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自從跟貴公子發生了那次意外後,接下來的兩天我都沒有再去見他。即使仍然每天去向皇亞父請安,也盡量揀着不會和他遇上的時間。
皇亞父那天心血來潮想讓我幫他畫一張坐在畫舫上的像,現在已經打好草稿。雖說是在畫舫上,船并沒有離岸。此時暑氣微上,荷塘上漂浮着一層薄薄的水霧,高矮相依的荷葉覆蓋了整片水域,風一吹就田田地晃動着,間或亭亭淨植的荷花舒展着胭脂色的花瓣,有紅色的蜻蜓靜靜停落。
皇亞父斜靠在畫舫的闌幹上,荼白的發被風微微吹着。他半側面的臉孔被微醺的陽光勾勒着,模糊了歲月的細紋,一時竟然有種渺然的美。
他年輕時候的風華一定不亞于貴公子,而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這麽牛逼的人物,先皇居然還有心思去惦記杜謙啊……
難道人都是賤,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要嗎……
我嘆了口氣,挑起一點花青繼續去描畫他身上的衣服。
“已經被冊封為賢公子了,你還有什麽不順心的?”
我一愣,卻見皇亞父正凝視着我,莫測的目光仿佛能銳利地穿透我的皮膚,直接透視到思想裏去。
那目光并不嚴厲,卻仍然具有令人戰戰兢兢的魄力。
我趕緊說,“臣下沒有不順心的事兒……”
“小小年紀,嘆起氣來倒是老氣橫秋。”他帶上幾分笑意,“最近可有見到陛下麽?”
“這兩天還沒有,聽說每天都在攬政殿處理國事。”
“呵,平時也沒見他這麽勤奮。一聽說要打仗了倒是興奮的不得了。”他冷笑一聲,有些倦怠地支着頭,“打仗是那麽好玩的事麽?”
打仗當然不是好玩的事兒。但是如果我也能親眼去見見古代戰場上旌旗黯淡日月無光,戰鼓累累殺聲震天的景象……一定很刺激……
以前玩魔獸用獸人戰士下戰場的時候,砍人砍得那麽爽,還頗有一種豪邁的感覺。如果能親眼看看真正戰場的樣子就好了。
但是既然皇亞父是反戰派的,我自然得順着點兒他,“生靈塗炭固然不好。不過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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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臭未幹的孩子都想着上戰場立功,這很好理解。當年本公随先皇親征,也曾親手斬落祈國一員大将。”他端起茶杯刮了刮飄起的茶葉,“可是等他們真的去了,腦子裏就只剩回家的念頭了。”
“大概人都是不知足的吧……”
“是啊,人都是不知足的。”他轉過臉來看着我,“你在宏圖宴上吟過的那首歌謠,是怎麽念的來着?”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對嗎?”
突如其來的聲音,我聽了卻背脊一僵。
這……這是歐陽琪的聲音……
我石化半刻,然後僵硬地轉過頭去。果然便看見歐陽琪噙着慣常那明媚的笑容,正向着皇亞父行禮。
……他怎麽會這個點兒過來啊……
我趕緊低下頭,恨不得趕緊變成隐形人……
“平身。”
“謝亞父。”歐陽琪起身後便徑直走過來,在我旁邊坐下了。
我立馬覺得屁股底下長了一堆小刺兒,直想奪路而逃……
“你來的晚了。本公過了晌午還要見大将軍,你們兩個年輕人自己玩兒去吧。”皇亞父說着,竟然就這麽站起身來,打算離開了。
我靠……別呀……我差點兒就想跟皇亞父說您讓我跟着一塊兒去吧……
當然那是不可能的。這種時候皇亞父要見大将軍,肯定是關于出兵的事兒。這一回雖然小皇帝十分積極籌,但真正帶兵的人選還是皇亞父定的。大将軍祝闌一直是歐陽家最強有力的盟友之一,他一直是皇亞父最堅固的後盾。歐陽家之所以能權傾朝野,他的歸附是主要原因之一。
我和貴公子都站起身恭送皇亞父離開。随着一衆侍者魚貫而出,我發覺畫舫裏竟然只剩下我們倆和三名專門伺候在畫舫裏的宮侍了。
杜若這兩天精神都不太好,所以我也沒讓他跟着我。而貴公子似乎也沒有帶他的那位名叫解辭的宮侍。
我和他尴尬半刻,然後趕緊說,“那個……我……我還有事兒……”
“急什麽?”他微笑着向畫舫裏的宮侍說,“開船吧,今天天氣好,我和賢公子要在水上逛一會兒。”
“……啊?”還不等我反對,就感覺到畫舫輕搖着,緩緩離開岸邊,撥開搖擺的蓮蓬,駛入蓮葉叢中。
我靠……這下我連逃都逃不了了……
他轉頭看着我,微微彎起眼角,“反正今天你躲也躲不掉了,既來之則安之吧。”
……被揭穿的感覺,真是好囧啊……
他指指靠着闌幹的長椅,說了句,“坐啊。”
我抿抿嘴唇,最後還是依言坐下來。但是屁股底下像長了毛似的,随時都想跑的感覺。
他則随意地走到我旁邊,倚靠着闌幹望着外面接天連綿的蓮葉,漫不經心地問我,“今天我要是不來,你打算躲我到什麽時候?”
“……沒有躲你……這不是一直沒碰上麽……”
“哈哈,你再不說實話,我可就要在這兒把你……”他已有所指一般沒有說完這句話,一縷魅色橫生的眼波送過來。
我立馬感覺臉上哄地一下點着了,趕緊大聲咳嗽一下,轉移話題,“那個……之前你讓我去查那個名叫越途的捷豫,我已經查過了。原來他父親是兵部侍郎,而且和杜謙将軍是舊識?不,應該說是比舊識更親密一些?”
他似笑非笑,似乎是在取笑我轉移話題的笨拙方法,不過卻沒有揭穿我,而是接着我的話說下去,“的确,越嘯天當初是被杜謙提拔上來的。”
“……如果我問你為什麽要讓我查越途,你會回答我麽……?”
還是那副表情,“你說呢?”
我打量了一下左右,此時船艙裏只有我們兩人,“……他的死,和陛下有關系嗎?”
他轉過身來,帶着幾分贊許地看着我,但是嘴上卻說,“這個我可不知道,所以才讓你去查啊,不是麽?”
要借我的手去查麽?為什麽?
是不是怕被小皇帝察覺到?畢竟小皇帝對他和皇亞父的戒心很強。
果然他當初接近我提拔我不是免費的啊。
那……那那天的事兒……也是他計劃的一部分嗎……
我不知道自己怎麽會想到這上面,更不明白怎麽有一股突如其來的強烈的失落感。我失落個屁啊?那不過是個意外而已。
于是我說,“我明白了,我會盡快查好。”
“你明白?”他微微挑起眉梢。
“無論如何我會幫你查清楚。畢竟要不是你我也不會有今天的地位。”
“我不否認當初選擇提拔你,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你沒有什麽背景,有些事做起來反而會更方便。但是……”他微微彎下身,認真地凝視着我的雙眼,“我确實是很喜歡你。”
喜歡?
我怎麽每次聽他說這兩個字,都有種十分虛幻的感覺啊……
他真的不是在逗着我玩兒麽……
“……別開玩笑了……你是貴公子,我是賢公子……”
“那又如何?陛下不會知道。”
“可是……”
“鈞天。”他倏然打斷我的話,一下子湊近過來,雙手扶住我的肩膀。我緊張地繃直身體,一動也不敢動,任由他的那雙星眸将我的魂魄攝住,“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告訴我你對我一點感覺也沒有麽?”
我翕動嘴唇,喉嚨滑動,卻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他等了半刻,然後滿意地彎起嘴角。接着,他忽然輕輕靠過來,在我額頭上印下一吻。
夕陽玫瑰色的光線包圍在我們四周,那一刻四下一片寂靜,只有船槳撥水時發出的淡淡喧然。
小皇帝在我被冊封後第一次駕臨扶搖殿。我卻一點也不想見他。
白天在畫舫裏,貴公子留在我額頭上的觸感還如此鮮明。我實在是不敢見到小皇帝。
感覺像背叛他了一樣。不,應該說,我已經背叛過他了……
雖然他也确實有着那麽多的妃嫔,但是我背叛了自己對他的感情。我不能否認我确實對歐陽琪有感覺,雖然還談不上愛情。
我其實,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專一呢……
小皇帝已經出現在視線裏,熟悉的夜一般漆黑的眉眼間點染着絲絲疲憊,晚風掀起他鬓角的碎發,身後随侍的宮侍手中的宮燈托起一片燦爛輝煌,卻映出他身邊的幾分孤寂。
我向他下拜,“見過陛下。”
他輕輕扶住我的手,将我拉起來。他的目光溫柔一如空中明月,卻少了幾分稚氣,多了幾分成熟。
不知不覺,他已經長大了這麽多了。那沉穩如水的黑眸中,有着隐而不發的銳氣。
“鈞天,隔了這麽久才來看你,對不起。”他微笑着,仍然帶着幾分天真,“不要生朕的氣啊。”
“臣下不敢。”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卻也不敢移開視線。
他率先進入宮殿中,熟稔地進入內堂,一下子在矮榻上倒下,靠着方形的靠枕,半支着臉頰看着我,“這幾天真是累死朕了,今晚朕要好好放松一下。”
杜若已經端來了茶,我接過來擺到他身邊,“那就早點睡覺吧。”
他忽然将身體翻轉過來,趴在榻上看着我,微微側着頭,“鈞天,你今天怎麽好像很緊張的樣子?”
我心裏一顫,趕緊扯開嘴角笑,“有嗎?大概是你太久不來吧……”
“呵呵,你果然還是生氣了啊~”
“沒有,真沒有。”我說着,将茶水倒入茶杯中,正想端給他,卻突然被他一把握住了手,結果手像被燙到了一樣的感覺,險些把茶杯摔了。幸虧終于還是穩住了,可茶水仍然濺了出來,落在他手上。
我趕緊穩住心緒,忙用衣袖擦幹他的手,“對不起對不起!”
一擡頭,心中卻一下子顫抖起來。他靜靜凝視我的目光,好像已經看透了我的虛僞。
我從來沒有這麽難受過。
“鈞天。”他好像并沒有感覺到茶水的熱度,反手握住我的手,緊緊的,“朕做了什麽令你生氣的事,還是有誰在為難你?”
“沒有,沒有誰為難臣下,陛下對臣下也只有恩典。”
“你今晚有些不一樣。”
“大概是太久沒見陛下,有些緊張吧。”
“是麽。”他淡淡地問了句,卻并不期待我的答複。他收回手,卻複又微笑起來,“看來以後朕應該來得勤一點啊。”
我心中苦笑,卻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我站起身想去重新倒一杯茶過來,卻被他扯住了衣袖。
“別忙了,朕就想讓你陪陪朕。”他柔聲說道。
我點點頭,坐到他身邊。
他仰面看着我,忽然伸出手,輕輕撫摸着我的面頰。微紅的光焰裏,他的面容像是籠着一層謎紗,帶着幾分深情。
一霎那,我忽然有些确定,我感覺到了他對我的情意。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在這之前,他對我的溫柔就像是飄渺在天邊的一塊霧氣,捉摸不透,若隐若現。讓我分不清他的虛實,也探不清他的真意。
可是這一次,在我成為賢公子後的這一次相見,那篇霧氣倏忽散去了,某種明明白白的東西傾淌而出,源源不斷從他的眉眼間,他的動作間傳遞出來。
我心中升起一股甜意,可随即又被如影随形的罪惡感包裹。
為何偏偏是現在讓我感覺到啊……
“鈞天,就快了。”他輕聲說着,輕忽的語調,“你會一直在朕身邊的,對麽?”
就快了?什麽就快了?
果然他正計劃着什麽麽?
不過我并沒有多問,我只是像以前那樣握住他的手,點點頭,“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他有些滿足地翹起嘴角,露出一邊酒窩,“從前,朕讓你受了不少苦。朕知道你恨朕,恨朕殺了那個名叫問楓的宮侍。”
我心中一驚,沒想到他竟然記得……
我以為,那段往事從來未曾在他心上畫下痕跡。
原來他知道嗎?
“鈞天,朕的父皇對朕說過一句話,”他微微低垂眼簾,望着斜前方那銜着燈燭的銅鶴,“身為帝王,越是喜愛的,就越要放到自己夠不着的地方。否則那便會成為我的弱點,不僅不能保護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東西,就連自身都難保。”他擡起眼睛,那裏面盤桓着幾許深沉的無奈,“你明白是為什麽嗎?”
我有些怔然,恍惚地搖搖頭。
“朕小時候有個最喜歡的亞父。他不是皇亞父,只是一名普通的宮侍。他和尹端青兩人是從小一直帶着我的。不過他比尹宮侍還要溫和慈愛。每次我讀書沒讀好,或是犯了什麽錯,被父皇責罰不準吃飯關禁閉的時候,他會冒着被杖責的危險偷偷給我送飯。那個時候我并不受父皇重視,到了冬日連禦寒的衣服也沒有幾件,他把自己的新衣服給我,寧願自己受凍。對我來說,他就是我的父親。”
我注意到這段敘述到了後來,他已經不再使用朕這個自稱。他全然地沉浸在回憶裏,嘴角還噙着幾分溫暖的笑容,“可是,後來他死了。因為我而死。”
我感覺到即使是現在,在提起這段過往的時候,他還是會感覺到疼痛。
“那時候我與趙文綽因為一件小事打起架來。我比趙文綽個頭小,力氣也不夠大。他當時為了保護我,不慎弄傷了趙文錯。皇亞父盛怒之下,也為了給我一個教訓,把他斬首了。”
我身上微微一顫,覺得這個故事和我當時的
情景何其相似。
可是他竟然笑起來,看不出絲毫苦澀,“後來父皇臨終的時候叫我到他身邊,告訴我為什麽他一直冷落我。他是想保護我,如果他把我放在身邊,我的下場早就和我的那位宮侍一樣了。直到他咽氣,才終于将我立為新皇。他早就想将自己的一切給我,只是不能表露自己的情感。生在帝王之家,最痛苦的事大概就是這樣了。永遠不能放心去寵愛自己喜愛的人,永遠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
我聽着他的敘述,似乎能夠感覺到他身上蔓延的無盡悲哀,還有他父親的無盡悲哀。
他父親之所以會如此告訴他,是因為杜謙的事麽?他為了保護杜謙,不再進一步遭受皇亞父的迫害,只好将他遠遠流放,終生不再相見。
我感覺自己的喉嚨有些暗啞,但還是低聲問道,“你是想說,你殺問楓冷落我,是為了保護我?”
“我跟父皇不一樣。我不認命,不相信一個帝王真的不能放心去表露自己的喜愛并且同時保護自己珍惜的人。”他坐直了身體,認真地看着我,“我知道你對我有怨,我接受你的怨恨。但是需要僞裝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我已經安排好了。只要你相信我,我會給你最美好的生活。”
低密的私語,聽得我如在夢中。我幾乎要質疑現在的真實性了。
我可以相信他嗎?
我可以忘記對他的怨恨和無法控制的感情麽?
放心的相信他……我曾經确實是如此的啊。但是到頭來一切不還是要靠自己步步為營……
可是今晚的他,又确實有些不同……
他輕輕捧起我的臉,在我的唇上輕輕一吻,無限缱绻。他微微掀開眼皮,用有些沙啞的聲線問,“你願意再相信我一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