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一章
1931年10月,楊舟輕順利入學,于國立中央大學攻讀水利工程專業。
在此期間,動亂頻仍,整個中國幾乎翻天覆地。
1932年,楊舟輕大二。
當年1月28日,日軍進攻上海,十九路軍違命抗戰。
5月5日,國民黨政府與日本簽訂《淞滬停戰協定》。
這些留在史書上的字符冰冷,報紙上的只言片語卻驚心動魄。比如複旦大學抗日義勇軍與日苦戰8日,百餘人英勇殉國,飽讀詩書的才子們還來不及成為社會的中流砥柱便将熱血傾灑在長江之尾;比如送貨司機胡阿毛,被日本人強迫運送軍火,駛至黃浦江邊時,故意将車開入江中,一個平凡的小人物竟也能如此壯烈。
張嘉聞那大半年偷偷潛入上海若幹次,為不屈的英魂和不甘的亡靈超度禱告。
1933年,楊舟輕升入大三。
1月,日軍攻占山海關;2月,行政院及中央古物保管委員會将北平故宮古物首批兩千餘箱啓運南京;5月,國民黨政府同日本簽訂“塘沽協定”,承認日本占領東三省和熱河,并将察北、冀北拱手相讓。
故宮文物抵寧的那日,張嘉聞在臺城上站了許久,楊舟輕知道他想起那批已經落入敵手的“四庫全書”,還有其餘不能計數的國之瑰寶。
想起一夜一夜難以入睡的張嘉聞,即使楊舟輕懷疑他早就不用進食入睡,卻仍然為他感到內心疼痛。
1934年,楊舟輕因故休學半年,直至年底才升入大四。
這年3月,清末帝溥儀在長春登基,就任“滿洲國”皇帝。張嘉聞只是冷哼一聲,說他龍氣早就散了,連頭蛟恐怕都不算。
楊舟輕反問他龍氣在哪裏,張嘉聞卻玩笑般指了指他,随即一番演算後沉吟不語,目光驚疑不定地看向祖國的西南方——一道微乎其微的紅色從崇山峻嶺中蜿蜒而堅定地行進,路的盡頭是正在鐵蹄下悲吟的北方。
1935年年底,楊舟輕終于取得學士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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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的同學們,有人喪生于6月的水災,成為14.2萬死難者之一;有人因為過于激進,赴北平參加了12月初的那一場運動,沒能拿到一紙畢業證書。
接下來的一年,楊舟輕并未找工作,而是跟着張嘉聞奔走于大江南北,除去一些不可告人的秘事,大多數時候仍是在超度。
他實在懷疑張嘉聞是不是有史以來超度人數最多的道士。
楊舟輕在張嘉聞的逼迫下,在水利部尋得了一份公職,可是他運氣實在不湊巧,接連十年的國難,讓公職人員的待遇都不斷下降,近些年政府不間斷地停發了數次公職人員工資,取消了一切慶祝活動。
人人都惶惶不安,有條件的富紳紛紛遠走海外,大街上除去幾個血紅的燈籠,滿目蕭然。
民國二十六年就這樣悄然來臨。
劉媽依舊在張家做工,前兩年葛大嬸到底還是走了,那啞女被劉媽找了個老實憨厚的小夥子嫁了,女兒讀了些書,在鼓樓醫院做個護士,兒子高中畢業後考上了武漢的黃埔軍校,從此後再未回過家。劉媽一人在那宅子裏過于凄清,張嘉聞便幹脆讓她住進家裏,原先潑辣利落的婦人兩鬓斑白,拎重物都有些力不從心。
劉媽從來沒有問過,為何他二人十餘年如一日,根本看不出半點衰老的痕跡,楊舟輕懷疑她有猜測,但大家均默契地只字不提。
國難當頭,抗擊日軍要錢,前些年剿共要錢,赈濟災民要錢,官老爺們吃喝拉撒也要錢,當年分撥給水利部的款項達到了新低,楊舟輕去請示處長如何修堤抗洪時,處長嘆了聲,“修什麽修?就把秦淮河的幾個閘整一整吧。”
楊舟輕忍住沒提起金川河,讪讪退下。
就在此時,就聽得政務院辦公廳那邊一陣喧嘩,緊接着是一片凝重的死寂。
處長皺着眉,讓楊舟輕去打聽一下。
于是7月8日當天,張嘉聞和劉媽僅僅落後委員長數個小時,便得知了盧溝橋事變,月底北平、天津淪陷。
日軍不斷揮師南下,與此同時,日軍依托租界和停泊在黃浦江中的日艦,對上海發動了大規模進攻。
南北兩路夾擊,南京危如累卵。
“我覺得你應該躲到鄉下去。”張嘉聞聽說此事後,第一個反應便是勸劉媽離開。
劉媽倔強地搖搖頭,“事情未必就到了這一步,何況我女兒就在南京,你們也在這裏,我哪裏也不去。”
張嘉聞看了她許久,長長地嘆了口氣。
8月中旬的一日,楊舟輕在部裏坐班,忽然就聽到巨大的轟鳴聲,整個地面似乎都震了震。很快周遭就是一片撕心裂肺的尖叫,再後來,震耳欲聾的防空警報就響徹了整個南京城。
他滿臉茫然地跟着同事們一起往防空洞跑,只希望西流灣那邊不會被炸到。他看着如同鳥類一般的怪物在城市肆意穿行,不斷投下像是石頭一樣的東西,然後火光四射、轟鳴一片。
他不知道人類為什麽要造出這樣的東西,除去殺人害人又有什麽好處呢?
他也不知道日本人為什麽不能過好自己的日子,非要自不量力地征服目光所及的一切土地。
他只知道有人在一旁念着政府最新的聲明,“中國為日本無止境之侵略所逼迫,茲已不得不實行自衛抵抗暴力。”
一陣歡呼,随即有人大叫“你們看,天上是不是我們自己的飛機?”
巨大的碰撞之後,竟然有一個貼着紅色膏藥的飛機被打了下來,從四面八方傳來一陣更大的歡呼。
楊舟輕靜靜看着,突然有些恍惚,自己漫長的龍生中,有蒙古人、有滿洲人、有倭寇,不止一次入侵神州。可從來沒有一次,真正讓他有真情實感,從沒有一次讓他感到什麽叫做國恥。
那天晚上,楊舟輕回到了西流灣,年輕俊朗的臉上滿是陰沉,他看着讀報的張嘉聞緩緩開口了,“之前你不是欠我一次麽?”
張嘉聞從報中擡頭看他,“怎麽?”
“本來想讓你留在南京,現在你還是離開吧。”楊舟輕說完,感覺用盡了所有力氣。
張嘉聞不置可否,“你呢?”
楊舟輕笑笑,輕聲道:“我是南京的龍王,我哪裏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