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合流
卻說玉姐與九哥兩個歡歡喜喜去大相國寺,合舍了百金為佛像貼金。申氏攜了女兒去求簽,他兩個卻與舊相識的慈渡寺方丈不悟閑話。這不悟聽了玉姐說有個清靜道近來常蘇先生面前晃來,又将蘇夫之疾治好大半,心裏忽生出警覺來。
這不悟入京,确是因接着他師兄的書信,既是思念舊時師兄弟之誼,亦是召喚他到京“弘揚佛法”來的。當初佛法初臨東土之時,信奉者寥寥,衆有一幹僧不畏困苦,終是有些不接地氣。佛家講因果講輪回講來世,道家雖也講羽化成仙,卻更重現世。一是擺面前的雞翅,一是畫紙上的豬蹄兒,要哪個?
直至戰亂頻起,方有衆多善信信起佛來。佛門裏也出了好些個了不得的物,又是譯經,又是自家講經,更有一等大能,盡力接了東土地氣,講那些個禮義孝道,信的漸漸多了起來,又有許多虜主篤信之,直至其勢淩于道家之上。佛門中如何不喜?
卻不曉這道家實是土生土長,最合天朝水土,實是壓也壓不垮、鬥也鬥不倒的。這不,得着了機會,翻起身來也快,更多帝王将相平日也念幾句佛,卻總少不了與道士勾勾搭搭。明君如唐太宗,也要吃幾粒丹藥,[1]不知是為求長生還是為求個甚。想來這也是之常情,但凡坐到了天子,間至尊,不定不至尊之位是如何得來的,總是不大舍得丢的,多半還想“再活五百年”。性使然罷了。
這輩子自落胞衣起,不定要掙紮多久、吃多少苦、享多少樂,方有後來尊榮,誰個肯放手、不想多享幾年福?誰個想要下輩子再從頭開始來?莫不是舒心日子過得太多,過得傻了麽?眼前有個兒,托着一顆丸子,告訴不須等下輩子,這輩子就能這麽長生享樂、醒握天下權醉卧美膝……幹是不幹?
是以佛門常遭“滅佛”之災,道家卻難叫生出惡念來,除非……有想不開,跑那官衙大門上寫個“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縱寫了,遭剿的也止這一派,不似佛門可憐,三武滅佛之時,唐武宗連個景教都當成佛教給滅了一回,連都城都僅允留廟兩座,僧三十。說可憐不可憐?
是以佛門極是珍惜眼下境況,誓死也是要護法、弘法的,一旦上頭風聲不對,他們便有些兒“草木皆兵”。這會昌法難裏,未嘗沒有道家作祟。太武帝滅佛,卻實打實乃是因着有個自作死的崔浩,崔浩篤信道家極崇道門寇謙之,一力鼓動着太武帝大興滅佛之舉。北周武帝滅佛,更因寵信了個道士而起,親召二教論辯,道士辯和尚不過,他便赤膊上陣,自家也辯不過和尚,既辯不過,打總是能打得過的,袖兒一卷刀子一拿,他動起手來了。
弘法之事,不悟自是責無旁貸,然卻不肯利用這蘇先生。蘇長貞江州時逼得他簡直要跳思過崖,卻不失為正君子,又止因好學鑽研,不悟于蘇長貞頗有些兒惺惺相惜之意。然佛法亦不可不弘,他願赴京、願講經,也不介意與蘇長貞同行,要他主動利用,他卻做不出這等事來,況蘇長貞一入京便請逐了真一,不見也不好逼他再借蘇長貞之手弘法。
然眼前卻與初時不同,皇太後先拿個清靜充數兒,次後竟一病二病,不見真一來她便要死了的模樣兒,官家不敢與她強争,恐千載史筆,記他個不孝,只得允真一複入宮,只不與真一官身。
這還了得?!真一皇太後身邊時,縱是大相國寺,也得不着朝廷與的太多好處,簽與僧的度牒一年比一年少,無度牒的便是野僧,叫官府捉着了,便要先打二十棍兒再強令還俗。
反是符篆派的道觀,每有內廷與許多布施香油錢等等,又常能入宮、出入權貴家做法事,也不見捉假道士的。皆因真一借皇太後之力也。好容易他叫逐了,哪怕高僧大能,也要彈冠相慶,他如今竟有回來了!
現宮內有個符篆的真一,蘇先生面前有個丹鼎的清靜,真一之受信寵天下皆知,清靜醫好了蘇夫,蘇先生只有感激——真是佛門之大不幸!此時縱是不悟,也不得不憂心,不得不尋思去探望蘇正一二,好探個底兒。又想初見之時,蘇正最好算卦,這算卦……豈不正是道家愛做的事麽?
這把年紀,還要與道士搶男,不悟心中不謂不苦。與蘇正這般正直耍心機,又要利用先前情誼,不悟心裏簡直想死。若非真一做得太過,且不悟心中,這皇太後也有不慈之舉,不悟恐還要再面壁痛苦些時日。眼下聽玉姐說連蘇正都贊清靜道,他便想:不好叫他也被個道哄了去!
這不悟便立意要往蘇正那裏勸上一勸了,好歹有些緣份,蘇正處境又正微妙,不要叫他被個道士引上皇太後賊船裏去,恐要晚節不保。不悟當下便說:“竟不知此事,也當探望才是。”
玉姐得與九哥共處,正開心處,便笑道:“先生平日總要上朝,還要與官家講經,家父要尋先生說書院的事兒,也須休沐方得言哩。”不悟一算,還有三日,也算不得太急。便笑謝了玉姐。又問蘇夫病症等,玉姐一一答了。不悟更問書院事:“檀越欲建書院,老衲亦曾聽聞,不知建得如何了?此是好事,利國利民,公私兩便,但有用得着處,只管言語。”
玉姐道:“這是自然。方丈得閑,也往那處去看看罷。”不悟自是應了,又說:“老衲年輕時也讀些個文章,倒有幾卷舊書冊,待書院成日,也叫和尚做回施主,如何?”玉姐笑道:“求之不得。”能叫蘇先生回回捉着不放的,不是朱沛那等欠教的纨绔,便是真個有能耐的,他的藏書,玉姐只恐其價高于百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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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氏又求了簽回來,卻都是好簽,不空暗使眼色與不悟。不悟便知,這位師兄,又簽上做手腳了,不覺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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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悟從來是個心志堅定之,既要往見蘇正,自然揀個離得最近的休沐日往蘇府上去。不空聽說他要訪蘇府,便将一張藥師佛的臉兒變成個彌勒佛的相貌。
不悟往蘇府上去,也是攜了禮物的,與蘇長貞一盒好團茶,與蘇夫捎一匣藥去。說也奇怪,道士這修現世的,多要說煉丹,和尚這修來世的,偏好舍藥。大相國寺裏,好藥不少、有用的藥也極好。
到了蘇宅,恰遇上清靜這個冤家。清靜來尋蘇先生,也是為蘇夫之疾,實也是要與蘇正結個善緣來。佛家裏有這宗、那宗許多宗,道家亦然。昔年佛門南宗、北宗之争,神秀系與慧能系也是辯個死活。丹鼎符篆雖也有互通之處,同念一本道德經,內中龃龉也是不少的。
衆總是與不信神佛者鬥其樂無窮、與外道鬥其樂無窮、與道友鬥其樂無窮,既有機會,縱出家,也難免生比鬥之心。清靜亦不能免俗耳。
方丈來看先生了,擡眼先瞧着個道長。
更熱鬧是洪謙因書院事,自也攜着妻子兒女來蘇府,想問問這蘇先生有甚要求沒有。九哥見縫兒插針,禀了父母,要來蘇府向蘇先生求學。蘇夫這裏,因蘇平定了九哥的姐姐,待九哥也自不同。合家上下未見過六姐的,也好湊個熱鬧,俗語說得好“看了小舅子便知娘子如何”,一見九哥這般模樣兒,合家都說,平哥娶了好妻。
——竟都湊作一處來了。
玉姐與蘇家姐兒一處說話,蘇夫極有章法,縱家中女孩兒,亦識讀書道理,玉姐與她們頗談得來。蘇家姐兒們更因玉姐家極敬着蘇先生,待她也是不同。女孩兒們一同往蘇家五姐房裏說話去。笑鬧,五姐鬓發松了些兒,便開了妝匣去抿發。
五姐妝內首飾不多,式樣也是簡潔,不過數枚簪釵、幾副墜子、數只戒指而已。那戒指也多是素面光圈兒的,式樣也幾乎一模一樣,玉姐估量,蘇家幾個姐兒匣裏的首飾,與這個也都差不離了。
梁宿自是極照顧他那故友蘇正的家眷,一應供給都比着自家來,有些事上還要優厚些兒。蘇夫卻是個明白兒,約束着家中,不可恃寵而驕,更不可貪圖家便宜而失了心智。如子弟讀書等事,梁宿要幫挈,接蘇家子弟入自家學裏讀書,蘇夫是極樂意的,偶送些冰炭也是收的,然貴重之物如金銀,抑或與梁家姐兒們一般的首飾,蘇夫卻是收多少退多少。且雲:“明山家一般待等,是明山厚德;只取維生之物,是蘇氏操守。”
五姐抿發,諸看着,又笑指點。不多時,又往外間去。蘇夫固守禮,然思玉姐與九哥已定親,略見上一面,也不是失禮的事兒。便與他兩個行個方便,親使了自家一個幹淨老媽媽,引玉姐見九哥,又叫老媽媽跟着看着,不許他兩個離了眼睛。
秀英只管笑着看玉姐,玉姐嗔了秀英一眼,看得秀英又是一樂。九哥正蘇先生面前,其時蘇先生正後花園涼亭內,除開九哥,先生身前一僧一道,還有一個是玉姐親爹,倒免得玉姐避讓了。這也是蘇夫默許玉姐過來之因。
玉姐到了,與他幾個見禮畢,便往洪謙身後一立,正與蘇正身後的九哥臉兒對上了臉兒,眼兒對上了眼兒。洪謙一擡眼就瞅着對面那小子眼神兒不對了,登時咳嗽一聲兒。蘇先生擡眼,也瞧着了玉姐。洪謙便說:“兩站那頭樹下去,長輩要說話哩。”
玉姐笑應了一聲:“是。”與九哥走開數步,樹下立定了。
長輩們卻不是和氣說話,竟似是辯難。不悟與清靜互打着機鋒,竟是不悟說:“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那清靜言:“果報。”蘇先生認真聽着,極端正和着稀泥,說兩家都說得有些兒對。洪謙聽了只管發笑。
玉姐與九哥雖見了面,也是長輩眼睛底下,哪敢訴甚衷腸?兩唧唧喁喁,九哥便問金哥的學業,玉姐又問六姐的婚期。六姐正經放定的日子數日之後,玉姐頗想與六姐些好添妝禮。那頭辯難之聲起,玉姐靜聽了一會兒,忽笑道:“紅花白藕青蓮葉,三教原本是一家。怪道如此投緣。”
蘇先生一道眼睛橫了過來:“胡言亂語。儒豈是教?!”清靜不由莞爾,這原話當是“紅花白藕青蓮葉,三清原本是一家”,說成是三教,也算不得太差,卻是捧了道家。原來這孔子尚求教于老子,老子又有函關化胡成佛之說。
然蘇先生惱怒,先瞪洪謙,洪謙皮厚,他便瞪玉姐。玉姐一閃身兒躲九哥身後,也不露頭兒,拿指頭戳戳九哥後背上。九哥臉上隐隐浮着個想笑又強忍着的怪異笑容來,聽玉姐于他背後說:“快攔了。”
洪謙只想把這傻女婿捧上一頓,免教他笑得這般,咳咳。九哥力圖持正,向蘇先生道:“漢家自有制度,當以霸王道雜之。”
蘇先生愕然,玉姐這才閃出半邊身子來,一手扒着九哥肩膀兒,道:“就是這樣兒,們争個甚來?豈不聞月盈則虧,水滿則溢?”
洪謙微微一笑:“正是,争個甚?們于此處争個死去活來,真正掌生死的,還慈……哦,文德殿裏坐着哩。朝廷多事,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此又非司馬氏當政,爾等何須學那林下清談?”[2]一語說得三個都不答腔了。
卻聽得遠遠一聲喝彩來:“善哉斯言。”卻是梁宿到了。梁明山與蘇長貞患難之交,十數年不見面,見面猶稱知己。蘇長貞兒女管梁宿母親叫“阿婆”端的是親近異常,兩家又是通家之好,蘇家底子老仆也皆信他,他往蘇府裏來要見蘇正,擺手兒不叫通禀,老仆知他兩個交情,也真個不與通禀來。卻叫他來聽了半日壁腳。
見他來,玉姐又縮于九哥身後了,九哥十四歲年紀,與玉姐一般兒高了,他身量兒寬些,玉姐躲得極是順手。蘇正見了,先不與梁宿見禮,反招手叫玉姐:“這是梁明山,與通家之好,是學生,見見長輩來。”梁宿見洪謙立一旁,不由沖他一笑,洪謙臉便扭了。
玉姐乖乖上前行禮:“這位師叔還是師伯來?”蘇正笑罵一句:“淘氣。”梁宿道:“這裏叫甚都行,出去了千萬叫個老翁翁,與取中父親的考官平輩兒哩。”言中頗有笑意。玉姐脆聲應了,九哥本與她并行來,她又拉九哥袖子。梁宿看了,更失笑:“少卿家九哥,果然好相貌。”随便往個石凳兒上坐下,問衆有何體悟。
不悟忍笑道:“還未曾有,便叫丫頭氣着了。”梁宿道:“君等未曾有,女公子已有所得了。然否?”蘇正不語。梁宿便問清靜:“真是習的丹鼎?卻不曾聽聞進上甚丹藥來。”
清靜道:“真二字實愧不敢當——貧道何敢拿丹藥來害?無論丹鼎符篆,有大能為的都羽化升仙了,留這世上的,都是些尚未成器的。學而未成卻施展出來,便如那習射箭沒個準頭兒偏要往熱鬧處放,豈不是害?”
不悟宣一聲佛號。洪謙笑道:“大師悟了?”不悟道:“忽有所感耳,只覺真個是月盈而虧,水滿則溢。聖主立于明堂之上,三武之禍,未嘗不是因佛門不自量力。佛是胡,君生華夏。”
言畢,衆忽而一齊放聲大笑來,唯玉姐不敢笑,扭身跑前,擰了九哥胳膊一下。拎着裙子尋那老媽媽,又叫:“小茶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