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熱鬧絲錦家
方夫人的這一番話,聽得柳逢辰又是一個不解:這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吃頓飯,本該是件高興的事,可是這方夫人這麽一吩咐,就跟在邀仇人赴鴻門宴一樣,難道方夫人和自己兒子不和麽?
忽然間,柳逢辰明白了些什麽:有沒有可能,那方公子并不是方夫人所出,所以方夫人才會在女兒提到那個方公子,并且吩咐下人請那個方公子來一起吃晚膳的時候,表現得這般生氣?
柳逢辰登時就想驚嘆一句:這個方家有熱鬧看了!
但他也是個聰明人,就算想得心裏激動,也仍是忍住了。
而那方夫人的臉色,在看到方白簡的那一刻,變得更難看了。
“母親。”方白簡入了正堂,見了方夫人便是畢恭畢敬的一拜,哪怕已經看清方夫人那一副瞪眼咬牙的模樣,自己臉上仍舊是波瀾不驚,似乎早已對方夫人這樣的态度見怪不怪了。
“怎麽現在才來,磨磨蹭蹭的,讓一家子人都等你一個,像什麽話!”方夫人怒斥方白簡。
方白簡依舊低頭站着,面色平靜道:“兒子方才在庫房查看賬本,來得慢了些,還請母親原諒。”
“看賬本看賬本,整天看賬本,看會了多少了!整天一副死氣沉沉的不上進模樣,以後方家的生意怎麽能放心地交給你!”
方白簡一聲不吭地任方夫人罵,像截木頭一樣毫無生氣,根本沒有一點少年人的反抗之氣,看得柳逢辰都忍不住皺眉,頗有些心疼地暗暗嘆氣,這方少爺也真是可憐的很吶。
方夫人罵累了,才讓衆人坐下來,吩咐下人擺菜上桌。她讓柳逢辰坐在自己旁邊,和藹可親地招呼柳逢辰不要客氣,盡管吃,滿臉是笑,完全沒了方才那副氣勢洶洶怒斥方白簡的模樣。
“柳先生,等這麽久才吃上飯,餓壞了罷?來,嘗嘗這鵝掌,是新鮮做的,你們那邊,應該沒有這樣的滋味罷?”
柳逢辰忙自己夾了一個鵝掌,嘗了一口,相當捧場地贊了一聲:“的确是好滋味,多謝夫人招待。”
“柳先生莫要客氣,你既已來了我們方家,做了婉兒的教畫先生,今後也就是我們方家的人了,一起吃一起住,都莫要拘束,免得人家說我們方家苛刻。”
柳逢辰連連答應,按着方夫人的招呼夾菜吃飯,咽下一口就說一句好話,聽得方夫人是喜上眉梢,根本看不出方才她動了怒罵了人。
而在勤謹應付方夫人之際,柳逢辰也用眼睛餘光看到,坐得離方夫人最遠的方白簡一直都是端着碗拿着筷,不聲不響地慢慢吃,夾菜也只夾自己面前的菜,眼睛都不往別的菜上多看一眼,就像是街頭賣藝人手裏的傀儡一樣,端正得刻板,刻板得死氣。
方婉兒坐在他旁邊,見哥哥一直都只吃面前那三兩道菜,便站起來伸長筷子,夾了一個擺在方夫人面前的鵝掌,放到了方白簡的碗裏,道:“鵝掌,哥哥也嘗嘗,好吃的。”
方白簡停了停筷子,看向方婉兒,溫柔地笑着說:“謝謝婉兒。”
他這一笑,被對面的柳逢辰看了個正着。這是柳逢辰第一次看到方白簡笑,讓他不禁看呆了:這方少爺笑得,可真真是好看極了!沒了死氣沉沉的模樣,有了少年的活力與歡喜,溫柔又腼腆,如清風明月,似雲松修竹。
可這笑并沒能維持多久就因方夫人的一聲怒斥而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婉兒,娘平時是怎麽教你的!筷子在桌上掃來掃去,成何體統!”
方婉兒不服氣道:“我只是想給哥哥夾個鵝掌而已。”
“這家裏就你有手?他想吃他不會自己夾?別人的事你管那麽多做什麽?”
“他不是別人,他是哥哥,而且哥哥都只敢吃自己面前的菜,娘,都是你,老吓哥哥……”
“你還敢頂嘴!”方夫人啪地一聲将筷子拍在桌上,動靜之大,吓得柳逢辰身子不由得一震,心裏嘆了一句這方夫人好大的性子。
方婉兒扁扁嘴,眼看着就要哭出來了,方白簡開了口:“母親,婉兒還小,莫要再罵她了。我也吃好了,這就去庫房繼續看賬本了,母親,柳先生,婉兒,你們慢慢吃。”
說罷給予放下了碗筷,同方夫人行了個禮,臉色平靜地離開了正堂,那放在桌上的碗裏,分明還有小半碗飯沒吃,白白的一個尖上,放着方婉兒方才給他夾的鵝掌,鮮美誘人,一看就知滋味極好。
方婉兒見她哥哥離開了,自己也賭氣地把碗筷一放,跑出了正堂的門。
方夫人氣得伸長脖子大喊:“婉兒,你去哪裏!你給我回來!”
可是方婉兒根本不聽她的話,越跑越遠,方夫人想出去追,但又礙着柳逢辰還在席上,不好走,一臉焦急地吩咐下人去把方婉兒叫回來。
不過柳逢辰也是個會審時度勢的,立馬笑着對方夫人說:“夫人若是要去看婉兒,那便去罷,我也吃得差不多,該回去歇息了。”
“這……”方夫人看着柳逢辰碗裏的那幾筷子菜,為難道,“柳先生真的已經吃好了麽?”
柳逢辰忙将碗裏的那幾筷子菜都吃下,碗筷一放,手帕子擦擦嘴,笑着對方夫人道:“吃好了。夫人大可放心。”
方夫人這才放心了些,同柳逢辰道了聲不是,說自己管教兒女不嚴,在他面前出了醜,還請他見諒。
柳逢辰自然是客套地說了幾句不礙事,然後目送方夫人匆匆離開正堂,去教訓方婉兒了。這到臨安的一頓飯,吃得這可是有聲有色,刺激至極。柳逢辰不知道在往後的日子裏,還得看多少這本朝第一絲綢大戶的熱鬧了。
柳逢辰離開正堂之後,便回了房,讓下人給自己準備了澡桶和洗澡水,搬到自己房裏,要洗個澡放松放松。
下人給他準備沐浴器具的時候,柳逢辰按耐不住好奇,問那個下人為何方夫人對方少爺态度那麽惡劣。他沒把自己的猜想說出來,因為怕萬一猜錯了就不好了。
那下人四處張望了一陣,才靠近柳逢辰壓低聲音告訴他,方白簡其實是方家老爺的私生子,不是方夫人所出,所以方夫人才特別不喜歡方白簡,總不給方白簡好臉色看,處處為難他。
“唉,夫人其實也是個可憐人,本是個富家千金,當年看上了一窮二白的老爺,不顧家裏反對跟老爺私奔後,幫着老爺打點生意,有了如今這家財。夫人和老爺本是有個親生的大公子,結果長到二十歲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沒了。好不容易又懷上了一個,結果是個小姐。老爺納了幾個小妾都無所出之後,只得将當年在外面風流生下的少爺接回來了。”
柳逢辰聽得驚訝:“你們少爺,竟然是從外面接回來的?”他在來臨安之前也聽說過幾句方老爺風流的閑言碎語,但沒想到還風流出了個私生子來。
下人點點頭:“是,聽說少爺的生母是個廚娘,不曾過過方家的門的,連妾都不是,不然夫人再不喜少爺也不至于像如今這般。”
柳逢辰聽明白了,這方夫人不喜方白簡,便是因為自己本該繼承家業的親生兒子沒了,而自己夫君在外和一個沒名沒份的女人風流生下的兒子卻被接回來當作繼承人來培養。而方家這份家業,明明是自己一手幫着打理起來的。悲憤交加,嫉妒不甘,才對方白簡那般惡劣。
“那為何你們老爺不将你們少爺的生母納為妾室,好歹給個名份?”
“聽說老爺當初是有這個麽個打算的,結果少爺的親娘卻突然死了,這事就沒成。”
“原來如此。”柳逢辰答着,覺得這方家少爺也是倒黴了些。倘若他親娘被納為妾室,有個名份,怎麽說方夫人也不至于因為他是個世人眼中的“野種”而苛刻于他。
那下人說完這些,又對着柳逢辰千叮咛萬囑咐:“我給先生說這些,也是為先生好,免得今後被府裏的一些動靜吓到。先生心裏記着就行了,別說是我說的,也別出去跟別人說。還有,先生要是沒什麽事,還是離少爺遠點。府裏的下人都是夫人的人,看少爺看得緊。我雖然可憐少爺,但是到底還是得從夫人那裏拿錢糊口的,拿錢辦事這個道理先生肯定懂的。先生離少爺遠些,讓夫人少想些,對夫人,對少爺,對先生,對我們這些做下人的,都好。”
“這個自然,小兄弟你放心,我還是知分寸的,今後我就當什麽都不知道,只管教小姐畫畫便是了。至于你們少爺,”柳逢辰想了想方白簡那雖然英俊出衆卻暮氣沉沉的模樣,笑了,“我一個畫畫的,跟他能有什麽親近的需要。”
下人便放了心,又按柳逢辰的要求給他找來了一卷臨安城的地圖,告訴柳逢辰只管沐浴歇息,明日早晨再來給他收拾,這才合上了柳逢辰的房門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