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春日嬉戲圖
搖光殿,一如既往的雍容端莊,與北宸殿遙遙相對,本是相輔相成互相輝映之所,絲毫不因一人的來去而變化。
曾經與帝同尊的皇後娘娘,正在佛堂裏念着在這裏的最後一次經。除了貼身侍女風荷,其他人都識時務地避而遠之,這便是這座深宮裏最真實的人性,讓人幾乎以為從開始便該如此,都忘了溫情是何模樣。
“娘娘。”看到燕離陌進來,風荷小聲打斷管寧,後者卻仍然波瀾不動地敲着木魚,手中念珠也是一顆一顆以一樣的速度轉動,仿佛是設定好了的齒輪,轉着轉着便是一生。
“你下去吧。”燕離陌揮手讓風荷退下。風荷有些踟蹰,如今管寧身邊只剩下她一人,離開半步都可能是永別。
“風荷,你下去吧,燕大将軍不會傷害我。”管寧忽然睜眼,鳳眸裏竟然是一片沉靜,恍若佛堂之中安坐的佛像,俯瞰世間歡樂離別卻是一派安然。雖然風荷仍以娘娘喚她,她卻不再以本宮自稱,而且聽起來似乎有那麽一絲迫不及待的感覺,仿佛那個稱呼是一副沉重的枷鎖,她早想卸去卻苦于不能。
風荷雖不信燕離陌,卻對管寧篤定至深,一步三回首地離去,房中終于只剩下兩個看上去不像有所牽連的人。
不知是不是窗戶沒有掩好,佛堂內忽然起風,香燭燭光搖動,點點火星跳躍,将息微息。
半晌,還是管寧先開口:“明日就是你娘的忌辰,一切準備好了嗎?”這樣開口的時候,她仍然撥動着手裏的佛珠,仿佛心中還在繼續未完的佛經。
“還好,這些事都是下人在忙,這麽多年了,應該不會出什麽差錯。”燕離陌站在一邊,細細端詳着佛龛旁邊的牆壁上挂着的一幅畫,看着有些舊了,大概是很早之前畫的,簡單的春日嬉戲圖,一個端莊華貴的豆蔻少女背影窈窕,正在凝神撫琴,而對面的百花深處,一個纖細靈動的身影若隐若現。
“弦表姑名中帶弦,卻是五音不通,偏偏還喜歡聽我撫琴。”管寧眉眼不擡,卻仿佛知曉燕離陌在看什麽。
“娘也喜歡聽我吹笛,可是我也遺傳了她的五音不全,學了十一年都沒學會一首完整的曲子。”燕離陌伸手,細細撫摸畫上那個掩映在繁華之中看不清容顏的身影。兩人一言一語,卻似在話家常一般,只因這畫上之人,是他們與之各自有一段回憶的人,也是他們此刻唯一能共同懷念的人。
管寧口中的弦表姑管弦,正是燕北靖之妻,燕離陌之母。
管舒早年喪妻,家裏親戚又多,孩子們雖然都是獨自長大,卻也有看對眉眼的人。管寧未出閣之前,便是和弦表姑最親,只比她大了六七歲的弦表姑不愛琴棋書畫,不擅刺繡織錦,個性天真爛漫,最喜歡花間撲蝶,還常要她一旁撫琴,蜂飛蝶舞,落英缤紛,姑侄兩個在花園裏一呆就是一下午,管寧一直以為,自己一手天下無雙的琴藝,就是那時候練出來的。
後來管弦出嫁,兩人見面少了;再後來管寧入住東宮,兩人更是漸行漸遠,再難見面。這幅畫是管寧大婚之時,管弦送與她的,在這搖光殿內一挂就是十幾年。
“是嗎?”管寧眉目間染上一抹柔色,仿佛又回到了十一二歲的年紀,不知憂愁為何物,“那弦表姑一定寂寞了很久,你爹也不怎麽通音律。”室內的風小了下來,燭光漸漸明亮,愈發襯得管寧手中的佛珠晶瑩溫潤。
燕離陌卻忽然垂了手,轉過身來走到一旁靠柱倚着,似乎不打算再繼續憶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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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等我片刻,馬上就要念完了。”管寧也不在意他的反應,或者是心領神會便可。
“我不是來催你做什麽,只是想問你一件事。”燕離陌眼角瞥了瞥那幅畫,卻仍然看着管寧。
“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還有什麽不知道的嗎?”管寧竟然笑了一下,畢竟不再年輕,眼角有細細的皺紋滋生。果然美人遲暮是世上最讓人遺憾的風景。
燕離陌一哂,世事變幻無常,誰能盡在掌握?
“你能為了管家在宮中煎熬二十年,應該也不會因為名節這等虛名而任人利用,那為何要幫我做這件事?”
的确,如果沒有皇後開口請求從宗室過繼,姜适根本不會出現在皇宮之中,何來他與燕離陌的攜手?又何來管家的衰亡?
“結果都是一樣,用什麽罪名又有何幹?”管寧仍然一動未動,回答燕離陌之時還能專心念經。一句話說完,房內沉寂了片刻,知道燕離陌不是來聽這種虛話,大限将至,管寧自覺也沒有再矯情的必要,索性再像年少時一樣,說幾句真心話又有何妨,撚着念珠的手指一頓,她從坐席上起身,跪了太久雙腿有些發麻,她扶住供奉佛龛的桌子才能站穩。
燕離陌抱臂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她握住桌角已然青筋微露的手,這才發覺原來一向雍容之姿的皇後娘娘,竟然如此纖瘦,仿佛只是一副骨架支撐着這天下女人最向往的華貴鳳袍。
“你畢竟是弦表姑的兒子,當年的事,管家對她有愧,我對她有愧,這一次全當是還你了。”管寧忽然看向燕離陌,眸中似有深意,“不過我在這深宮做了二十多年啞巴,有些事即使并不清楚也還是能看出一二分的,無論你真正的用意是什麽,那都是你的造化,一切随緣便好。”
燕離陌聞言一怔,看着管寧的目光也驟然複雜,竟然有一絲殺意閃過,卻又轉瞬消失,變換為不知名的情緒。
“好了,你走吧,我還沒有念完,只剩最後一章了。”
管寧絲毫沒有在意他的神情,仿佛突然蒼老了許多,擺擺手繼續跪回佛龛之前,她重新撚起佛珠。
燕離陌再不說一句話,走到佛龛邊上,忽然從袖中掏出一個玉瓶放于其上,最後看了那副畫一眼,轉身出了佛堂。
管寧微微睜眼,看了那光滑小巧的瓶子一眼,手中念珠不停,嘴角竟然勾起一抹欣然笑意,仿佛那裏裝着的,就是通往極樂之地的法寶一樣。
又有風透進來,綴了太多寶石的鳳袍難以起舞,倒還不如繡簾輕盈翩跹,躍動着的燭光中,只餘一張傾國傾城清靜如蓮的容顏安然。
入夜,廢後管寧于搖光殿內服藥自盡,鳳元帝連最後一面都未曾去看,當真毫不在乎二十年結發之情,更是下令不準管氏入葬皇陵,單獨在京郊為其修了一座孤墳,草草入殓,荒涼至極,讓人不勝唏噓慨嘆,這便是所謂的一朝繁華一朝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