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逆天而行(上)
何安下回到道觀裏時,周西宇還剩下一口氣。自從護送趙心川上山,何安下這心裏頭就一直沒有清淨過,總覺得在這個節骨眼上離開師父,實在不妥。心慌意亂的何安下把一切安頓好之後,便急匆匆的下了山。彭七子前腳走,他後腳便趕回道觀。
當看到周西宇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渾身是血的樣子時,何安下整個人都蒙了。
那時的周西宇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是睜着眼睛不願閉上,偶爾眼臉輕輕的顫抖一下,那樣凄楚絕望的模樣,令人動容。
何安下點了師父止血的穴道,可對于這樣嚴重的傷勢,卻實在沒有什麽實質性的作用。他不甘心讓師傅就這麽走了,又連夜把人背到醫館,西醫的、中醫的,何安下發瘋了一般砸開醫館的大門,連祈求帶吓唬的,可得到的回複卻完全相同——這人救不回來了。好心的大夫把周西宇的傷口結實的包了起來,只是留着那三顆子彈在腹中取不出來。若是取出來,那人的五髒六腑非得被攪爛了不可。
老大夫告訴何安下,與其讓這人在你背上要死不死的活受罪,倒不如把他安放到一張幹淨的床上,梳洗幹淨了,趁着身體還沒硬趕緊穿戴打扮上,然後靜靜的陪他走完最後一段路。
腹部挨了三槍的周西宇,全憑一口氣吊着不願死去,劇痛、寒冷、麻木、意識渙散,他承受着煉獄般的折磨,并不是因為他怕死不想解脫,而是他實在是想再見那人一面。
周西宇趴在徒弟的背上吐出兩個字,“査英”。
何安下知道這人,這人前些日子來過,和師父拌了拌嘴,又打了一架,卻對他二人的機緣無從所知。何安下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師父,您說的查老板我知道,可我們見不到他,他現在被洋人關起來了,出不來呀。師傅對不起!對不起!”。
周西宇聽着何安下的哭喊,好像想起了什麽。對的,他被英國人抓走這件事,可是轟動了全城的。當時的自己也只是想着讓他多少吃點苦頭,好磨一磨他那暴戾的性子,學的圓滑些,以後在梨園這行裏也好混一點。周西宇自嘲地想,果然人不能動歪心思,現世報真是了不得。
何安下感到背上的人漸漸沒了氣息,身子也越發的冷了下去,他想到了剛剛從趙心川裏學來的九龍合璧,又不敢使出十成功力,只逼出七分內力,讓自己的身體溫度升高,暖着周西宇的身體。
“師父,你覺得怎麽樣了?還冷嗎?我這就帶你回道觀。”。
周西宇仿佛聽不見他的話一樣,極輕極緩兀自念着,“…査英”。
周西宇想,早知今日,他當初……必定與他,多拌幾句嘴,多戰幾個回合。
“啊——!”何安下心如刀割,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讓師父心甘情願地解脫,至苦莫若求不得,而這至苦中的至苦,便是死不瞑目。
何安下想到了如松方丈,那個嚴厲而慈悲的老和尚,也許會讓師父走的安省些。爬到半山坡上,砸開廟門,何安下背着泡在血裏的人,跪在如松面前祈求解脫周西宇。
如松大概問了來龍去脈,周西宇不願說出是被誰所傷,他想讓江湖恩怨就此了結。如松讓小沙彌打了溫水,将周西宇的血衣剪開,退下來。給他披上了一件厚實的棉袍。人若活着換衣服,會讓他的劇痛百倍不止,若在死後沒了知覺,恰好趕在身體僵硬之前換,也會容易得多。如松不忍再看着這人痛苦,便只給他裹了件棉衣。
“施主,你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
周西宇動了動嘴唇。何安下替他說道,“我師父還有一個想見的人,見不到他,我師父閉不了眼。”
“阿彌陀佛,”如松道,“施主連一個人都放不下,又如何能得解脫呢。若能悟出這世間生死輪回,無非花開花落,一切都是随緣而轉。心有定境,自然不住因果。”
周西宇睜着眼睛,極力聚攏渙散的眼神,“可是,我想見他。”
如松師父雙手合十,他緩聲說道,“在你的心裏,真的沒有見到嗎?”。
周西宇慢慢露出了笑容,臨終之人,心思清明,他與査英的點滴過往一幕幕呈現在眼前。周西宇慢慢合上了眼睛,靠着這些回憶的片段,他也能安心上路了。
幸好他不在身邊,周西宇可不想看到他痛苦的樣子。
“在心裏看到有什麽用!”一聲怒吼,破壞了這臨終送別的美好氣氛。說這話的人正是査英查老板,他破門而入,背起周西宇便往門外沖。
這一切發生的太突然,何安下來不及思索,他跟在査英後面一路跑出寺廟。
“查先生,師父他快死了。就是想見你,現在你來了,和他說幾句話吧。”
“死個屁!我這就帶他去醫。你個混蛋小子,怎麽不去找我?!”
“你不是被洋人關起來了嗎?”。
“老子前天就被放出來了!”。
“那……你是怎麽知道師父他在這兒。”
“他在這城裏仇家多,我不放心,就派人一直盯着,有什麽風吹草動我也能馬上知道。”
“那你要帶他去哪兒啊。”
說話間兩人已經跑到一輛老爺車前,那是査英唱戲掙來的。他讓周西宇平躺在後座,對何安下道,“你在後面照顧他,壓着傷口,別讓他在流血,沒事的,別怕,肯定死不了。”査英這樣說着,心裏卻絲毫沒有把握,他一邊開着車,一邊沖着後座的周西宇喊了一句,“你要是敢死,我他媽跟你沒完!”
査英開着車,一路狂奔到大英領事館,三人幾乎是闖進了那老洋妞的地盤。侍衛們因為知道査英是洋人看上的戲子,更何況朱莉之前也吩咐過,也就沒攔着。
這夜半三更的,朱莉只穿了一件撩人的長款真絲睡衣,冷冷地看着這三人,滿臉淚痕的小道士抱着渾身是血的周西宇,還有垂手站在正廳中央的査英。
“查先生,我們又見面了。”女人不溫不火的說道。
査英的雙膝幾乎是砸到了地上,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最後一下磕完,頭都沒擡,便說道,“之前是我太魯莽了,傷了這兒的弟兄們,實在抱歉。求您救救他。”
“把頭擡起來。”
査英擡頭,女人毫不猶豫地一腳踹到他臉上,査英躲也不躲,女人這一腳力道大,兩道鼻血被生生揍了出來。査英身子一歪,又馬上跪直。
女人又往他臉上吐了口唾沫,道,“有時候真的覺得中國話很奇妙。那句話是什麽來着?山水輪流轉。”
査英堅持道,“求求你救他。我知道你可以。”
“我憑什麽要救?查先生,你該不會以為你真的值那些錢吧?”
“我願意用我全部身家,和我自己來換。無論他能不能活下來,我都不反悔。只求你全力救他。”
“真是個重情重義的,戲子。成交了。”
女人何其精明,她知道査英之所以能像條狗一樣跪在自己面前,就是因為躺在地上的那個男人,她猜測了很多種可能,卻唯獨沒有想到她的對手竟然是這樣一個人,還是個男人。不要臉。
但査英畢竟有副好皮囊,要是那男人死透了,査英反悔了,豈不是得不償失。女人走近深度昏迷中的周西宇,檢查了一下他的傷勢,她問査英,“你可想好了?”
“我認罰。”
“好,記住你說的話。”女人打了一個電話,急調來最好的醫生,連同器械也一并運來,将自己的卧室改成臨時手術室。大英領事館為了一個戲子擺出這麽大的陣仗,真是聞所未聞。
“這人能不能救活,我不敢保證。我只能盡力。”
“只要他能活,一切憑你吩咐。”
“查先生痛快。我也不強人所難,一切結果還是等待手術結束吧。不過我先告訴你,我剛剛問過醫生,他說活的希望很小。”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洋醫生出來對朱莉說了什麽。朱莉娥眉一皺,対査英道,“以現在的情況來看,如果手術成功,最好的結果就是變成植物人。我勸你還是給他安樂死比較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