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凡是入了宮的人,除非得到皇帝的特許才可以要孩子,除此之外便只有皇帝可以有孩子了。這一法令即使是皇後也不可違背。自從大晏建國以來,所有宮中求子的記錄都被保存在添香館裏,那裏是莊嚴宮的藏書館,同時封藏着宮中一些機要文件。如果能把小皇帝出生前一年和他出生那一年的求子記錄弄到手,說不定能找到什麽蛛絲馬跡。
文書司的人由于負責宮中所有的文書工作,所以有随意進出添香館的權利。求子記錄的工作也是由文書司負責的。因此只要去找關尚翊便可以了。
可是,要如何才能不讓關尚翊看出我的意圖?
第二天吃過早飯後,我便叫人備車去文書司。一下車我就傻了,整個文書司的人似乎都出來了,列在文書司三座樓當中的花園前,看見我便一同躬身,齊聲行禮,“賢公子千福!”
這頗為壯觀的場面把我給鎮住了,我反應了兩秒,然後一股子強烈的虛榮感油然而生。
哇靠我可算找着點兒小皇帝接受萬臣朝拜的感覺了,真tmd爽啊…
我學着歐陽琪的樣子,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微微一擡,“平身。”
“謝公子!”他們再次齊聲道,然後才紛紛直起身體,但頭顱仍舊低垂着,盡顯謙卑恭敬之色。
我有些驚訝地看到洪酌竟然也在,他大概是剛剛來巡視,結果就撞上我了。昔日對我橫眉冷眼的他今日也向所有人一般垂下他那驕傲的頭顱,收斂了氣焰,看得我身心愉悅非常。
果然權利這東西是非常動人的啊……就算是昔日的仇敵,也會對你奴顏媚骨,所有的是是非非似乎都被握在你手裏,随你揮灑。
一旦抓住權利的人,估計是很難放手的。這大概就是皇亞父為何一直獨攬大權的原因吧?
關尚翊站在隊列之前,在行過禮之後便迎上來,“賢公子駕臨,不知有何示下?”
“也沒有什麽特別的事兒,就是回來轉一轉,然後有件小事想找你幫個忙。”我說着,擡起頭對所有人說,“大家不必拘禮,本公以前也是在這一司任職的,這回只是回來看看。諸位各自忙去吧。關修緣留下就可以了。”
“是。”他們柔順地應答,然後便恭謹地紛紛散開。
洪酌也走過來向我告退。我沖他笑笑,“許久不見了洪捷豫。近來可好。”
“甚好。謝公子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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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公也有一陣沒見着蔡捷豫了,改日定邀二位入園敘舊。”
“謝公子。臣下會向蔡捷豫轉達公子盛情。”
洪酌似乎十分不自在的樣子,一直也沒有對上我的視線,回答也都簡略,沒有分毫的巴結之意。
他果然是個率真的人吶。說起來他也算是歐陽琪那一方的人,我本不用與他對立的。
待他走後,我就和關尚翊上了二樓,進了他的房間。這屋子我來過許多次了,也不等他招呼就自顧自地往他的畫案前一坐,看着他最近的作品。
是一副山水畫,層巒兀起,怪石嶙峋,有些宛如無數尖利的犬牙直刺清空,有些卻優美而溫婉,連綿迤逦數百裏,映着一團猩紅的日輪,長峽間一道長河蜿蜒而過,小舟如桑葉漂零,頗有蒼涼壯麗之感。我看着,順口就念了句偉大領袖的詩,“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好詩句!”他贊了一句,“我正愁不知用什麽詩文來配,不如就用這句吧。”
我滿頭黑線,這畫也不知道是要被挂在哪兒的,回頭一不小心不就跟中南海一樣了……
此時宮侍已經奉好了茶,紛紛退了出去。
關尚翊看看左右,詫異道,“怎麽也不見你帶随侍?越是當了公子反倒越樸素了?”
“懶得帶那麽多人。”我聳聳肩膀,喝了口茶。茉莉的清香停留在唇齒間,沁人非常,“最近怎麽樣?當上修緣以後有沒有覺得行事更方便了?”
他站起身向我揖禮道,“這是自然的。公子之恩臣下沒齒難忘。”
“客套話就不必說了。我們本來就是互惠互利。你是個聰明人,本公才不信你會搞什麽忠心耿耿這一套。”
他也哈哈一笑,“此言差矣。臣下雖不是大忠大義的賢才,卻也是知恩圖報的。公子如此待臣下,臣下也必當湧泉相報。”
“哈哈,好吧,就相信你一次。”
他在我右首邊的錦墊上坐下來,“你說有事要我幫忙?是什麽事?”
“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兒。”我放下茶杯,故意擺出一副放松的姿态,“就是覺得這宮裏生活太單調寂寞。有些想要一個子嗣。但是本公也知道這種事得要陛下願意恩賜才可以,所以想去添香館查閱一下以往賜子的記錄,參考參考。”
他用袖子掩着嘴唇撲哧笑了出來,“公子你果然是個閑不下來的人啊。眼下就要和祈國開戰了,陛下恐怕不會有心思想這些吧?況且陛下都還沒有子嗣,哪有宮人比陛下先有子嗣的道理。”
“這個好辦啊。不論是我要孩子還是陛下要都可以。如果是陛下有了子嗣,由我來撫養不是一樣?而且這也是天下之幸啊。”我捏了塊紅棗放進嘴裏,“更何況我也只是想參考參考,這事兒肯定還是得一步一步來,從長計議。”
他便點點頭,很幹脆地說,“這事也好辦。有關的記錄都藏在添香館裏。如果公子不嫌勞累的話,臣下現在就可以帶您進去。”
“勞煩你了。”
添香館在文書司以南,由四五座高矮不一的樓閣組成。最高的樓閣有五層,最矮的也有三層。每座樓閣都鋪着碧綠的琉璃檐瓦,朱砂漆成的立柱和雪白的大理石柱基。窗格上镂雕着幾何形的圖案,大門上描繪着金色的蜿蜒花紋。關尚翊拿出鑰匙打開門鎖,裏面一股濃重的陳年紙卷味道和墨味撲面而來,那種厚重的書香氣竟然意外的好聞。
裏面到處都是四五層樓閣高的書架,上面堆放滿各式書籍卷宗。灰塵在陽光幾何形的光柱中飛揚着,時光好像都在這棟建築裏靜止下來。
關尚翊帶我一路往裏走,在樓閣盡頭靠牆的地方有一排黑檀木制成的木櫃,他用另一把鑰匙打開銅鎖,裏面有一卷卷的紅綢卷。
他指着那些綢卷說,“這些就是記錄歷年宮中被賜子的人的名單,小歷,賞賜的原因,還有冰玉瓶出宮的日期。一年後如果有子嗣回來,也會記載詳細的日期和姓名。但是這些中只有最右面這一排是宮人的記錄,其他便都是歷代陛下的記錄了。”
“啊,謝謝你了。”
“舉手之勞而已。這是不過根據規定,公子你只能在此停留一個時辰。如果公子看完了,就讓外面的宮侍去喚臣下便可。”
“好。”
見他一走,我便立刻開始翻找最近期的卷宗。很快就從最上面的一排中找到了先皇的卷軸,打開看,上面寫着景帝趙雪竭之卷。趙雪竭便是先皇的名字了,我用手比着那一排排的字開始仔細閱讀。
看來先皇一共求了七次子,每次都會送出去兩個冰玉瓶。這大概是皇帝的特權吧,畢竟普通的民衆甚至是親王每次都只能送出去一個冰玉瓶。總之他的第一次一個孩子都沒有回來,第二次求便有了大皇子和二皇子,第三次有三個孩子回來,其中三皇子和四皇子是雙胞胎,另一個便是五皇子趙文綽。第四次是六皇子,第五次是七皇子和八皇子,第六次只有小皇帝一個人,第七次便是最後一位九皇子。不過九皇子被送回來沒多久便早夭了。
從記錄上看,倒是每次都十分齊全,沒有缺漏。不過這裏的記錄自然要完整才可以。
然而我發現一點可疑的地方。我發現第六次冰玉瓶的記載中,字跡看起來比其它的字跡要小上一些,似乎是擠在有限的空間裏才勉強寫完的,記錄相較于其他皇子來說也比較簡單。
這些記錄應該都是相同的人書寫,沒有道理到了小皇帝這裏突然改變字體的大小。除非……這記錄是後加上去的。由于空間有限,為了看起來盡量自然,才縮小了字號。
記錄中并未提及幾皇子這樣的稱謂,而是直接标明王號和姓名。所以即便往其中增添一項紀錄,也是看不出來的。
我心中越發沉重了。看來我的猜測已經八九不離十了……
我合上卷宗,把它放回原處。這還不是證據,畢竟這份紀錄看起來是非常正常的。
不過,當初是誰書寫的這份卷宗呢?這個人一定知道真相。
還有越途是知道了什麽才被滅口的?證據會不會就在他手裏,還有那個瘋了的宮侍。
小皇帝又為什麽會和先皇長得那麽相似?
如果他是杜謙的兒子的話……那他不就是杜若的舅舅?
我靠……這關系實在是太亂了……
現在想起來,小皇帝的五官,确實和杜若有某些相似之處似的……尤其是……尤其是笑起來的樣子……
我走出添香館,差人去請關尚翊。很快他便趕來了,重新把櫃門和大門都鎖好。回去的路上,他問起來我有沒有什麽收獲,我說,“收獲有很多,還要感謝記錄的人寫得這麽仔細。這些都是我們文書司的人負責記錄的麽?”
“是啊,善書部裏有專人負責記錄求子。現在負責這個的人是一個名叫海原的禦少。”
海原嗎?
第二天,我借口有一件許久不戴的玉佩找不到了,想到以前居住的翠微院去看看是不是落下了,便重新進入那鳳尾森森的院子。深綠色的大門,裏面有斑駁的竹影從兩側擁擠過來。在夏天是十分清涼幽靜的。
按照之前查過的事實,越途是死在自己的卧房裏的地上,貌似是在床邊。
不知道他手裏究竟有沒有證物。如果有的話,在他被毒害後有沒有被人取走。
我走進卧房,一想到這裏原來也是我的卧房,身上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一個人如果得到了什麽能夠翻天覆地的籌碼,會把它放在哪裏呢?
我在地板上踏了一圈,又在牆上敲了一圈,全部都是實心的,不像有暗格什麽的……
不過,他應該不會有機會為了這個特意制作一個暗格出來,那樣的話動靜太大了,會被人發現。所以應該是藏在一個天然的空心的東西裏……
我環視了一圈,然後忽然瞄準了那張拔步床。
這床有這麽多層的廊柱擋板,看起來是非常私密的,平時估計除了早上鋪床的宮侍,便只會有一個人使用。而且它雖然看似密封的很好,但其實床體是空心的。
我便趕緊過去把被褥都掀開,露出了深棕色的床板。我沿着邊緣摳弄着,卻連個縫隙都看不到。
看樣子是沒有了……
正想放棄的時候,忽然發現床頭靠裏面的木板翹起了一點點。
那縫隙實在太小,我就把頭上的發簪取下來,嘗試着把那塊板子撬開了一點。我爬過去仔細地往縫隙裏面瞧,隐約看到一張紙的樣子。
心裏一陣緊張,連手都有點抖。我取下另一根更細的簪子,費了好大勁把那張紙挑了出來,然後匆匆收進懷裏,鋪好了床便離開了翠微院。
回到扶搖殿之後,我跑去畫室關上門,迫不及待地展開那張紙,浏覽了一遍,然後便呆住了。
那是一封遺書,越途的遺書。
越途是武将之子,所以用詞并不考究,卻十分真摯。我一個字一個字看下來,越看越驚心。
那封遺書,是越途寫給小皇帝的。大致內容用白話說出來是如此:親愛的陛下:
當您看到這封信的時候,臣下已經按照您的意願死去了。請不必自責,因為這是臣下自己的選擇。
在入宮之前,臣下是仇視皇宮的。臣下以為入了宮後便被斬斷了自由,宛如蒼鷹失去了翅膀。但是承蒙陛下恩寵,臣下在深宮之中并未受到以前所想象的折磨。陛下對臣之情,讓臣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樂。臣從不知道人是可以如此幸福的。感謝您賜予的寵愛。
現在,臣下知道了不應該知道的事,成為了您身邊的隐患。臣愛您,便不願您有任何受到威脅的機會。所以即便您希望臣死,臣也無怨無悔。
這封信臣下藏在只有您會知道的地方,但願您能夠找到。
最後,臣下要提醒陛下,并不是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都已經消失了。方子冀仍然活着。
臣下祝願陛下福壽安康,長樂萬年。
越途絕筆
只有小皇帝會知道的地方麽……
只可惜,他并沒有去看過呢……
我仿佛看到一個穿着綠衣的男子在一個安靜的夜晚獨自伏案書寫着,旁邊擺着一杯鸠酒。他簽上自己的名字,小心而仔細地把信折好,用發簪翹着床板,把這張簡短的遺書塞進去。他神色平靜,平靜到冷酷,然後走到桌邊,毅然決然地喝下毒酒。
是他自己的選擇嗎?可是小皇帝仍然想讓他死。說不定那毒酒是小皇帝賜給他的,他心裏清楚,卻還是選擇死亡。
原來他可以愛小皇帝愛到這個地步麽?
我把遺書放在燭火上燒了,讓後另外寫了一封信,叫遷易進來,叮囑他親自把信送到段熙和手上。
這個方子冀,究竟是何許人呢?想必一定不是宮裏的人,因為宮裏的人一定早就被清理幹淨了。但他一定是個關鍵人物。
我果然還是需要江湖上的力量。
我需要飄渺宮把這個方子冀抓住,保護起來,決不能落到任何人手裏。
這邊查着,貴公子那邊我也不能怠慢了。歐陽琪不是一個好蒙騙的人,我只能給他半真半假的信息。
我去大煜宮找他,卻從他的宮侍那裏聽說,他已經出去了。
是去耀武場了麽?
我又去耀武場找了一圈,還是沒有人。
大概是去看皇亞父了吧?或者跟昭儀他們聚會去了?
我也沒多想,看今天天氣不錯,就信步沿着太液池往回走。途中經過國色園,又經過了那座我和歐陽琪發生那場意外的小山。
已經過這個地方,我就忍不住臉上發熱,心跳加速……
不過這個地方,白天看起來和晚上看起來真是完全不同。臨着水的那一片蘆葦叢白花花的,好像落了一層雪一樣。寧靜的風吹拂着,水面上平靜的褶皺蔓延過來。
相同的是,這裏仍然這麽安靜。
不……也不是全然的安靜……
從山灣裏,有隐約的人聲傳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駐足了,大約是因為那聲音有些像是争吵。
好奇心的驅使下,我壓低了身形放輕了腳步,往前走了幾步。争吵聲越發清晰了,我身體一僵,分辨出其中一個貌似是歐陽琪的聲音。
他怎麽會在這裏?另一個人又是誰?
“你難道還沒看明白麽?他根本就不在乎你。你對他來說,不過是用來牽制我的棋子。”
轉過一塊巨大的岩石,我探頭往山灣裏看過去,然後便瞬間睜大了眼睛。
那裏有兩個人。其中一個自然就是歐陽琪,而另一個人,身着海藍色紗羅衫,黑發如瀑,傾國傾城的絕色面容,竟然是惠公子連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