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扪心疑且驚
方婉兒是個聽話的孩子,雖然嘴上說着不想學畫畫,可是柳逢辰教她的時候,仍舊學得十分認真。認形,聞墨,識色,辨紙,用筆,樣樣都學得用心至極;而她又極聰明,柳逢辰才教了她半個月,她已經能畫出簡單的竹枝圖了。
“先生你看我這個畫得如何?”方婉兒右手執筆,左手指着剛畫的一根竹子。
柳逢辰看了一眼,點點頭:“落筆連續有力,将竹子那堅韌的外形畫了出來,只是你畫這竹節落筆還是綿軟了些,而且這大小也不對。你見過這麽細這麽短的竹子,卻有那麽粗的竹節不曾?”
方婉兒回憶了一下以前出門見過的竹子,覺得自己畫得确實是不對,便道了聲謝,筆蘸了墨,重新練習。
真是個好孩子。柳逢辰看着她的認真樣,心中甚是感慨。若這認真勁頭能用在真心喜歡做的事上,興許能有更大的作為。
在這半月期間,方夫人每日都會來看一會兒方婉兒學畫畫,站在一旁唠唠叨叨地跟方婉兒說要好好學,且每次唠叨的內容十有八九都是和先前一樣的,柳逢辰聽了三四日後感覺耳朵已經開始結繭了。
“你娘以前也總是跟你說那些話?”方夫人不在的時候,柳逢辰偷偷問方婉兒。
方婉兒嘆氣,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可不是,娘就想着我學好所有給我安排的東西,我從能認字念書起娘就開始這麽跟我念叨了,我聽着,耳朵痛痛。”
說着就有模有樣地掏耳朵,一副受害頗久的模樣。
柳逢辰忍着笑,又問:“那你娘不來跟你唠叨的時候,都做什麽?還打點生意麽?”
方婉兒搖搖頭:“生意是爹來做,娘要麽是去廟裏給沒了的大哥上香祈福,要麽就是悶在家裏給沒了的大哥上香祈福。娘總是放不下大哥,日常偷偷哭,所以才會精神也不好,身體也不好的。”
柳逢辰明了,免不了地對方夫人生出了幾分同情。畢竟任誰辛辛苦苦生出來的孩子養到二十歲說沒就沒了,心裏都是難過的。那道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檻,哪裏是說邁過去就邁過去的。這方夫人也是個可憐人。
“那你哥哥呢?”
“哥哥最近開始幫着爹做生意了,所以才整日去翻賬本,查庫房,忙得沒空陪我,給我念書。”方婉兒說着就不滿地扁起嘴來,一臉對方白簡的不滿,但很快又嘆起氣來,“不過哥哥去做些事也好,能分分神,省得整日因為爹娘對他不好而不開心。”
“你爹對你哥哥也不好?”柳逢辰想不明白了,這方夫人看不慣方白簡興許還情有可原,可是這方白簡,照如今的情況來看,是方家的唯一男丁了,方老爺為何對這個能繼承家業的男丁也不好?難道不該是寵着的麽?
“也不能說不好,不然也不會讓哥哥幫着打點生意。只是哥哥的親娘沒有名份,而且哥哥被接回來的時候,已經十歲了,都是個懂事的人了,所以這麽多年來,爹和他不親近。”
柳逢辰明了。這方婉兒才不到七歲,已經是将家中雜七雜八的事和個中緣由看得透透的了,而同父異母的方白簡,被接回來的時候比現在的方婉兒還要大三歲,定然是懂得更多,将這世間人情冷漠看得更通透了,不然,也不會成長成如今這個模樣。
唉可憐可憐真可憐,兩個好好的孩子,就因為家中亂七八糟的事,尤其是因為那個聽上去算不得好東西的爹,早慧過了頭。柳逢辰覺得,這并不是值得得意的事。
而方婉兒和方白簡那聽上去算不得好東西的爹,在柳逢辰入住方家二十日之後,才終于回了家露了面。
方家老爺大名榮軒,年過六十,滿頭花白頭發。雖然因為上了年紀,身材已經發福,臉上也盡是皺紋,可仍能看出,他年輕的時候也是個美男子,而且,看着方榮軒和方白簡那七八分相似的容貌,柳逢辰明白了方白簡那極出衆的外貌是從哪一處來的了。
見面是在正堂,給方榮軒的接風洗塵宴上。
方榮軒回了柳逢辰行的大禮後便笑着說:“在外忙碌了許多天,今日可算是回到家中見到擁有生花妙筆的柳先生了。真是人如其畫,能畫出那般精美絕倫的《洛神圖》的先生,也是個超塵出世之人。能認識先生,并請到先生來為家中小女教畫,我方某人實在是三生有幸!”言談舉止,十分文雅有禮,聽着不像是個一身銅臭味的商人,倒像是個讀書人。當年出身大家閨秀的方夫人會跟着他私奔,想來方老爺的相貌和舉止是出了不少力的。
柳逢辰回道:“方老爺過獎了,能從偏遠的雲夢,來到這繁華的臨安,教婉兒畫畫,是在下的福分和榮幸。婉兒聰慧異常,勤勉刻苦,依在下之見,不消幾年,就能名震臨安畫界了。”
方榮軒聽了哈哈大笑起來,滿臉得意之色,眼含笑意嘆息一聲:“我也不用她名震畫界,只想将她教得知書達禮,來日好嫁個好人家。”
柳逢辰嘴角抽了一下:“婉兒才七歲,也還是個孩子,老爺已經急着她的婚事了?”
“如今七歲,再過幾年就及笈能嫁人了,日子過得飛快啊。”方榮軒又看向方白簡,眉間微微皺了皺,似是不滿地說,“也不知道到了那個時候,這方家的偌大産業,能不能放心交給後人。”
方白簡一直站着,面色平靜,沉默不語,像是沒有聽到方榮軒的話一樣,毫無反應。
方榮軒盯着他,總也等不到回應,神色就變得嚴肅起來,冷冷地問方白簡:“白簡,我不在家的這段日子,你都幹了什麽?有沒有荒廢時日?”
方白簡面色波瀾不驚地回答:“回父親,這段時日兒子上午同管絲品的易先生學品質鑒定和樣式設計,午後跟管賬的錢掌櫃學記賬算賬,晚上房中讀經書子集和絲品寶典,每日按照父親吩咐,虛心勤勉,不曾荒廢時日。”
“學會了多少,能自己出去談生意,自己将一整本賬做下來了麽?”
“可以。”
方榮軒哼了一聲,看上去不像是相信方白簡的樣子,但也許是看在柳逢辰還在場的份上不好指責自家人,就沒多說什麽,招呼衆人坐下一起吃飯。方榮軒一回來,他養在後院的幾個妾也被請出來一起吃飯,只是另起一桌而已。
柳逢辰看着方榮軒那幾個比自己年紀還小的妾,心裏有些不是滋味。這些女子,韶華大好,卻凋零在枯燥的宅院生活中,這是不該的。
興許是有方榮軒在場,方夫人便不敢太為難方白簡,就連方婉兒給方白簡夾了好幾次離方白簡遠得很的菜也沒說話,只是拿眼瞪方婉兒,而方婉兒則假裝什麽都沒看見,反而夾得更勤快了,方白簡什麽也不說,只是笑着默默将妹妹夾來的菜都吃了下去,用眼神同妹妹道謝。方榮軒除了同柳逢辰聊天,問問方婉兒的學習,再教導幾句方白簡,別的就什麽都不多管了,所以這頓飯吃得,比柳逢辰來的第一天那一頓要輕松得多。
晚膳過後,方榮軒便去歇息了,方夫人跟着,方婉兒則被侍奉丫鬟帶回去休息了。方白簡倒是沒有急着離開,而是在正堂中只剩兩個下人收拾殘局的時候,才喊住了即将離開的柳逢辰,快速将一本小小的冊子塞進了柳逢辰。
“先生,請将這算術冊子交給婉兒。”柳逢辰将聲音壓得很低,說得也很快,像是擔心被別人聽到。
“為何少爺不親自交給婉兒?”
“因為不方便。”
“為何不方便?”
方白簡不解釋,只是盯着柳逢辰,眼神中沒有求人辦事的殷勤,反而帶着不容拒絕的命令,似是在說,若你不應,我便要強迫你。
柳逢辰不禁心中一動,脫口而出便是一個字“好”。
方白簡眸中的命令之色褪去,複而變回平平靜靜一潭死水:“多謝先生。”說罷,轉身離開,背影孤傲,似一竿竹。
柳逢辰緊握着那小冊子,藏在袖筒中,看着方白簡那漸行漸遠的身影,想到自己方才的那一個心動,不覺在心中暗笑嘆氣:這方少爺,可真是個有趣極了。
回了房,柳逢辰翻了一下那本小冊子,白紙黑字間,還有不少字跡不一樣的注批,想來應該是方白簡寫的,好讓方婉兒能看懂那些黑字的內容。那些朱批寫得很小,但柳逢辰能從運筆看出,方白簡寫那些朱批時都極用力,仿佛那壓抑在心裏的各種複雜情感和想法,都通過寫朱批來發洩了。
柳逢辰越發覺得這方白簡活得真是艱難,就連給妹妹送本算術冊子都要通過妹妹的教畫先生,生怕叫府裏的下人發現。
可是為什麽偏偏是自己?柳逢辰心中生了疑。方少爺為何會相信一個入府未滿一個月的外人?他就不怕自己跟金主方老爺或者方夫人告密麽?
雖然自己并不會這麽做。
柳逢辰思來想去也每個頭緒,幹脆不想了,這方少爺過得如何又跟自己有什麽相幹,自己拿錢辦事,讓婉兒這小丫頭過得開心點就得了。
他将手中冊子往桌上一撂,換了身不惹眼的黑衣服,揣了錢,吹了燈,出了房,要去找小倌尋他的風流快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