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夜色很安靜。
在這處無人打擾又燈火如晝的院子裏,年輕的少女和滄桑的男人兩兩對坐,只是男人疲憊地合着眼簾,像一位遲暮的将軍,而少女……“啪嗒”一聲,眼淚從那張芙蓉面滑落,最後掉在了趙錦繡放在膝蓋上的手背上,很快又從手背流落消失于衣裙間。
似乎沒想到自己會哭。
趙錦繡遲疑般擡手摸了下自己的臉,才發現不知何時她竟已滿面淚水。
她想過戰場的恐怖和艱難,所以每次謝伯伯和謝大哥上戰場,她都會跟燕姨和謝池南在家中祈禱,可她從來沒有想到當年的長川戰役,被衆人歡呼的勝利背後竟然有這麽多事!
該有多絕望?
才會讓滿城百姓抱着必死的念頭去作戰!
想到金陵城那些每日醉生夢死的昏官,再想到當年雍州城的百姓,十二歲的謝池南,還有萬箭穿心而死的謝春行,趙錦繡幾次張口卻什麽話都說不出,她只能拼命擡手去擦,可眼淚還是不聽話的繼續往下掉。
“我怪過那個孩子。”
謝平川沒有回頭,他只是疲憊地說,“當初我三令五申讓他不要輕舉妄動,可他偏偏就是不聽,如果他沒有那麽桀骜不馴,也就不會造成今日的後果。”
那個時候的謝池南被連番的勝利沖昏了頭腦,衆人的敬仰和崇拜讓他以為自己是天神降世,他以為能次次都如他所願,能把所有匈奴人一網打盡,可他卻不知道無路可走的敵人最容易狗急跳牆。
他們為何會勝利?
除了他們這些将士,根本原因還是因為他們所有人都抱了必死的想法,他們把每一次戰役都當做最後一次,這樣才保下了雍州城。
他和春行又為什麽不去追逐逃跑的匈奴人?
那是因為他們清楚趕盡殺絕只會讓敵人反撲,而那個時候的謝家軍、雍州城遠沒有這個能力徹底把他們一網打盡,那些将士那些百姓也都是有爹娘的人,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們回去,他不願最後的結局是兩敗俱傷!
所以在春行死後,在那些将士被匈奴人殘忍的傷害,謝平川是真的怪過自己這個兒子。
燕氏或許不知道,在她揮下那三十鞭子前,謝池南就已被他用軍規打了五十大棍,如果不是其餘将士求饒,那一日他或許會親自殺了這個不馴子。
“……可我更怪我自己,更怪這個國。”
謝平川的聲音更啞了,“如果我早早和他說清利害,他又怎會枉顧軍令?如果這個國家能夠再強盛點,又何需老少婦孺上戰場?”
可他再責怪,有些事情也回不去了,他怪自己,可他得活着,得繼續守着這個地方,用生命保護這裏的百姓。他怪這個國,可這也是生他養他的地方,他生于大漢,忠于大漢,一生都會為大漢的繁榮安定奔前走後,只希望來日他的國能夠再強盛點,不會讓游子無家可歸,不會讓白發人送黑發人。
謝平川說完這句後遲遲沒再說話,直到起身要走的時候,他才看着趙錦繡說道:“夜深了,瑤瑤,去睡吧。阿南那……”他停頓一會,才繼續說道,“你也不要太責怪他。”
“他這些年,也過得不容易。”
話音剛落,他就看到提燈過來的丫鬟。
丫鬟面生,顯然不是內院的人,見她翹首張望的模樣,謝平川只一下便猜到她是誰喊來的了。
那個孩子啊……
謝平川心中長嘆一聲,他搖了搖頭,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就在丫鬟戰戰兢兢地請安中離開了。
走進屋中才發現燕氏睡得并不安穩。
這六年,她其實也沒有真的踏踏實實地睡過一覺。
頭幾年,她一宿一宿睡不着,即使好不容易睡下,醒來也還是哭,有那麽一陣子,她就跟瘋了似的,看到和春行容貌相似的阿南,她會哭笑着跑過去,抱着人絮絮叨叨說話,可當發現那人是阿南時,她又開始尖叫去踢打。
這樣的結果是燕氏的病情越來越嚴重。
阿南如今變成這副與從前截然不同的模樣,也是擔心燕氏再像從前那樣發瘋。
直到小回長大了,有春行小時候的樣子了,燕氏的病情才好了許多,這些年只要阿南不出現在她的面前,她看着和從前也沒什麽兩樣。
可她真的一點都不想念阿南嗎?
怎麽可能呢?
都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兒子,她怎麽可能不念着?謝平川坐在床邊聽着昏睡的燕氏一聲聲呢喃着“阿南別怕”,心裏便是一陣發苦,他什麽都沒說,只是擡起滿是傷痕的手輕輕撫着燕氏的頭,即使在她可以平靜的睡去時也沒有收回。
*
明初坐在門前的石階上,她其實已經困得有些犯迷糊了,眼睛一直忍不住想合起來,卻還是死死撐着不肯讓自己睡過去。從趙錦繡離開後,她就一直坐在這,派出去的人說找不到郡主去了哪裏,她自己又不敢貿然離開怕跟主子錯開,只能在院子裏等着。
夜裏的風有些大,她還穿着午間的那身衣裳,有些冷,倒也讓她的神智變得清醒了許多。她搓了搓有些起雞皮疙瘩的胳膊,正想起身去裏面找件外衣披着的時候,就看到失魂落魄被丫鬟攙扶進來的趙錦繡。
“主子?!”
明初驚訝出聲,見趙錦繡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只低着頭像是被人提着線的木偶朝她這邊走來,她忙跑過去扶住她的胳膊,又擰眉問一路護送她而來的丫鬟,“怎麽回事?”
趙家的丫鬟,又是趙錦繡的大丫鬟,氣派本就非常人能比。
此時擰眉沉聲,讓小丫鬟立刻就變了臉,她哪裏知曉發生了什麽,不禁倒退一步,顫顫巍巍答道:“奴,奴婢也不知道,奴婢找到郡主的時候就是這樣了。”
明初還要發問,胳膊卻被人握住。
是趙錦繡,她低着眉,語氣疲憊,聲音低啞,“沒事,我歇息一會就好了。”說着就自顧自拂開明初的攙扶往裏走。
“主子!”
明初哪敢讓她自己一個人走,也顧不得去問那個丫鬟,随手把人打發了就追過去,她扶住趙錦繡的胳膊,有心想問,卻又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反倒是趙錦繡一路沉默進屋後說道:“先洗漱吧。”
……
下人手腳很快,沒一會就準備好了。
趙錦繡肩抵在浴桶邊緣,微微仰着臉閉着眼,明初輕輕替她擦拭着頭發,目光卻時不時往她身上看去,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的主子了,這幾年主子行事越發穩妥,有時候她都忘記她今年也才十六,明初猜測應該是跟謝二公子有關,但具體發生了什麽,卻猜不出。
“謝池南和我說……”熱氣氤氲住趙錦繡的眉眼,讓人看不清她此時是哪般神态,只能聽到她略顯低啞的聲音如流水一般緩緩說道:“謝大哥是因他而死。”
手裏的胰子忽然掉在地上,發出沉悶的一聲,明初驚得忘記去撿,只是愣愣看着趙錦繡,連話都忘了問。
“你也不敢相信吧?”
趙錦繡邊說邊睜開眼,她今天哭了那麽一場,眼圈還很紅,可她的神情和語氣都恢複成素日的冷靜,她就像一個敘述者把她知曉的那些事一點點一點點說出來。
屋子裏很靜,靜得只有她的聲音,而當她不再說話時,便連一點聲音都沒了。
明初自幼就待在她的身邊了,自然知曉她和謝池南感情厚非,即使這些年兩人不曾見面,可主子每年都會和她提起這位舊時的好友……來的時候,主子還和她開玩笑說池南少爺都十八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喜歡的姑娘。
主子如此在乎侯夫人和池南少爺,自然希望他們能和好,可中間還有個春行少爺,這讓他們怎麽和好?
“那您現在……是怎麽想的?”她低聲詢問。
“我不知道。”趙錦繡第一次搖了頭,她其實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無能為力的感覺了,好像你怎麽做都沒有辦法去挽回,沒有辦法讓一切恢複到最初。
“可不管發生什麽,謝池南永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可能不管他。”
謝伯伯讓她別責怪謝池南。
她怎麽會責怪他?死去的是她最喜歡的哥哥,可同樣,他也是謝池南的兄長啊。
那個謝池南從小就崇拜的兄長。
謝大哥死,最難過的恐怕就是謝池南。
可她也沒有辦法去勸說燕姨,這世上沒有人有這個權力讓一個母親忘記她失去兒子的怨恨和痛苦……
夜色寂靜。
趙錦繡疲憊地合上眼。
*
萬籁俱寂,許多人都已睡下了,謝池南睡得卻不安穩。
他又做夢了,夢到十二歲那年,他領着一群人去追殺呼延利的時候,年少輕狂,桀骜不馴,又有國仇在前,謝池南怎麽會允許呼延利從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逃脫?可他的手下害怕沙漠的傳說。
傳說騰格裏沙漠的深處有吃人的魔鬼,很多人都不敢穿過沙漠去追呼延利。
“将軍,我們回去吧。”幾十號人勸說謝池南。
他們不願進去,一方面是畏懼沙漠的傳說,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們真的累了,半個月的連續作戰,他們的腦子和身體都像一根緊繃的弦,現在好不容易能夠得以歇息,誰想繼續追逐?
何況大将軍還發了話,讓他們不要輕舉妄動。
可謝池南不管。
他從不相信有什麽吃人的魔鬼,再說他又不是沒來過這,有多少個夜晚,他騎着神離在這策馬奔騰,與月色和晚風相伴。
沒人跟着他去,他就自己去!
初生牛犢不怕虎,何況謝池南對自己的騎射十分有自信,即使殺不光匈奴人,他也能射殺呼延利!所以他直接無視了衆人的阻攔。
“你們不想去就別去!”
他不強求,只身一人策馬追了過去。
浩瀚的沙漠中,穿着白衣盔甲的少年騎着馬握着長.槍一路向前,他的臉上有幹涸的血跡,已分不清是屬于哪個敵人的。風沙刮在他的臉上,有些疼,可謝池南卻沒有畏懼,他就像是天生屬于這個沙漠,屬于這個戰場。
可他還是太年輕了。
長.槍帶過十多號匈奴人,鮮血濺染黃沙,卻靠不近被衆人包圍的呼延利。
呼延利此人,匈奴王之子,習慣了争奪搶掠,一雙眼睛就像貪婪的狼,謝池南記得他在人群包圍中向他瞥過來的眼神,也記得他向他舉起的弓.弩。
他惡狠狠地說“豎子可惡”。
看着那張如豺狼一般的臉還有對準他的弓箭,謝池南并不為此感到害怕,那個時候的他一心只想為國為大漢百姓報仇,即使被匈奴人包圍,他也沒有絲毫畏懼,甚至還和呼延利一樣舉起了手中的弓.弩。
他想,就算死,也要把呼延利一起帶走。
寒風拍打他的高馬尾,他手握弓.弩對準呼延利,薄唇微挑,眼中也泛着譏嘲。
夢中的他即使年少也已呈現出刀鋒般的銳利,他無畏無懼,只慶幸,幸好那些人沒有跟過來,那樣至少死也只是他一個人。
可偏偏他的兄長出現了,他的兄長因為擔心他出事,只帶着一隊親衛就趕了過來,看到兄長出現的那一刻,謝池南第一次産生了後悔的情緒。
他不畏死,卻怕牽連旁人,尤其那人還是他的兄長。
夢境的最後……
是兄長和親衛阻攔了呼延利,他的兄長穿着一身銀色盔甲,如天神一般,他回頭讓他快跑,讓他去喊父親過來……那個時候,謝池南以為自己來得及的,他以為他能喊來父親喊來大軍把兄長救出來的。
可等他和父親回去的時候,只有滿地屍首,以及杵着佩劍不肯倒地的兄長。
即使萬箭穿心,他的兄長也始終有他的風骨,不肯跪拜匈奴人。
“阿南,快跑!”
看着那個穿着銀色盔甲的男人轉過臉沖他喊道,然後那張溫潤如玉的臉一點點被鮮血覆蓋,夢中的少年發了瘋似的想跑過去,卻怎麽都越不過去,他只能眼睜睜看着男人死在他的面前。
“哥!”
謝池南握緊拳頭驚醒過來,他滿頭大汗,在這昏暗的室內屈坐起身,搭在膝蓋上的手都在微微顫抖,等急促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緩,謝池南擡眸看了一眼覆着素紗的菱花窗,天色還早,他擡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打算趁着其他人還沒有起身離開謝家。
不想——
謝池南洗漱完打開門就看到坐在長階上的紫衫少女。
太陽還未徹底升起,可天邊已有逶迤而開的一抹豔紅,簪着花釵的少女原本正托腮看着遠方的天空,聽到身後的聲響立刻回頭,謝池南的眼前出現了一張燦爛的笑臉,那個紫衫橙裙的少女笑着和他打招呼,“早啊,謝池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