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6章
接下來的幾天,岑頌并未見過這個女人。
照例檢查張勇強的情況時,岑頌還沒走進病房,就看見老太太眉頭皺起,低聲嘟囔着什麽:“連子不是說打了十萬塊錢嗎?伍梅拿着你那張卡,裏面怎麽只有六萬多了?”
“媽,有手術費的。”
老太太不滿道:“我知道,那扣除手術費,不還有兩千塊錢嗎?怎麽平白無故少了?”
張勇強氣都理不順,忙着解釋:“還有一些住院費,藥錢的。”
老太太這才“哦”了一聲。
岑頌走進來,淡聲回答:“醫院的收據單都在這了,奶奶您要看一下嗎?”
老太太一見是岑頌,頓時喜笑顏開:“是岑醫生啊,趕快坐吧。要吃蘋果嗎?我給你洗?”
岑頌搖搖頭:“謝謝,不用了。”
老太太趕緊解釋剛剛的話:“岑醫生啊,我不是懷疑醫院亂收費,只是銀行卡不在我們手裏,要是怕少了錢,到時候去哪裏說理咯。”
張勇強一聽母親的話就不樂意:“伍梅拿着,怎麽會少?”
“怎麽不會少?誰知道她怎麽突然就回來了?而且咱都不知道那保險有五十多萬,她怎麽知道的?”老太太一聽兒子還為這個斷絕關系多年的女兒說話,忍不住斥責他的“老好人”性子。
張勇強急了:“媽!伍梅幫了咱!你怎麽能這麽說話?”
老太太也板起臉:“誰知道她是不是為了分那五十萬!”
岑頌聽不下去,打斷他們:“先檢查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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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瞪了兒子一眼,幫他掀開衣服方便醫生檢查。
其實岑頌不明白,為什麽事情解決得還算圓滿,最後的效果卻不盡如人意。
值夜班的時候,時韞裕難得坐在她面前陪她吃飯,但是久違的海鮮并沒有激起對方半分食欲。他剝開蝦蘸了醬油,放在岑頌碗裏,問:“怎麽?不太順利?”
岑頌難過道:“明明壞人是他們,這個姐姐根本沒有錯。”
大致聽了岑頌闡述的情況,時韞裕輕笑道:“假設根本不存在五十萬,他們沒有錢醫治,最終看着這名患者良性轉惡性,死在病床上。岑醫生,你會覺得可惜嗎?”
岑頌被“岑醫生”這個稱呼喊得臉紅,支吾着說話:“當、當然。”
“這世上很多病人不是死于病,而是死于窮,沒有錢醫治,最終等待死亡,這種瀕死感是不是更令人絕望呢?”時韞裕又剝開一只蝦,放進她的碗裏。
岑頌點點頭。
時韞裕笑道:“所以,他們收獲的已經是比大部分人好的結果了,只是這個結果并沒有皆大歡喜,何事何物都存在矛盾,而這個矛盾是你解決不了的。”
岑頌吃了只蝦,目不轉睛地盯着他。
“在我看來,”他笑得和煦,溫柔地凝視着她,“你做得已經很好了。”
岑頌很難形容每一次和時韞裕相處的感覺,豁然開朗?如沐春風?
總之,低落的心情每一次都是因為他而重新振奮。
因此在月底的時候,張勇強身體已經恢複過來,岑頌幫着張勇強做出院手續,一直盡職盡責沒有表露任何異常情緒。
出乎意料地是,女人在那一天來醫院了。
她把銀行卡遞給張勇強,一字一句道:“三十八萬,一分不少,如果你想把錢給他們,也随便你。”
張勇強愣愣地盯着這個妹妹,嗫嚅:“你這些天都是去弄這個了?”
張伍梅沒有說話。
老太太替兒子把銀行卡拿過來,小心地放進兜裏。
張勇強卻看見她的臉上有淺淺的、看不太出的巴掌印。他鼻子一酸,卻在下一秒聽見她說:“明天我就回錦桉了。”
岑頌因為她說的地名而微微一怔。
張勇強也落下了淚。
張伍梅沒說什麽,兀自走在後面推着輪椅:“走吧。”
醫院大廳裏,岑頌陪伴着他們辦理手續。
老太太打着電話,嘴裏叫嚷着:“我的乖孫兒,放心,奶奶肯定拿錢給你買iPad······你們這幾個怎麽當父母的?······伍梅啊,她啊,不知道,誰知道她拿沒拿錢?······行了,我們馬上就到了。”
岑頌轉過頭,緩緩地返身,只見女人依舊面容平靜。
像是沒聽到一樣。
八月的京都,太陽似乎要把人炙烤幹。
張伍梅收拾着行李,“滴”地一聲,空調燈滅了,冷氣也沒了。
她煩躁地把行李箱甩在一邊,站在二樓走廊的圍欄邊,沖在一樓大廳的老板大吼:“大白天的關什麽閘?”
老板是個年輕男人,玩着手機,聽到張伍梅的話掏了掏耳朵,不耐煩地說:“沒電費了。”
張伍梅不爽道:“你個開賓館的連電費都不交,你開屁啊你!”
“幾十塊錢老子就當做慈善了,你要是想要空調去住五星級大酒店啊。”老板翻了個白眼,繼續玩手機去了。
張伍梅握拳,轉身回房。
關門前,老板還在和隊友嚷嚷:“一個傻逼老女人,媽的還想要空調,現在哪有六十塊錢的賓館給她住?媽的你守着點啊!都掉成什麽樣了······”
中午,張伍梅在外面的快餐店買了份盒飯。
她盯着份量極小的菜碼,再看看老板娘若無其事的表情以及油漬的板子上寫了“加菜三元”,最後把辣椒醬和飯拌在一起,将就着吃了下去。
吃完飯也快十二點了,張伍梅該去火車站了。
她從快餐店回到賓館,難得看見老板在前臺不玩手機,而是格外殷勤地和坐在沙發上的客人交談。
張伍梅沒有閑工夫管這些,直徑往樓梯口走。
“伍梅姐。”一個熟悉的、清脆的聲音喊住了她。
張伍梅蹙眉,似是不敢相信地回頭,看見了那個平日裏一身白大褂的、笑容親切的小姑娘突然出現在這。
老板看了看她,驚訝道:“美女,你認識她啊?”
岑頌點了點頭,走到張伍梅面前,低聲:“伍梅姐,借一步說話。”
張伍梅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最終點了點頭。
宛如蒸籠的房間裏,岑頌嘟囔了一句:“這空調是壞的嗎?”
張伍梅淡淡道:“沒電了。”
岑頌聽到這個原因,也沒有多想。
張伍梅看她一身便裝,還是特意來到這個旮旯的賓館找自己,直接問道:“你有什麽事?”
岑頌從包裏拿出一張銀行卡,補充說明:“這是張叔叔給你的。”
張伍梅當即擺手:“我不要。”
岑頌安撫般沖她笑:“放心,這裏面只有五千塊錢。”
張伍梅看着她。
岑頌把銀行卡塞進她的手裏,道:“張叔叔說了,這是他給你的,錢也不算多,一點心意,希望你收下。”
張伍梅正色:“你還給他吧,站都站不起來了還給別人錢呢。”
岑頌搖搖頭:“他說你不要就丢了,反正這筆錢他不要了。”
張伍梅當即發怒:“他以為他拿到那點保險就沒事了,他現在天天躺在床上,要錢的地方多得是!”
岑頌再次塞給她:“他現在有低保,還有一點退休金,伍梅姐,你不要我真的往大街上一丢了。”
張伍梅眼眶一酸,慢吞吞地拿起那張銀行卡,嘴裏抱怨着:“每次都這個樣子,被咬了多少口了還不長記性······”
岑頌遞給她一張紙,卻被後者吼回來:“我沒哭!”
岑頌:“······”
行,是她看錯了。
張伍梅抹了抹眼睛,合上行李箱,深吸一口氣道:“一點半的火車,我得走了。”
張伍梅确實沒有想到,她還能和這個家扯上關系。
她還記得,她的母親原本不打算把她生下來,可發現的時候已經六個月了,而且村裏的婆子說他們家男丁興旺,再生一個日後大紅大紫。
于是,她在一片期待中被誕下。
張伍梅是最小的,可由于女孩的身份,一直被母親咒罵得恨不得去死。她有三個哥哥,大哥勤奮能幹,經常順帶幫她把割麥子的活一起幹了,然後遭到母親的謾罵,二哥三哥經常偷懶,還讓她幫忙瞞着逃學的時候,連帶着她一起被打得青紅紫綠。
十五歲那年,她被母親勒令不準上學,她離家出走到錦桉,到了十八适婚的年紀被叫回來嫁人,原因是幾個哥哥沒有彩禮娶老婆。
她含着希望回來,卻在一片罵聲裏徹底對這個家失去希望。
張伍梅被迫遠嫁給一個條件還不錯的瞎子,曾經一度想了結自己的生命,卻在大哥塞給她嫁妝時嚎啕大哭。
大哥握住她的手,表情為難:“那麽遠呢······拿點錢備在身上總歸是好的。”
所以很多年後,張伍梅以為自己和這個家已經徹底斷了關系,卻在打聽聲中得知大哥在京都市一醫院住院,這才匆匆回來。
雖然她早就猜到了這個家分崩離析成什麽鬼樣子,她也沒奢求自己能喚回一點狗屁親情。
但是就在她以為自己又要孑然一身時,顯然,這個結果還不算那麽讓人失望。
張伍梅把行李拖下樓,老板聽到這噼裏啪啦的聲音剛想爆粗口,一看到後腳跟出來的岑頌,趕緊放下手機,殷勤地問:“美女你熱不?要喝水不?”
岑頌擺擺手以示不用。
外面的太陽很大,張伍梅不适地眯了眯眼睛,看到小姑娘白白嫩嫩的臉蛋和胳膊,道:“你回去吧。”
岑頌點點頭,然後笑道:“伍梅姐,錦桉很好的。”
張伍梅挑眉:“你叫張勇強叔,可不能叫我姐。”
岑頌不說話。
張伍梅随手攔了一輛的士,司機好心地幫她把行李箱放進後備箱。
岑頌徒生一股離別的傷感,向她小弧度地揮了揮手。
張伍梅返身,大步朝她走來,令岑頌沒有想到地是,對方伸出手把她摟進懷裏,在她耳邊低語:“謝了,小醫生。”
然後,她很快放開,坐進了的士裏。
岑頌愣在原地,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她笑了笑。
再見啦。
錦桉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