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你們給我聽着!都瞪大眼睛看看這背叛隗昇的下場,你們陲風弱兵還在做甚麽困獸之鬥?」
立在城牆之上的那人用內力輕道了一句,看似是個平常的語調,卻空空蕩蕩的傳出去好遠,大部分人都被這話震了下心頭,當真去看了他。
一柄漆黑如墨的□□沒入城牆內大約有半個身量,而用它刺透的那個殺手的身體,亦被狠狠的釘在了城牆之上。
唯一看到那一幕的,只有蘇衍和江墨。
甚至于連江墨都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那一幕,就在溫浮祝剛起身,聶白剛刺過來,自己剛橫了手中剩下的唯一武器想打彎這熊孩子的腿後,那熊孩子是倒地了不假,爾後自己的槍就脫手了。
他從來沒見過速度那麽快的溫浮祝。
一個迅疾的起身之後淩空踩了好幾個人,爾後手中暗器先至迫得謝常歡的匕首刺歪了一分,避開了蘇衍喉頭,緊接着,謝常歡往下翻身躲避暗器,溫浮祝此刻卻已逼近他身前。
江墨甚至那一刻看到了謝常歡回過頭來的模樣,只不過……
那時候溫浮祝手中的長.槍,已刺.入.他的身體,爾後直接入牆三分。
這……這……溫浮祝他……
此刻立在城牆上的溫浮祝表情也是前所未有的冷冽,似乎是唾棄在底下看呆了的幾人,他厲聲道,「顧生,你還愣着做甚麽?還不上來給蘇衍上藥?」
此刻季子佛的身形已隐沒在士兵中,瞧不大見了。
「季子佛,你給我聽好!」
溫浮祝重新喊了話,「我隗昇不會有亡于你手的一天,我溫浮祝也不可能有亡于你們『弓藏』暗殺組織的那一天,隗昇是你們陲風贏不了的,識相的就回去好好安分守己做人。」
「但是這個背叛隗昇殺手的屍體,我會于城牆上懸他七天七日,無論暴曬雨淋,都不拿下。我溫浮祝也不會離開這裏,但同樣,我也不會讓別人接近這裏。」
「你季子佛不一直是想跟我認認真真的較量一場嗎?」
「你說你針對的是蘇衍,那是因為蘇衍是我的希望,說白了,你想滅的無非還是我心中這盞燈。」
「我知道你們『弓藏』還有幾個殺手沒派上用場。我也不多為難你們,七天之內,但凡是你們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偷走他的屍體,就算你季子佛贏了。我們私人的事,別扯上國仇家恨。這裏只會有我一個人死守。」
「羽鴉也都給我聽令,但凡是遇見陲風殺手者,不準阻,你們巡你們的邏,若是看見我同『弓藏』的殺手交纏起來,也不準上來幫忙一分。」
「我今日說出這等事,便是要天下人作證,你們陲風,成不了甚麽大氣候。你季子佛也壓根甚麽都不是。」
「唐鋒十多年前敗于我手,陲風十多年前滅于隗昇,十多年後,該是一樣的結局,就還是一樣的結局;該是覆不了的歷史,就還是覆不了的歷史。」
「但我敬你少年心思詭曲。雖然我這一場玲珑心事,也自待天成。」
「如今承了這天公美意,我溫浮祝作為隗昇的謀士能親手手刃這個叛徒,我心底無憾。」
「同樣,我也想告訴你,只要我這個謀客有一天還不死,我便要天佑蘇衍一直安然無恙,要他坐享這天下海晏河清。」
「現下,這一場戰事沒有打下去的必要,還想活着的兵我放你們走,不想活的留下來繼續送命便可,你們自選。」
溫浮祝話音剛落,江墨便聽得護着他的顧生輕喃了一句,「溫浮祝瘋了。」
江墨此刻也茫然的收回目光來,不去看那個被釘在城牆之上的人,他總覺得,自己好像還是在做夢。
這場仗明明他媽的打得莫名其妙,怎麽偏偏就有人死了呢。
第三天的夜裏便天公不作美,起初還是淅淅瀝瀝的小雨,後來下的便有些大了。
風起的也有些凄厲,吹不動那個被釘在城牆上的人,卻吹得動他的發絲和衣角,偶爾的飄那麽一飄,就跟他秀輕功在自己面前晃得模樣似的。
溫浮祝立在城牆下的不遠處,選了一個微微仰着頭也不需要仰的太累的角度,就那麽舍不得眨眼的望了他能有近三天。
三天內他沒有合過眼,實在精力不濟的時候就靠着牆角稍微松一松腳跟。
但也不敢懈怠大了,總怕這時候真被譚谌聶白他們将他的屍體搶走了。
說起這個又有點好笑,他少年輕狂時從來不擅長放狠話,年紀一大,竟然脫口而出就是那等誅心言語。
也是吧,傷透徹的時候才能更清醒點,不然就總覺自己是活在夢裏。
小說畫本看多了,這個人來與自己雲雨一場,奪了自己玲珑心事一顆,爾後躲在哪片雲彩後頭嗤笑自己六神無主的癡傻模樣。
江墨持着竹傘走過去的時候,就瞧見溫浮祝正一臉茫然的擡頭,眼神沒有聚焦,不知道看的是謝常歡這個人,還是穿了心的那柄長.槍。
長.槍的末端近些年被自己磨的有些過于圓滑了,在這次打仗之前正巧讓溫浮祝瞧見了,他怕自己上戰場時再脫手,講完故事那夜他倆都睡不着,索性他就就着晦暗月色,替自己一道又一道纏着那黑布。
江墨當時還笑他,「你纏那麽多道,鼓鼓囊囊的,是讓我拿的住還是故意讓我拿不住?」
密密麻麻的,一圈接一圈,壓根停不下來,就像心事一樣。
當時溫浮祝讪讪的停了手,又摸了那長.槍一會兒,同江墨低聲道,「到時候一定要拿住了。」
如今想來,他別不是那時候就會料到有今遭……
所以,才會叮囑自己一定要拿住了。
可自己竟然沒拿住。
輕巧的就被他勾走,爾後二話不說的用來穿透另外一個人的肉身。
如今這黑布的頭兩遭圈松了,懈怠下兩條垂着,風一吹的時候就跟招魂幡一樣晃晃悠悠,雨一下的時候又徹底纏到了一起,看起來就死沉死沉的。
溫浮祝當時就怕啊,怕那條繞了自己那麽多心事的布太沉了,一不下心把常歡墜下來怎麽辦。
江墨嘆了口氣,将傘撐到他頭頂上。
可過了會兒江墨就默默收了傘,同他一起淋雨了。
有時候一個男人的眼淚太難湧出來了,湧出來能好受些。
男人有時候也是想哭的,是吧。
但這玩意一聽起來就太矯情了,所以他們大多時候都不大願哭。
江墨同他靜默的立了能有小半晌,被雨掃的都快睜不開眼了,可側了頭去,仍舊是溫浮祝睜的大大的一雙眼,死死的盯着城牆上那個飄搖的身影。
「你說他萬一掉下來怎麽辦呢,」溫浮祝察覺到江墨關心的眼神,當先玩笑纾解氣氛道,「我還能二次把他紮城牆上嗎。」
江墨也笑,笑了半晌又道,「溫浮祝,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溫浮祝又深吸了一口氣,再開口時仍舊沒能壓下嗓子裏的哭腔,「江墨,你怎麽就沒拿住呢。」
語畢又難受的很,再度惡狠狠開口,「我那天夜裏跟你說了多少遍了,讓你握住了你的槍。劍被人震飛就算了,槍還拿不住。」
江墨也嘆了口氣,同他一起仰望着城牆上正被雨水一遍遍拍打的謝常歡,心說你倒好,到底是承了身邊這人一句歡喜,可落到了自己這兒,二十多年前是出氣筒一只,現在不過是變成了加大號的出氣筒。
「是是是,怪我。」江墨又無奈的看了眼溫浮祝,看着這人忽然又湧現當初如小孩子一般的表情,便也知道,他是難受的整個人都要崩潰了。
溫浮祝他太冷靜了,他何時有哭過?
沒有的,芷煙死的時候他都一滴淚沒掉,除了拿到情報那一瞬,客客氣氣和和善善的同他道,「這樣吧,我看我們還是攻打陲風好了。」
多麽平常的一個語氣,多麽平常的一個舉動。
爾後,等不來善始善終,便只能等到有始無終。
顧生現在也氣,心說他一看不住江墨這人就也出去犯傻了。
溫浮祝他就不配是個謀客,意氣用事便算了,江墨現在連腦子也沒了,他那個內傷嚴重,是能出去淋雨的嗎?
萬一季子佛有二次攻打過來的打算,他倆是都打算躺了讓自己去前線嗎?
算了算了大家一起死幹淨了好不好!
一個兩個的就不能讓他省省心!
還有夫子……夫,父親……真是……如今想來自己小時候受到的那些特殊待遇都不是真正的特殊,到底是有偏愛所致,包括自己能遠走高飛……
也真是虧他瞞了這麽多年,如此沉得住氣,直到戰期前一天才找了溫浮祝他們說清楚。
顧生也解釋了刺青是在無涯山上被起哄刺得,彼時行酒令,他本是不想去摻和的,畢竟他好像一直沒起到太多作用,那姑娘身上的怪病症他一直治不好,本也就以為是個尋常山頭尋常清修的人家,卻沒想到,他當然治不好了,他這邊剛解開一點,那邊她自己的丈夫就又給她毒回去了,體內慢性餘毒存了近三年,顧生也沒立時察覺的出來,誰曾料想這一場算計是從十多年前就開始,唐鋒從那時候便知道了顧生的身份——請顧生的真正目的,便是留住他,熟悉他,然後在他身上到底是留下一個『明記』,讓他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身上有個甚麽東西,但是被問起來,竟然又是無關緊要的大家起哄弄上去的。
一群大老爺們喝酒而已嗎,喝酒不鬧事那還能叫酒嗎?
故而……只要顧生身上有了這個刺青,他若再有回隗昇的一天,那便定然容易引起內亂。
不為別的,只為溫浮祝當時态度不認真、同為謀客,他還必定生性多疑。
若論『弓藏』組織這一舉會不會擾亂溫浮祝的心,那麽便是唐鋒贏了。
因為,謀士不能被惑心,心一旦亂了,這個謀客基本就廢了。
所以若論當時做謀客搜集情報的認真态度,溫浮祝遠不如唐鋒。
他溫浮祝除了有一顆擅長應變的九曲玲珑心外,他還有甚麽?
哦對了,他還有個謝常歡來着,可現在也沒了,被他親手殺了。
開心了嗎?
一邊拿着藥包一邊出去揪江墨,顧生心下就止不住窩火——季子佛倒也是個人物,唐鋒十多年前布下的局,都死了還能讓他這個無親無故頂多算是拜了個師門的後人補救回來,狠狠誅心一劍的就刺死了溫浮祝。
溫浮祝現在沒死嗎?
他不吃不喝不睡七天後估計也跟死了沒甚麽兩樣!
不救!
他不救了!
他才不救糟蹋自己身體的人!
那個甚麽七天之約完全沒必要,他倒也舍得讓謝常歡的屍體風吹雨淋!
若是立時保存下來,他還能想想法子将他的屍體保護好,讓溫浮祝日後有個甚麽可供想念的,七天後這人的屍首都成甚麽樣了,自己難道還能修複嗎?
你們一個兩個的,還真當我是救苦神君了不成!
「江墨!」
顧生一出城門就喊,倒也不過去傻的淋雨,他可冷靜的很,才不像他倆一樣瘋。
此刻得了顧生這一提點,溫浮祝倒也微微回過神來,冷聲道,「江墨你是不該出來的。」
江墨剛想開口,就聽溫浮祝又道,「他們兩個高手偷襲你一個,當時情勢真的是虧你機敏身手矯健,不然你一定被一掌拍死了。」
「呃……」
「所以說他們是真想殺了你的。謝常歡當時也是真想殺了蘇衍的。」
「呃……」
「我當時也是真想殺了常歡的。」
江墨只好閉嘴。
「最後我們幾個都沒折進去,折了他們兩員大将,夠本了。」
江墨拔腿就走。
溫浮祝這語氣就跟過往每一場戰争勝利後,同他冷靜的分析彼此的利弊得失時一樣。
冷靜的猶如涅槃真仙。
江墨受不了這個。
那個高手死得不冤。
可謝常歡……
欸。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