,周安笑了笑,走了。
彭禾和程殷商面面相觑,裴澤沉聲道:“都去吃飯。”
“……哦。”
兩人跟着周安坐到了另一邊的桌子上,裴澤換了一口幹淨的小鍋,重新開火。
下午帶回來兩盒雞蛋,他取了一個打散,薄油加熱,滑蛋撒鹽,又開了個牛肉罐頭倒進去一起翻炒,出鍋裝碟。
然後他端着碟子,沒去周安他們那桌,坐在了謝從心面前。
謝從心擡起頭來,一挑眉,“裴隊長這是給我開小竈?”
戲谑調侃,沒有真心,亦不會說一句感謝。他分明對誰都是這樣的态度,為什麽周安會認為他們之間有暧昧?
裴澤把碟子推到兩人中間,淡淡道:“吃飯。”
謝從心倒是給了面子,夾來嘗了一口,劣質罐頭肉裹上軟嫩滑蛋,比幹吃罐頭時味道好了許多,裴澤的廚藝還不錯。
咀嚼間他的目光越過裴澤的肩,與不遠處正看着他們的周安對了個正着。
謝從心勾起一側唇角,又是那略帶嘲諷的,無法令人心生好感的笑容,仿佛挑釁一般。
周安蹙着眉,轉回了頭去。
吃過飯天已經徹底黑了,範正開了應急燈帶小孩們去教室裏鋪地鋪,三隊衆人借了三樓教室,就下午未說完的歷史遺留問題開臨時會議。
十月下旬,農歷初三,一彎新月挂在天邊,透過碎一扇整一扇的玻璃窗照進來,在課桌面上反射出一點微光。
外頭喪屍游蕩,滿目瘡痍,這個小小的學校卻仿佛處于另一個世界,安靜平和,世外桃源。
周安坐在一張桌子上,道:“我和隊長明早出發,你們兩個留下,四十八小時後如果我們還沒回來,你們就出發,帶謝院士回北|京。”
“啥?”彭禾驚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我留下?”
周安再次重複:“嗯,你們留下,我跟隊長進去。”
“不行!”彭禾斷然拒絕,“我跟你們一起去!”
周安無奈一笑,道:“彭彭,這是命令。”
彭禾急得原地跳腳,還要說什麽,被程殷商拉住了。他下午就知道了這事,也以為裴澤已經決定,沒有商量的餘地,因而只是坐在椅子上抿着唇,一言不發。
周安只當這件事已經決定,看向裴澤。裴澤正叼着支煙平靜看着他們,表情一如既往,也看不出情緒如何,周安道:“別抽了,今天都幾支了?”
隊伍裏只有他們兩個人抽煙,但都抽得不兇,疲憊時吊個精神而已,今天裴澤卻一支接一支,煙盒已經空了一半。
裴澤沒有把煙拿下來,其實他抽得不多,大多時候都只是夾在手裏而已,“周安,我沒有說過這樣的命令。”
周安一怔,裴澤繼續道:“你不需要用這種方法來逼我做決定。”
“……”
他自然明白所謂的大義,上下游數千萬人命,相比起來他們這四個人無足輕重,哪怕加上一個可能做出疫苗的謝從心,也因為無數不确定性,不足以平衡天平兩端。如果犧牲他們幾個就能拯救世界,自然沒有推脫的餘地。
但世上的事情哪有那麽容易。
就算數以千萬的生命橫在面前,也要衡量自己的能力,而不是莽勇送死。謝從心也好整個第三小隊也好,個人的力量永遠有限,誰都不會是那個救世之主。
在這件事上周安太草率了,已經不太像平常的他。
哪怕最後他們還是因為身為軍人的道德感前往發電站,也必然不該是這樣倉促的決定。
周安短暫愣怔後很快恢複了表情,歉意一笑:“……抱歉,我以為你也覺得這是最好的安排。”
他知道裴澤心裏并不贊同這個方案,但一直沒有開口否定過,當下情況已經再找不到更兩全的辦法,他便以為裴澤已經默認了,沒想到裴澤會在這個時候,在程殷商和彭禾面前這樣不留情面地否決。
裴澤收回目光,淡淡道:“想辦法聯系重城方面吧。”
關系整個渝中區的存亡,許山不可能不管,周安蹙眉道:“重城方面如果要帶謝院士回去怎麽辦?我們攔得住?”
攔不住也要攔。
話并沒有說出口,裴澤撚了煙頭,對付許山,不管怎麽樣都有想辦法的餘地。更何況謝從心是中央要的人,許山未必真的有膽量在這個時候就與中央為敵。
此刻最大問題是如何聯系上許山,以及等他派人來還來不來得及。
彭禾觑着兩人臉色,撓了撓頭道:“那什麽,其實下午我們繞去上游看了一眼。”
裴澤和周安都看了過來。
程殷商接過話,小聲道:“範哥說水位已經接近180,堅持不了兩天了。就算現在能聯系上重城,大概也已經來不及了……”
“……”
更何況信號時斷時續,就算他們立刻動身返回重城,等許山整合力量再過來,渝中區可能已經淹沒了大半。
周安再次看向裴澤,“拿個主意吧,隊長。”
到了這個地步,似乎真的是非去不可。
但真的就能這樣做出決定嗎?裴澤自認并非優柔寡斷的人,卻也無法三言兩語匆忙之間,就帶着自己的隊友去送死。千萬人的命是命,眼前三個人的就不是嗎?
突然身後兩聲敲門輕響。
衆人回頭,就見謝從心和範正一前一後,正從後門走進教室。
謝從心手插在口袋裏,走過衆人面前,在講臺旁找了張桌子坐下,似笑非笑道:“各位怕是忘了什麽吧。”
周安道:“忘了什麽?”
謝從心道:“敢問周副隊,知道水輪機怎麽開嗎?”
“……”
他随手打開桌上落了灰的筆盒,拿了支鉛筆出來,擡起手,筆尾在額角的位置上點了點,對衆人微微一笑:“周副隊,深明大義當然是好事,但人活着總不能只靠沖動和莽勇,偶爾也得用用腦子,不是嗎?”
“…………”
有時候裴澤會覺得,謝從心所表露出來的尖銳,八成以上都是刻意。
就像此刻,他本沒有必要使用這種會激怒周安的方式。
周安吸了口氣,下午平複下去的怒意去而複返,“我是比不上謝院士有腦子,那謝院士認為該怎麽辦?”
謝從心全然未将他的表情放在眼裏,“我說過,不去是最好選擇。”
周安諷刺道:“謝院士果然聰明。”
裴澤不動聲色,擋在了周安前面,“謝院士有話可以直說。”
他這個動作也不知阻止的是誰,謝從心笑了笑,修長手指靈活轉着那支鉛筆,道:“各位堅持要去我攔不住。與其各自送死,不如我退一步,與各位一起計劃這件事,争取早去早回不減員,各位覺得呢?”
謝從心……真的是個非常有意思的人。
他明明有察言觀色的能力,卻堅持自我,言行尖銳,似乎毫不在意別人的看法,更不在意自己是否讓他人感到了不快。但他又明白世間道理,算不上任性,偶爾會作出讓你意想不到的退讓。
以至于你永遠無法預料,他下一秒會是什麽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