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節
鳳舞簽上自己的大名,沈家媽問:“考多少分數?”
“一百分。”沈曉軍道:“和阿姐一樣會讀書。”
沈家媽面露喜色:“再過一年把戶口辦下來,就可以考重學高中了。”
沈曉軍阖起課本,見包書皮貼着許多貼紙,細看看:“這都是誰?”梁鹂撇起嘴:“舅舅落伍了,連四大天王都認不出。”
“四大天王都不曉?那阿舅沒文化。”沈家媽顯擺:“四大天王是,持國天王抱琵琶、增長天王持劍,廣目天王拿傘,多聞天王戲蛇。”每逢正月十五,就會去龍華寺燒香,這個她熟悉。
梁鹂道:“才不是,這四大天王是劉德華、郭富城、黎明和張學友。”沈家媽疑惑:“沒聽過他們的佛號啊!”
寶珍恰好下班回來,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是香港最受歡迎的男歌星,稱呼他們為四大天王,在上海火的不得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沈家媽癟嘴:“我就不曉,拿來給我看看!”
梁鹂把書包給她,拉鏈上挂着四人頭像的塑料牌,沈家媽觑眼打量,寶珍指給她看,哪是劉德華,哪是郭富城,她恍然大悟:“陳宏森理的發,就是這種,中分,前面撇成人字形,像蘑菇頭。”寶珍道:“這是郭富城的發型,不止陳宏森,現在大街小弄的男青年們都剪成這樣,趕時髦。”
沈家媽道:“怪不得,不過這種發型考驗發量,陳宏森頭發多,這樣剪挺洋氣,但發量少的,薄薄貼頭皮,就難看,像漢奸。”
一衆都笑起來。沈曉軍道:“我覺得喬宇和黎明長得有幾分像。”
沈家媽再看一番表示同意:“等喬宇再大些,更像,一樣的斯文氣。”又問梁鹂:“我給侬的零用钿就用來買這些?心思要花在學習上,若是成績退步,零用钿就沒收。”
梁鹂苦起臉,外婆的臉變得比翻書還快,背起書包道聲再見,下到兩樓碰見陳母買生煎饅頭回來,她道聲陳阿姨好,又問:“陳宏森呢?”
陳母笑道:“早就去學校了,他們抓的很緊。早飯吃過麽?再來只生煎饅頭。”
梁鹂邊吃,邊走到弄堂口,看到喬宇,連忙叫住他,一起往公交車站去,等電車時,她偏頭老是看他,喬宇用手抹抹臉:“臉上有什麽嗎?”
梁鹂笑嘻嘻地:“外婆說你長得像黎明。”喬宇怔了一下:“那個四大天王裏的黎明?”
“嗯!”她點頭道:“同學們都這麽說,我也覺得像。”
喬宇不以為意:“長得像誰不重要,學習最重要!”他想起什麽道:“告訴你呀,我的戶口要下來了,街道講就這幾天。”
看她一副驚喜交加的表情,不禁也笑了:“正好可以趕上考高中。”
梁鹂便問:“你打算報考哪所高中呢?”
“盧灣中學。”喬宇挺堅定的:“和姆媽講好了,就考這所重點中學。”又朝她道:“明年你也考來,陳宏森在,我也在。”
第肆伍章
周五下午放學早,肖娜和梁鹂去城隍廟小商品市場買文具,倆人坐 126 電車到老北門,在一路有說有笑走過去,買好後梁鹂覺得口渴,肖娜道:“我家離此地不遠,你跟我走。”
穿過一條橫馬路,梁鹂就聞到一股子怪味道,弄堂口擺着一人高的垃圾桶,已經塞的不能再滿,有些滴滴嗒嗒往下掉,地上一大片灰裏透青的髒水冒着穢泡,亂丢着一大捧吃空的糟毛豆莢、嚼碎的螃蟹殼,還有發紅的蝦皮蝦頭,又腥又臭,一個環衛工人推着一車子煤球灰一股腦地倒上去,還帶有星火,嘶嘶如蛇吐芯子的聲音,很多綠頭紅眼的大蒼蠅受驚飛起,橫沖直撞地,梁鹂把頭一偏,嗡嗡聲一瞬而過。
她皺起眉頭,因為這樣的氣味想嘔,肖娜卻似習以為常,拉着她的手往暗幽幽的弄堂裏走,走到第二戶推開門,裏面是個天井,還是陰暗,白天也開着燈,天井中央擺着爐子,上面炖着汽壓鍋,哔哔亂響,煙氣騰騰,将燈泡都洇黃了,一股子甜香味兒四散,把門外垃圾的臭氣成功掩蓋。
肖娜告訴她這是鄰居在做糯米糖藕,然後會拿去城隍廟賣給來旅游的外來客,上海本地人是不吃的。
她讓梁鹂等一會兒,先回家探嬸嬸在不在。
梁鹂只得站在那兒,看一個胖女人做糯米糖藕,她蹲身在大腳盆前,拿着毛刷清浸在水裏覆滿淤泥的蓮藕,藕節交界處最難洗,便用手指摳,摳得指甲裏黑漆漆的,那水也是渾泥濁沙地翻滾,粗大的蓮藕一根根洗好擺到另個大盆裏,她也沒耐煩再洗一遍,是懶惰還是為省水,不得而知。用小刀切削掉兩頭,卻不扔,放在旁邊備用,露出圓圓的孔洞,把泡軟的糯米用調羹送進去,再用筷子通一通,她大抵是熟能生巧,很快就完成一節,把削下的藕頭重新裝回堵住,再用幾根牙簽插刺封牢,汽壓鍋不再哔哔厲響,她揭開鍋蓋,從黑紅黏稠的湯汁裏撈出煮成胭脂色的蓮藕,擱到靠牆一張板桌上放涼。
胖女人一直在勞作,走來走去,跑進跑出,根本沒瞧過梁鹂一眼,似乎怕四目相對了,就得微笑,招呼,切一塊糯米糖藕給她嘗嘗。
肖娜站在門前招手,梁鹂連忙跑過去,聽她竊喜道:“嬸嬸不在。”
踏進門,肖娜拉亮燈,裏面有個樓梯,樓梯底下和牆面形成三角的角落裏,擱着一張小床,一位老太太坐在床沿,手裏拿着小木榔頭輕輕錘着腿,肖娜給她介紹:“這是我阿奶。阿奶,她是我同學。”梁鹂禮貌道:“奶奶好。”老太太很慈眉善目,叫着孫女:“娜娜,拿點心給同學吃。”
肖娜拉梁鹂繼續往裏走,是個六七平方的一間房,擺着床、立櫃、圓桌椅凳等家俱,如那只糖藕一般,孔洞裏塞的滿滿當當。
肖娜笑道:“這裏叔叔嬸嬸住的,我和爸爸蹲在樓上閣間。你坐。”她拿起桌上一只粉色塑料水瓶晃晃,沒有水,蹬蹬上樓捏着一把鑰匙下來,又往竈披間跑,梁鹂也跟着去,還沒到下班的時間,空蕩蕩的,水龍頭都裝在木盒子裏,扣着鎖頭,是怕鄰人偷用自家的自來水,肖娜拿鑰匙打開,灌了半壺,擱在煤球爐子上燒,她倆站在旁邊等着,沒一會兒就滿頭大汗,打開糊滿油污的窗戶,一陣風總算吹進來,有糖藕的甜味,也有垃圾臭。一只煨社貓躲在牆角吃着魚骨頭。
“你爸爸呢?”梁鹂問。肖娜道:“前兩天有人介紹去片場當群演,演一場有二十塊,包頓飯。”她又說:“昨天半夜裏去火車站,演抗戰片,他是被槍擊中犧牲的兵,躺在鐵軌上裝死屍,回來跟我講,裝着裝着就困熟了,等醒過來,人早都跑光了,片酬也沒領,點心也沒吃,今天要去讨回來。”她講這個似乎就為逗梁鹂笑的,梁鹂笑了一下,卻又覺得沒什麽可笑的,反有些難過。
她問:“你嬸嬸還刁難你嗎?”肖娜道:“我、爸爸和嬸嬸阿奶她們分開過,嬸嬸有時雞蛋裏挑骨頭,發脾氣罵人,爸爸讓我忍着,不要睬伊,等我們攢夠錢,從這裏搬出去,就自由了。”
梁鹂拍拍她的肩膀:“一定會有這天的。”肖娜笑着點頭,她還是樂觀的,聽見壺蓋托托地響,把水灌進熱水瓶,從碗櫥裏取只碗洗洗,倒了大半碗涼着,趁梁鹂喝水之間,她重新把水龍頭鎖了。
梁鹂走的時候,和老太太說再見。隔着灰白色夏布蚊帳,聽她嗯哼哼兩句,舊式的上海話,很難聽懂,又像是睡着了的呓語。
沈寶珍心底明白,趙慶文另娶雪琴,無論是醫院科室還是弄堂鄰裏,總有些許好事者幸災樂禍,背後指指點點,就覺得愈發沒意思起來。
這晚上,她把家人叫到一起,說着打算出國的決定:“美國醫生彼得向醫院提出,希望公派幾員醫生護士去他所在的醫院交流、學習先進的醫理護理知識和技能,我托福過了,就跟醫院提出公派申請,應該八九不離十。”沈家媽及曉軍等都沒想到她會有這一出,一時沒有話可講。
梁鹂倒挺興奮的,她們班裏同學的親戚都有在國外的,每趟回來都會帶很多好東西,她問:“小姨是去美國麽?”
寶珍“嗯”了一聲,笑着道:“等我走了,你就睡姨姨的床,不用再和外婆擠一張小床。”
沈曉軍沉下臉來:“你因為這個出國,大可不必。若是因為那些風言風語,也大可不必。”
寶珍道:“我誰也不為,我就為我自己,我想走出去,開闊眼界,增長見識,看看外國人的地盤到底是哪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