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溫酒的困惑
溫酒到搖光殿的時候,皇後在佛堂靜坐,不準人打擾,他便徑直去了太子宮,本以為太子被軟禁,會将脾氣發在旁人身上,可是他通報過進去之後,卻只看到一個正半躺在榻上的半大娃娃,正一顆顆往嘴裏丢着水潤晶瑩的葡萄,盛放葡萄的金盞旁邊,已經聚起了小山似的一對葡萄皮。
“你是燕府的人?”
見他進來,半大娃娃小手一揮,就免去了他行禮。
“是。”溫酒覺得這小太子還真是心胸廣闊。
“你主子不止膽識過人,連看人的眼光都如此精準,晟軒拿得出手的幾個人才都被他收入彀中了吧。”半大娃娃說話一點都不像個娃娃,果然皇家的孩子都早早就通透人情。
“太子過譽了,臣本性驽鈍,不敢當人才之稱。”
溫酒跟在燕離陌身邊,早非吳下阿蒙,即使身處皇宮,面對一朝太子,也能不卑不亢,進退合宜。
姜适就是方才初見之下,看他儀容風度非一般俗人,才随口感嘆一句,自然也不計較這個話題。
“你會武嗎?”跳下軟榻,扯過一條手帕擦了擦手,他雙手叉腰,微微仰頭。
“會。”溫酒愈發覺得這太子心性與常人迥異。
“太好了,反正也要等你家主子,不如咱們到後院練會兒。”
姜适聞言喜上眉梢,轉身去書房拿了寶劍,也不管溫酒應不應下,就拉着他就出門直奔後院,熱熱鬧鬧地開練了。
一直等到下午,兩個人翻來覆去練了兩套劍法,燕離陌才出現在太子宮。
他神色仍如往常,只眉目間有一抹倦色,腳步也略微緩緩,見姜适和溫酒在空地上練劍,他也沒有出聲打擾,自己在回廊裏坐了,遠遠地望着這邊,眼神飄渺。
八歲的姜适,十分喜歡練武,身量雖小,卻将一把劍舞得像模像樣,風生水起。同樣是一套劍法,溫酒招招溫潤圓滑,毫無纰漏,卻未免太過呆板,難以再有進境。而姜适招數不如溫酒純熟,氣勢卻淩厲張揚,每一招都似有無窮新意,讓人體會少年意氣風發。
劍随心動,一伸手一回轉之間,便能看透一個人秉性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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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自己,也像姜适一樣,在燕府後院任意縱橫,仿佛只憑着那一把劍,就能讓世間萬物都匍匐在自己腳下。記得師父說過,這流風劍法,在自己手裏不像流風,倒是飓風。他說這話時的語氣有些喟嘆,不知是贊賞還是遺憾。
不過,師父臨走之前,兩人最後一次對招,還是自己這飓風,勝過了師父的流風。那個須發已白的老頭子含笑凝視了自己半天,才揮揮手潇灑遠去。
一別數年,當真想念,可是萬一有緣再遇,自己如今已經失了正氣凜然的劍法,會不會讓師父後悔曾教授自己呢?
“喂!”
燕離陌正沉浸在自己的無邊思緒中,忽然一只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回神一看,原來兩人已經過完了招,姜适一張小臉紅撲撲的,額上細汗涔涔,明亮慧黠的眸中滿是探究之意。溫酒站在一旁,表情有些安心。
“太子還真是心胸廣闊,都被禁足了還能如此若無其事。”
燕離陌沒有起身,仍舊坐在那裏,連向姜适行個虛禮也無。
姜适一屁股在他旁邊坐下,小手抹去額上的汗水,他的聲音還略顯稚嫩:“是師傅教導有方,徒弟才能有樣學樣啊!”
燕離陌瞥他一眼:“那你為何提前行動?我不是說了等我回來再說嗎?”
溫酒聽他們說起正事,悄悄就要退下,卻被燕離陌叫住:
“你留在這兒吧,有些事你也該知道。”
溫酒心中忐忑,擡頭看了一眼神色寧靜的燕離陌,點頭應是,垂手立于一邊。姜适瞧着他們主仆的舉動,大眼睛忽閃忽閃,沒有說話。
“我答應傳你流風劍法,你便聽我的話,替我做一件事,這是咱們當初約定好的,為何要自作主張?”
燕離陌語氣平淡,好像在述說什麽稀松平常的事,卻讓溫酒心下一震。原來,太子竟然是故意惹怒皇帝,而且此事還是将軍與太子合謀嗎?他有些糊塗,搞不清燕離陌的用意。
“我覺得那是個好機會喽!”姜适滿不在乎。
燕離陌轉頭深深看他一眼,少年才有些心虛地別過頭去。
“彈劾管舒的折子剛剛上奏,你就突然發難,若是有心人往深處一想,難道還看不透這其中緣由嗎?”燕離陌表情有些凝重,“朝堂不是你想得那般簡單,天底下巧合之事也不會憑空而來,這一次,你做錯了。”
最後四個字,燕離陌聲調如常,卻讓姜适不甚在意的姿态驟然消散,他沉默半晌沒有反駁。
“怎麽,不甘心?”燕離陌卻忽然笑了起來,方才的沉重蕩然無存。
姜适擡眸看着他,愕然過後是片刻的怒氣:“好啊,你又戲弄我,我根本就沒有壞事對不對?”
燕離陌搖頭:“你是做錯了沒錯,只不過不至于影響大局罷了。既然你叫我一聲師傅,我自然要好好教教你怎麽做事。”
姜适懊惱,可是燕離陌說的話句句在理,讓他無從辯駁。
“好了,這幾日你安心在宮裏呆着,我先回去了。”燕離陌瞧瞧遠處天色,他也休息夠了,起身便打算回府,姜适卻突然叫住了他,他轉頭盯着小娃娃,不知他又賣什麽關子。
姜适沉吟片刻,眼光忽然轉到一旁沉默許久的溫酒身上:“師傅手下都是能人,不如借徒弟一兩個用用。”
燕離陌一愣,繼而笑意深邃,這孩子果然心計過人,将來必成大器。
“你若是想要溫酒,為師怕是不能忍痛割愛了。”此話一出,姜适自然失望,溫酒猛然擡頭看了燕離陌一眼,有些動容。
“你放心,等此事了解,為師會挑幾個中用的人給你,就當是額外的謝禮了。”
姜适雖然更想要溫酒,但也知道這要求有些過分,溫酒是燕離陌的左膀右臂,又豈會輕易送出,而且他答應給自己選幾個人,至少比宮裏的用得安心,這樣一想,失落的心情才稍稍平複。望着已經離開的燕離陌主仆,他小聲嘟囔了一句:“為師為師的,也不嫌肉麻。”
少年說完便又出了長廊回空地繼續練劍去了,一個人的身影未免孤寂,卻更有一種堅毅的偉岸。
出了宮沿着永樂街回府,溫酒跟在燕離陌後面,久久無語。
街上晚市已散,到處都是歸家的人,似乎還有袅袅炊煙在街道上空盤旋,誰家已經傳出了飯菜的香味。
燕離陌的眸色變得柔和,側頭瞟一眼心事滿腹的溫酒,他的聲音在晚風裏有些悵然:
“怎麽,還在想宮裏的事?想不通可以問我。”
溫酒回神,頭卻垂得更低,半晌才有輕微的聲音傳出:“将軍,為何适太子會與您一道對付管家,他不是皇後之子嗎?而且......管丞相是一朝忠臣,您為何要與他為難?”
燕離陌聞言,聲音裏多了一絲笑意:“不錯,能想到是對付管家,你還不算太笨。”
話音剛落,兩人正好路過一個小攤,攤主正準備收拾,燕離陌一眼瞥到一個小巧的九連環,雖然質地不是上乘,但做工還算精細。他駐足攤前,吩咐溫酒拿錢,将那個九連環買了下來。賣家收攤時還能遇上個大生意,自然欣喜萬分,附送了一個小撥浪鼓。
溫酒渾渾噩噩地掏錢,心思仍然在方才的事上。
“功高震主這四個字,你覺得如何?”燕離陌将東西遞給他,繼續往回走。
溫酒一驚,頓時有些明白過來:“将軍是說,這是皇上的意思?”
燕離陌但笑不語。
“那......管丞相當真有反意嗎?”溫酒還是疑慮重重。
“還想不通?”燕離陌回眸看他一眼,“那我再問你,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句話又如何?”
溫酒頓時徹底通透。無論管家有無反意,皇帝都不允許他權勢熏天,管家之災,本就是勢在必行。
可是真正明白了其中道理,溫酒又覺得心情莫名低落。在隴城之時,他們一群風華正茂的少年郎,甘受風沙之苦,甘心浴血奮戰,為的就是有一日能出将入相,直上青雲。可是如今,管丞相三朝侍主,功勞不可謂不比天高比海深,竟然也要被皇帝猜忌,甚至不惜以這樣卑劣的手段陷害,一股寒涼之氣驟然在溫酒心中升起,他忽然覺得自己從前所想的一切竟然有些可悲。
燕離陌瞧着他那副模樣,對他的心思一清二楚。
“你自幼在軍營長大,心性曠達,城府不深,本不适合在宦海沉浮。我帶你回來,本來是想傳你一些武功兵法,便再讓你回隴城去的。不過,看你的年紀,應該也比我大不了幾歲,正是一心建功立業的時候,那位适太子将來的成就不可估量,他方才的态度你也明白,若是你想跟着他幹一番大事業,我也不會攔你,說不定,将來你也能做個什麽開國功臣哦!”
他語氣輕快,存了故意揶揄的意味,溫酒卻連一絲笑容都擠不出來。
“罷了,既然你已經知道本将軍一直在做什麽,無論是鄙視還是厭惡,這都是事實,你好好想想吧,回隴城還是進宮都由你選擇,主仆一場,我都會随了你的意。”
嘆一口氣,燕離陌加快了步伐,将溫酒遠遠甩在後面。
溫酒愣在當地,身後是暗沉沉的天幕,俊朗的臉上有一抹疑惑,一絲迷惘,任晚風徐徐也不能吹散。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