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謝池南已經離開了。
趙錦繡卻滞留在原地忘了離開,她低着頭,眼睛像是看着地上那個被燈火照映出來的身影,又仿佛什麽都沒有看,耳邊還有屬于謝池南的回聲,他的聲音明明那樣輕,那樣平靜,可趙錦繡卻覺得自己的心髒都被拉扯出來幾絲刺骨的疼意。
周遭都是空曠的涼氣,她擡手捂在心口處,不知為何那裏竟有些疼,她想起謝池南剛剛說的話,“趙錦繡,你最喜歡的兄長,我唯一的兄長是因我而死!”
她已經記不清她聽到謝池南說這話時臉上的神情了,只記得自己心跳明顯漏了一拍,呼吸也徹底停住了。
她怎麽也沒想到謝大哥的死居然會和謝池南有關。
可如果是這個原因,有些事情也就說得通了,為什麽那麽喜歡謝池南的燕姨如今會用那樣的眼神看待謝池南,為什麽李媽媽緘口不言神色難過,還有為什麽他們母子之間的關系會變成這樣……趙錦繡想到自己先前來找謝池南的時候,還信誓旦旦想着不管謝池南和燕姨之間有什麽矛盾,她都一定會讓他們母子重修舊好。
這世上哪有什麽過不去的坎?
可如果謝大哥真是因為謝池南而死,她該怎麽勸說燕姨原諒謝池南?手心手背都是肉,死去的活着的都是燕姨的兒子,她想這世上最難過的就是燕姨了。
夜裏忽然傳來沉悶的一道開門聲。
趙錦繡循聲看去便見穿着一身黑衣勁裝的謝平川走了出來,他今年四十多了,比起趙錦繡印象中的樣子要顯得更加冷肅,從前在金陵的時候,她還能在謝伯伯的臉上看到清淡的笑意,如今卻只看到濃濃的疲憊。
這幾年有變化的不止是燕姨和謝池南,功滿大漢的謝伯伯也變得滄桑了許多。
“謝伯伯。”她忙斂起心神走過去給人請了一個安。又擡眸看向那扇覆着素紗的菱花窗,在她怔忡的這一段時間裏,那裏已經沒有人了,趙錦繡想到剛才恸哭不止的燕姨,心裏也有些難過,不由壓低聲音問道:“燕姨睡了嗎?”
“嗯。”
謝平川點了點頭,他看了一眼四周,見沒有那個熟悉的少年身影,眼中微黯。再次看向趙錦繡的時候,眼中又恢複成了平日在軍營時的模樣,低聲問她,“阿南帶你來的?”
他剛剛在屋中就聽到了外頭的動靜。
下人早就被他打發走了,自然不敢違背命令折回來偷聽,唯一敢來他們院子的也就只有這兩個小孩了,又看了一眼趙錦繡的神色,他靜默一瞬,啞聲問,“都知道了?”
趙錦繡沒有隐瞞,點了點頭,“謝伯伯,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的聲音很輕,神情卻帶着緊張和急切,說出口的話還帶了一些彷徨,被風一吹,支離破碎,趙錦繡放在身子兩邊的手緊緊握着,看着謝平川猶豫問,“謝大哥他……真是因為謝池南的緣故才會離開人世的嗎?”
謝平川負手站在長階上。
清透的月光,照亮了整座庭院,卻照不進人的心裏去,謝平川低眉看着眼前的少女,遲遲都不曾說話,須臾,他才開口,“跟我過來。”
趙錦繡忙擡腳跟上。
她跟着謝平川走到一旁的石桌,看着他坐下,也跟着坐下。
她迫切想知道當年的事,見謝平川沒有說話,也不敢多言,只能安靜地坐在一旁,直到聽他詢問,“你可知道長川戰役。”
趙錦繡忙點頭,見謝伯伯看着門的那處沒有看她忙又答聲,“知道。”
她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大家閨秀,更何況她還有那樣一位厲害的祖父,永泰十九年,匈奴領十萬大軍再次進犯雍州,這事傳到金陵城不知又讓多少人吓破了膽,那段時間已有不少人在整頓財物,生怕大漢再一次被匈奴人殺到跟前。
誰想到謝伯伯竟以五萬大軍逼退了匈奴,不僅如此,他還斬殺匈奴王并幾個匈奴将軍和王子,讓匈奴人元氣大傷,這麽多年都不敢再次進犯。
當年他們遷都南下,根基本就不穩,匈奴又驟然來犯。
可以說——
是這場長川戰役拯救了大漢,讓他們免受外族侵擾,能夠在這幾年的時間裏快速發展。
可趙錦繡清楚知道這件事,卻是因為謝春行就是死于這一場戰役。
謝家的無雙公子,大漢朝最年輕的少年将軍死于他的十八歲,死于他最燦爛的年華……從此世間再無無雙公子,也無謝将軍。
他的死訊傳到金陵的時候,不知讓多少女子哭碎心腸。
她也哭了。
她那會甚至還想一個人騎馬來雍州,她不信謝大哥這樣死了,更擔心謝池南會出事……他這個人從小就崇拜謝大哥,衣服要穿一樣的,頭發也要梳一樣的。
他最喜歡的就是跟在謝大哥的身旁,纏着他問戰場上的事。
趙錦繡還記得有一年謝大哥打贏勝仗,回金陵受封。那天兄弟倆走在長長的禦街上,周遭都是偷看他們的人,謝大哥的眉眼是一貫的溫潤,即使受了功勳也還是那副溫溫柔柔的模樣,可謝池南呢?那是與謝大哥截然不同的桀骜,少年郎仰着下巴,飛揚的眉毛就像兩把小刀,鋒利張揚,他驕傲地活像自己受了功勳似的。
這樣的謝池南,如果謝大哥真是因他而死,他該多難受?
“當年謝池南怎麽會……上戰場?”那個時候的謝池南也才十二歲啊。
趙錦繡不明白。
“金陵那邊是怎麽說起這場戰役的?”謝平川平靜看着前方,不答反問。
“金陵城的百姓都感恩您的辛苦,還說您是天神下凡,有神助。”
“……天神下凡,有神助?”謝平川緊繃的臉上扯出一絲譏嘲的笑,他放在石桌上的手微微收緊,那雙狹長的鳳眼也輕搭着,他遲遲沒有再說話,等再開口時,聲音卻要比這春日的夜晚還要寒涼,“你覺得五萬大軍真能打贏匈奴人的十萬兵馬?”
趙錦繡一怔。
這事的确神奇,畢竟大漢兵馬不如匈奴兇猛,加上當年兩軍人數又過于懸殊,能贏實在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事。所以當年金陵那邊得到消息才會這麽動蕩,一個個都想逃得更遠,可當年的結果的确是謝伯伯贏了啊……
“當年長川戰役是靠雍州城所有百姓一起保下來的。”
謝平川的聲音平得像一陣風,臉上也不帶一絲情緒,他仰頭看着頭頂那片星空,星河閃耀,不比先前的譏嘲,此時他的眼中帶了一股濃郁的悲傷和深深的沉重,“年輕的壯士拿着家裏的工具就跟着我們上戰場,老弱婦孺就留在城中幫着做飯救人。”
平民百姓都如此,他的兒子又怎麽可能甘居人後?
匈奴人出現的第一日,謝池南就自告奮勇要跟着他和春行一起上戰場,那會已是生死存亡的緊張時刻,縱使他們不放心不同意又能有什麽辦法?
那個時候沒有人想到他們能贏。
每個上戰場的人其實都已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要麽站着死,要麽屈辱死,既然都是死,何不在死前英勇一場?
可誰都沒想到從未上過戰場的謝池南居然那麽厲害。
與他和春行的作戰手法截然不同,穿上盔甲的謝池南就像一匹放飛了的狼崽子,沙漠是他的領土,他無懼無畏,仿佛天生屬于戰場,拿着一杆長.槍領着兩千兵馬就敢往前沖。
謝池南第一次離開,走了三天三夜,就在他和春行都以為他死了的時候,他卻帶着十幾顆頭顱回來了。
他永遠記得那一天。
穿着盔甲的少年笑着掀起帳子,驕傲地把手裏的人頭扔在地上,滿屋子的灰暗都被他臉上的燦爛笑容感染變得亮堂了許多。
他歪着頭,笑說,“父親,兒子幸不辱命,回來了!”
那裏面有匈奴的一名猛将和兩個同行的王子,還有不少大臣,他還活捉了不少匈奴人,搶來了他們最為需要的糧食和馬匹。
謝池南以兩千兵馬瓦解了匈奴的右翼,讓匈奴人元氣大傷,也讓他們有了一個喘息回擊的機會,此後他們父子三人一同作戰,由于謝池南的作戰手法太過迅猛,又時常出其不意讓匈奴人根本想不到他要做什麽……匈奴從最初的聲勢浩大越顯頹勢,反而是他們在一次次的勝利下越來越有活下去的希望。
所有将士和雍州城的百姓齊聚一心,匈奴人瓦解大漢的計謀也徹底湮滅。
變故是什麽時候發生的?
就在他和春行殺了匈奴王,匈奴人群龍無首的時候,前線卻傳來謝池南領兵進了沙漠深處。
春行不放心忙跟了過去。
十二歲的謝池南還不懂得窮寇莫追這個道理,他一心想要把所有的匈奴人都殺死,以報當年他們被迫遷都的屈辱,可他終究只是個少年,又怎麽可能比得過在草原争奪搶掠經常作戰的呼延利?
他被呼延利的人馬所困,又被春行解救。
可當他們父子再回去的時候,看到的只有萬箭穿心而死的春行以及一地死去的将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