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一個人低聲在我耳邊說道,“請公子不要出聲,屬下是晏帝陛下派來救公子的。”
陛下?小皇帝?
我一怔,立時停止了掙動。那蒙着面的人似乎察覺到我的配合,慢慢地移開自己的手。我緊緊盯着他,全身戒備,“我要怎麽相信你?”
“陛下讓屬下給公子帶一句話:鈞天,等我回來後,一定不會再離開你了。”
這句話,是在小皇帝臨出行前那天晚上在扶搖殿裏悄悄對我說得。當時窗外月明星稀,暗風浮動碧綠的簾幕,他的笑臉如火焰般明媚。
我掀開被子,小心地露出手上和腳上的鎖鏈,低聲對那大概是侍衛的人說,“這個你有辦法弄下來麽?”
他從腰間摸出一樣奇怪的細細的工具,低頭在我手上擺弄了一會兒,只聽啪嗒一聲,禁锢了我一個月的鎖鏈就散落下來。寂夜裏突然發出的鈴丁脆響吓得我一哆嗦,侍衛安撫道,“外面的人已經被我打昏了,不必擔心。我們最好快些離開。”
我跟着他快步出了門,果然見到門前已經癱軟在地上的祈國士兵。他抓着我網上一躍,我只覺眼前一花就上了房頂。之後他又帶着我迅速越出行館。此時圍牆裏面已經開始喧嘩,大概是我走脫的事暴露了。我心中緊張不已,跟在侍衛身後竭力狂奔。在拐入一條小巷後,裏面站着一匹黑馬,他扶着我爬上馬背,自己坐到我身後,低喝一聲駿馬便如疾風一般沖出小巷,一路沖向城門。
城門處有木栅欄橫着,兩側都有很多守衛的士兵。那些士兵已經發現了我們,正舉起長戟大聲喝問着,我心道不妙,卻見馬的速度一點兒也沒有減下來。圍欄已經近在咫尺,眼看着就要撞個人仰馬翻,我忍不住大叫起來,卻猛然覺得身體一輕,那馬竟然跳了起來,一步跨過了栅欄,吓得那些士兵紛紛摔在兩側。我死死抱住馬脖子才沒有被甩下去,那馬兒越過栅欄後向前繼續沖着,直到沖到好幾裏外我狂跳的心髒才漸趨平緩……
然而現在并不能放松,遙遙的已經有星海般的火光從城內湧出。我知道馬匹馱着兩個人跑得太慢了,心裏正焦急,忽然看到了前面有一片樹林,我就沖身後的人喊道,“你把我藏在那個樹林裏,然後自己先跑!事後再來找我!”
身後的人沉默着,但是立即策馬往林子的方向跑去。我們一路行至樹林深處,他勒住馬,帶着我飛身上了一課樹冠濃密的銀杏樹。四下森森綽綽的扇形葉子簇擁過來,一時間所有的視野都被遠近重疊的銀杏葉遮蔽了。他将我放在一根粗壯的枝幹上,低聲道,“公子稍等,待屬下去把追兵引開。”
我點點頭,心裏卻緊張得不行。他要是跟段熙和一樣不回來了可怎麽辦?我只能等他一天一夜,然後就必須自己想辦法逃走。
他安頓好我後,便伶俐地幾個下躍沿着樹幹離開了。我一個人顫巍巍地抱着樹幹坐着,入秋後的夜風已經十分刺骨,我又由于出來的急什麽外衣也沒有穿,只有一件單薄的袍子,絲絲縷縷的夜風像是能順着毛孔直透骨髓一般,過了大概不到一個時辰我就已經全身僵硬牙齒打顫了。
少頃,忽然自遠及近的喧嘩聲熙攘而至,将林中飒飒作響的寂靜撕裂殆盡。我透過層層的葉片,隐約看見樹下有無數的火影閃過,那一定就是追兵了。我立刻屏住氣息,連大氣也不敢出。他們似乎在樹下搜尋了一番,但是一無所獲,過了一會兒便離開了。我稍稍放松了一些,便靠着樹幹休息一會兒。漸漸的竟然就有睡意湧上來,我裹緊了衣服迷迷糊糊扶着樹幹打着瞌睡。
大約是淩晨時分,我朦朦胧胧地感覺到周身一暖,随即已經被凍僵的手忽然被收入一雙溫熱的手掌中。我感覺眼皮沉重,很想睜開,卻只能微微掀開一條縫。出現在視野裏的容顏如玉,眉目如畫,一雙上挑的狐貍眼溫柔地看着我,仿佛收盡一天缱绻。
我眨眨眼,還以為自己在做夢,便又放肆地往他懷裏鑽了鑽,咕哝了一句,“他媽的……凍死老子了……”
Advertisement
擁着我的懷抱愈發緊致了些,緊到不容一絲縫隙,寒冷被完完全全隔絕在外,再也不能侵蝕我。
有人輕吻我的額頭,響在耳畔的話語低沉,帶着幾分心疼,“誰讓你到處亂跑?不是讓你乖乖等我回去麽?”
我将臉埋進他懷裏,嗅着他身上那淡淡的藥香味,甕聲甕氣地說着,“我怕你死在外面了。”
他似乎是無奈地低笑了幾聲,然後我便再次睡了過去。
這一次的覺睡得格外香甜,那些恐怖的夢境再也沒有來糾纏我。我感覺自己的世界都被那藥香味籠罩着,無邊無際,溫暖如春。
醒來的時候,最先看到的仍然是小皇帝。他當時就坐在我床邊拿着本書看着,朱色絲袍披在身上,墨發披散。熏香的煙氣模糊了他的側臉,我傻乎乎看着,一時竟也說不出話來。
原來不是夢啊,我竟然真的找到他了。
不對……明明是被他找到了……
我低聲發笑,他這才發現我醒了,黑白分明的眼眸望過來,“你說,朕該怎麽罰你?”
我挑起眉毛,“陛下,你欺負老弱病殘。”
“你是老了還是殘了?”
“我四樣全占。”
他低笑兩聲,笑出一邊酒窩。他将手伸入被子裏摸到我的手,輕輕攏在掌心裏,“幹什麽要跑出來?你真不讓人省心。”
“誰讓你沒事兒玩兒失蹤的?你知不知道晏國都亂作一團了。”
“朕自有朕的考量。”他撥了撥我的頭發,沉默地看了我一會兒,倏然柔聲問,“吃了不少苦吧?”
我愣愣看着他,直到他的眼神變得愈發柔軟哀憐,手也輕拭過我的眼角,我才意識到我貌似又紅了眼睛。就是這麽簡單的一句話,在北川城裏受過的侮辱似乎全都變得值得了,我握住他的手,用力地閉上眼睛将眼淚吞回去,“不苦。”
“餓了嗎?我去叫人端飯給你。”
“恩……”
他紅色的衣角被晃漾如水的簾幕吞沒,我複又躺下來,連日來的疲憊終于完全從身體和心裏剝離,每一塊肌肉都放松了,整個世界似乎都變得明亮了。
不知道他怎麽會在祈國境內,他到底打算幹什麽。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只要找到他就好,找到了,就再也丢不了了。
簡單地吃了些東西,他也沒有多和我說什麽,就是靜靜地坐在我身邊,在桌上寫着什麽。過了一會兒,他将那張紙裝進信封,交給了一個侍衛。之後,他便吹熄了燈燭,靜靜地望着窗外輕靈的月光。那銀輝蕩漾在他的眼睛裏,神秘莫測。
他倏然幽幽說了句,“到時候了。”
話說完沒多久,我忽然聽到外面傳來喧嘩的聲音,那是令人不安的吵鬧,紅色的火光遮蔽了清月,人影憧憧都投射在白色的牆壁上。
我披上外衣站起來,“怎麽回事?”
此時那個帶我逃跑的侍衛進來了,向小皇帝單膝下跪,“陛下,我們已經被包圍了。”
什麽?!
包圍?!
我驚慌不已,而小皇帝卻氣定神閑,甚至還露出幾分笑意。
他說,“你告訴朱染,朕更衣後便會出去。”
“是。”
侍衛出去後,我劈頭就問,“到底怎麽回事?!是朱染來了?他是怎麽找到我們的?”
“大概是救你的時候被跟蹤了吧?”小皇帝雙手按住我的肩膀,用淡定得讓我抓狂的神态看着我,“鈞天,不用擔心,一切交給朕。”
“都要被抓起來了還不擔心?!你快跑!我可以先穿上你的衣服冒充你,咱倆身材也差不了多少,你能跑多遠跑多遠!”
他卻低聲笑起來,好像我是個白癡似的,“你就那麽不相信你相公我?”
相……相公……
這人要不要臉啊……這會兒還打情罵俏啊?!
“放心啦,來,幫朕更衣。”他說着,指指擺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的正裝。
他媽的他怎麽提前連衣服都準備好了?難道他知道朱染已經得知他的所在了?
這是唱的哪出啊?
我将那幾件華麗的衣袍一件一件為他套上,腦子裏卻亂糟糟的,心神不寧,好幾次衣結都系錯了。最後捧起垂簾鈴丁的冕旒,小心翼翼地為他簪到頭上,又将兩側垂下的絲縧在他下颚系好。他忽然輕輕握住我的手,被珠鏈遮擋的面容有些模糊,“你信任我麽?”
“……你這樣出去,跟自殺有什麽區別?”
“放心,朱染他不會殺朕。”
“就算他暫時不殺,你被俘的消息傳回晏國必定是舉國動蕩,到時候天下大亂,晏國不就完了?”
“朕與你打賭,他不會洩露朕被俘的消息。”
我見他語氣篤定,實在是摸不着頭腦了,“你怎麽知道?”
“你忘了,他弟弟是朕的皇後,他可是個很疼弟弟的人。”他語氣輕忽,似乎嘴角含笑,“而且,他與朕曾是舊相識。”
原來,他是打算利用皇後來當人質麽?可是朱染真的會為了一個弟弟,把唾手可得的江山放棄嗎?
而他所說的舊相識似乎還有內情,不過現在已經容不得我多想了。他對我伸出手,“來,随朕出去吧。”
我整理好衣衫和頭發,拉住他的手,随着他往外走。這似乎是一所大戶人家的宅院,亭臺樓閣映對相宜,碧樹垂柳堆煙凝碧,游廊迂回,現在卻到處駐守着兵甲俨然的祈國士兵。我跟在他身後半步,走得不疾不徐,努力想學着他的樣子做出點皇公子的氣派來。然而對于現狀完全摸不到頭緒的感覺實在是讓我很難故作鎮靜。
大門外,我看到朱染錦衣華帽,容顏冷峻地看着小皇帝。雁書走到他面前,兩國的統治者就這麽靜靜地看着對方,一股子莫名的氣氛在空氣中靜谧蔓延。
小皇帝微微偏了下頭,輕笑着說,“恭喜你,終于找到朕了。”
朱染仍然不發一語,一向凜冽的目光此刻卻變得微微不同一般。我總覺得他看着小皇帝的眼神很怪,似乎超出了面對自己對手的欣賞,也不是對敵人的憤恨,那種眼神只有一瞬,卻不知為何令我有些耿耿于懷。
半晌,朱染忽然擡了一下手,他身後的士兵便圍到我和小皇帝身後。“護送晏帝和賢公子上車。”他這樣淡淡地吩咐了一聲。
小皇帝似乎一點反抗的打算都沒有,一輛看起來非常不起眼的馬車停在我們面前,他便率先上了車。我無法,也只好跟上去。車架遙遙晃晃行駛向未知的方向,我不安地看着他,還是忍不住問了句,“你到底有什麽打算?”
“鈞天,可以答應朕一件事麽?”
“什麽?”
“這段日子,不論發生什麽,都別問。只要相信我,好麽?”
什麽都不問,只是相信他。這似乎又回到了我剛剛進宮的那段日子,傻子一樣坐在永巷那間陰暗的屋子裏,等待着他想起我,等待着他解救我。可是到最後救我的卻是我自己。
但是這一次我還是選擇點了一下頭,默默地答應了他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