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林驚昙一路上在車裏也沒閑着,一直指點馮文改公關稿:“……要後續計劃?鼎聲公關部難道是擺設?接着找我也可以,但要加錢。”
馮文難掩興奮地回話:“老板,厲總那邊說價錢随你開。”
然而生意做到鼎聲和同舟這個程度,看重的不是一時之得失,林驚昙也早就見慣了空頭支票,低笑一聲:“要他全副身家,肯不肯?”
話剛出口,林驚昙便自覺失言,立刻瞥了一眼顧霆,見他一臉不贊同地皺眉,不知為何,林驚昙莫名心虛:“玩笑而已,不用轉達,我免費送他們一條意見。應啓明真正的多年粉絲一定看得出他狀态不對,這次能瞞,下次未必,這部分粉絲的情緒最好由應啓明親自去安撫。”
馮文咳嗽了幾聲:“呃,林老師,厲總是在和我們視頻通話——”
他輩分小,不敢玩笑,甘棠卻是看熱鬧不怕事大,刮辣松脆地講道:“他說可以考慮,只要你嫁給他。不如你們去拉斯維加斯注冊結婚,騙他簽了股權轉讓書再閃離?”
林驚昙聽那邊越說越沒譜,只得正色道:“不要亂開玩笑,這對厲總女友很不尊重,先說到這兒吧,我們到了。”
林驚昙只覺頸上發寒,厲南亭明明不在他面前,卻仍是一流的掠食者,能盯得他寝食難安。
放下電話,他剛松了一口氣,便見顧霆“脈脈無言”地凝視着他,那口氣頓時又提了起來:“怎麽了?!”
顧霆抱臂,偏頭看向窗外,是個很不高興的姿勢:“馮文告訴我厲南亭現在沒有女朋友。”
“馮文才入行多久,他說的話不要太當真。”
顧霆轉過臉,執拗地盯着林驚昙:“萬一呢?我覺得他對你沒安什麽好心。”
林驚昙幹笑:“這也難講,萬一他準備出國注冊同性婚姻……總之,他的事我已經很多年不操心了。”
顧霆一針見血地指出:“可你現在還在為他奔波,應啓明是他的藝人,就算惹出天大的簍子,也該他自己收拾!”
顧霆鮮少這樣激烈地表達厭惡,林驚昙被吓了一跳,身體不自覺地離顧霆遠了點,手指也搭在門邊,顧霆餘光一瞥,暗自心驚——他都遭遇過什麽,才會下意識擺出如此防禦性的姿勢?
林驚昙也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瞬息間調整了狀态,還反過來安撫顧霆,讓他等會兒不要講話,一切事務由自己應付。
林驚昙習慣了做救火隊長,幹這一行,為了照顧敏感的藝人,先要殺滅自己所有的情緒,最好做到無悲無喜,他已經在顧霆面前喜怒太分明了,真不是好兆頭。
這也是他帶顧霆之前松懈的緣故,他早就萌生退意,一旦顧霆站穩腳跟,就算是厲南亭真把整個身家送他,他也不會要。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林老師已經将手中最重要的人脈都漸漸轉移給了甘棠,不過人脈只能介紹,不能繼承,如何培養還要看甘棠自己的能力。
馮文私下跟顧霆講過:“甘總真的很辛苦,時常連續熬大夜,又顧不上吃飯,我在她桌子上看到過營養針——嘩,直接一針從胳膊上戳下去,我有點暈針,看了害怕,結果她居然讓我趁早習慣,說以後我也得用上。”
林驚昙曉得她辛苦,同徒弟講大實話:“當年厲南亭建議我轉行,去做較為輕松的企業公關,或者政府公關。後者我不考慮,在政客面前,連厲南亭都無害得像一頭小綿羊。至于企業,看看現在哪家大品牌不用籠絡媒體?最終大家還是在同一張桌上吃飯,做了這行,就沒有輕松的可能性。”
甘棠當然明白,意氣昂揚道:“我不怕辛苦,只怕沒機會,再苦還能苦過我們剛起步那兩年?”
徒弟成才,自然得意,但最近甘棠對顧霆灌輸了太多讓林老師尴尬的信息,以至于他忍不住小小報複一下:“你覺得甘棠厲不厲害?”
顧霆連連點頭,面有懼色。
林驚昙被他逗笑了:“她也不是一開始就這麽嚣張的,剛跟着我那幾年,為了給藝人求一個角色,千辛萬苦蹭到電視臺高層飯局上,像有些韓國餐館的侍應生那樣,半蹲着恭恭敬敬跟人家講話,被小報譏諷是在‘擦鞋獻媚’。”
甘棠當年隐忍不做聲,後來才回應:“擦鞋又如何?為得到一個機會,多少人連下跪都願意,何況擦鞋還要排隊呢,我最終為自家藝人争取到了機會!”
林驚昙講故事繪聲繪色,顧霆覺得他望着自己的眼神有一種關愛之意,似乎是在提點自己,于是開動腦筋,用力思考:“是說讓我學甘總嗎?”
林驚昙颔首,拍了拍他肩頭,開門下車:“微末時要低調,有了實力再講不遲。”
顧霆想了想,沉默着起身,順從地跟在林驚昙身後,像一片為他遮風擋雨的大樹所投下的陰影。
林驚昙畢竟是上司,這樣苦口婆心,也令顧霆反思自己是否太任性,還沒有作品呢,就成了甘棠口中“被寵壞的藝人”。
到達後,應啓明的經紀人膽戰心驚地為他們引路:“明哥說不見外人,他現在有點暴躁,林總多擔待。”
林驚昙笑了笑:“我擔待得還少麽?不用麻煩你了,我知道怎麽應付他。”
應啓明住所是地上二層地下三層,面積約900平方米,并且加裝了防護牆和鐵絲網,整體裝潢走現代藝術風格,多用冷灰色金屬。顧霆走進來的第一感覺便是壓抑,鐘欣然雖然也在自宅裝飾了一條長廊,但她選用的裝飾品色彩缤紛,情感濃烈,讓人能從氛圍中感受到屋主對生活的熱情,和這裏正好相反。
林驚昙熟門熟路地走到了地下最深一層,應啓明有一間禪室,是聽了一位法師的建議,情緒不穩時用來進行冥思的,林驚昙對這種方法嗤之以鼻,并十分有先見之明地在四壁加裝了軟墊,以防他撞傷自己。
林驚昙的偏見來自父親,他父親早年間便出了家,自比李叔同,少年時留學海外,風流倜傥,詩詞歌賦、吹拉彈唱無所不精,爾後看盡繁華,遁入空山。這段傳奇故事經常被提起,父親比他本人有名得多。
他跟厲南亭講過實話:“我喜歡你,你人又勤力又有上進心,一點也不像他。他不過是個随心所欲的公子哥兒,出家了也沒過過苦日子,仍在文玩上燒錢,六根不淨。”
林父唯一的好處是對情情愛愛沒有興趣,天生親緣冷淡,因此也沒有緋聞,迫于家中壓力生了個孩子,妻子也愛玩,有了孩子後兩人都松了一口氣,給足生活費,其他一切不聞不問。
林驚昙決定和厲南亭在一起時,曾沖動地跑去求見過父親,他隐居在一片湖光山色裏,頂着修禪的名頭,一切責任不用擔,比王侯惬意,林驚昙想看看他聽到自己獨子喜歡男人時會有多驚愕。
然而就連這點小小的報複心也沒能得逞,侍從轉達了父親的話:“法師不見客,他說太麻煩了。”
林驚昙怔怔站在渡頭,想了很久,身後是舊詩中飛鷗共長天一色的好景致——
既然連見我一面都嫌麻煩,又為什麽要生下我?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但林家這本經好歹有金錢加持,念得大抵體面,所以除了對着厲南亭,林驚昙從沒提起過父母,看看顧霆,他都不好意思說自己也曾哀嘆過不幸。
應啓明果然在改裝過的禪室裏,隐約能聽到暴躁的怒吼聲、成年男子急促的喘息聲、赤足摩擦的腳步聲:“滾!都給我滾!”
小經紀人膽戰心驚,顧霆也皺了皺眉,林驚昙從容地伸出手:“鑰匙。”
小經紀人愣了一下,林驚昙客氣道:“管家和助理也都被他轟開了吧?如果他沒換管家的話,照慣例鑰匙會留在安保室裏,麻煩你去取來。”
小經紀人不自覺地點頭如搗蒜:“我這就去!”
正說話間,應啓明的助理之一拿着玻璃水杯和藥片趕來,見林驚昙也在,怔了怔:“林老師!好久不見!”
林驚昙颔首致意,擡手擋住了她:“別給他送玻璃器皿。”
林驚昙此前處理過一起豪門争産案,豪門太太以暴躁作風聞名,時常辱罵毆打工作人員,此後報應不爽,其子為了争産,懷疑母親偏心,竟上門擊碎家中玻璃,将母親割傷。
這樁事非常有名,助理也瞬間恍然大悟,應啓明可能割傷自己或別人。
她忙不疊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明哥也是好久沒這樣了,我們都急得沒頭緒了……”說罷,她小心翼翼地觑着林驚昙的臉色,“林老師,明哥心裏還是很挂住你的!”
應啓明之前去香港拍了合資片,團隊裏也有不少工作人員講粵語,出乎林驚昙意料的是,顧霆居然聽得懂,面上立刻浮現出一種“我才不信”的神色,由于真誠,竟顯得很可愛。
林驚昙還沒開口回答,冥思室的門便緩緩開啓,應啓明久久凝望着林驚昙:“不用找鑰匙了。”
小經紀人剛要謝天謝地,便見應啓明極冷漠地向他投來一瞥,他立刻噤聲,不自覺地躲在了林驚昙身後——雖然林老師是在場男性裏最顯瘦的,但他也最讓人有安全感,仿佛天塌下來他都懂得補。
助理見機行事,立刻拉走了經紀人,一面走一面嘀咕:“這是明哥家事,不是你我可以摻和的……”
應啓明眼中情緒如海浪翻湧,他幾度啓唇,又強忍着将視線轉向顧霆:“你也可以走了。”
應啓明一邊說,一邊随意揮了揮手,然而他一擡手的瞬間,顧霆便警醒地擋在林驚昙身前,将林老師掩護得嚴嚴實實,如臨大敵地瞪着應啓明。
應啓明一怔,整個人瞬間緊繃起來,目光淩厲地打量顧霆,半晌,冷笑一聲:“這不是普通助理吧?!”
林驚昙淡淡道:“與你無關。”
應啓明挺直的脊背因為這一句話,頓時又洩了氣,無端便生出三分頹唐。他死死盯住顧霆,像甩出尾鈎的黑蠍:“他十足是你鐘意的類型,年輕、易上當、識得做,好似一條跟尾狗!”
他講粵語,似乎是篤定了顧霆聽不懂,就是聽懂也無妨。
他微垂的手指染着血(不知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此刻正緊攥成拳,骨節咯咯作響——如幼兒餓極哭鬧時磨牙“嚓嚓”聲,足證恨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