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戚忌打來電話時,明顯還在記仇,醉醺醺地笑話他:“怎麽樣?還是讓我說中了吧,那小子就是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至于你呢,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蠢貨!”
林驚昙看着手中的氯化鉀,阖了阖眼,沒有出聲,也沒有挂斷。
他身邊所有人都在安慰他,哪怕心裏的笑聲快要溢出來,至少面上總是挂着同情,他想他是需要這樣直白的辱罵,好用憤怒來抵消龐大的空虛。
事實上,他的憤怒已經所剩無幾了,他只是很茫然。
林驚昙面前循環播放着應啓明簽約鼎聲的官方記者會,應啓明看起來很沉穩,但一舉一動間有掩不住的意氣風發。他的面部輪廓很歐式,有人稱贊他是亞洲的阿蘭·德龍,此時林驚昙才想起,阿蘭·德龍也背叛了一手扶持過他的情人,而她甚至還是《茜茜公主》的女主角。
羅密·施耐德那樣光彩奪目,傾倒全歐洲,尚且不能留住年輕的情人,更何況他?
應啓明穿淺灰色高領毛衣,戴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書生氣十足,一點也不像個刻板印象中的“背叛者”,他望着鏡頭時十分誠懇,林驚昙雖然是當事人,也忍不住放任思緒抽離了一瞬——以制片人的視角來看,他的表現真是無可挑剔,就算他剛剛殺了人,且已年屆而立,仍有大把癡男女會相信他“至死是少年”。
應啓明的嘴唇翕動,那樣溫柔,對老東家致歉時,像在唱頌聲詩,他講得太好聽,幾乎勝過從前床邊的戀人絮語,老辣如林驚昙,都有那麽幾秒忽略了他的話術。
他說這是和平解約,過往恩怨一筆勾銷,面部神情隐忍,眼神回避鏡頭,還下意識擡了擡眼鏡,不少粉絲分析,他一定是在同舟受了不公正對待,但念着栽培之恩,忍到今天才發作。
林驚昙幾乎要笑出來,說到底還是怪自己,一邊試圖逃離厲南亭,一邊被他烙印太深,像厲南亭當年給自己自主權一樣,也給了應啓明太多的自主權。
半年前應啓明的粉絲便總結過同舟“十宗罪”,認為林驚昙有意“吸血”,削弱應啓明的資源、逼他帶新人、給他接不符合身份的代言,諸如此類。
這件事林驚昙不過一笑了之,也沒激起太大波瀾,畢竟在每一位明星粉絲眼中,公司都是十惡不赦,宣發團隊都是白拿工資不幹活。
他沒想到這只是前哨戰,真是太低估了應啓明美麗皮囊下的智慧,這麽看來,他愛得不夠,不是稱職情人,被甩也理所當然。
耳邊戚忌還在聒噪:“嗝兒……!你就早該聽我的,他有什麽好?你都被厲南亭甩過一次了還不知道疼?你是巴甫洛夫的狗?”
林驚昙下意識想講:是我提的分手。
但轉念一想,逞強?好像沒必要,贏得盆滿缽滿的是厲南亭,他笑到了最後。
哪怕林驚昙再怎麽拉黑、拒接對方假惺惺的關懷來電,也不能掩飾自己是個失敗者的事實,甚至連繁雜的法務手續都是甘棠在處理,他已經被這起變故徹底打碎了。
他不再相信自己有得到“愛”的能力,戚忌的諷刺似乎正好印證了這一點,他保持長久關系的對象沒有一位會在此時握住他的手,他們只會非常訝異地看着他:“你是沒有腿還是沒有腦子?這麽明顯的陷阱也來踩。”
他是成年人,自業自得,活該下沉。
林驚昙自始至終沒有哭,他流不出什麽眼淚,只是茫然。
他想起母親精致而冷淡的面容,重又聽到她生前講的谶言:“放棄吧,你和你父親一樣,不配擁有持久而穩定的關系。”
他正準備和厲南亭一起離開香港,對母親的話感到非常憤怒,并堅信自己不是話本裏涉世未深就私奔的嬌小姐,不會被人家騙得失魂落魄。
當年母親沒再說什麽,而現在他連憤怒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戚忌醉得說話斷斷續續,最後隐約提議了一句:“我這就過來找你,給我開門。”
林驚昙終于拼命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在這通漫長而毫無必要的羞辱中首次開口:“不用了,多謝關心。”
他似乎已經把禮節刻印到了骨子裏,連對着自己都摘不下這層面具。
最終,林驚昙還是沒用上那管氯化鉀,他不想讓戚忌成為第一個發現他遺體的人,他怕那家夥會笑破肚皮,那場面可不太好看。
他試圖入睡,然而怎麽也睡不着,開始感到昏沉時,手一抖掃下了床頭的藥瓶,這才發現已經空了——自己到底陸陸續續吞了多少粒?
“厲南亭……你……王八蛋……!”林驚昙一邊和朦胧的意識掙紮,一邊打120,完全聽不清自己的聲音,也不能确定對面有沒有獲知他的地址。
結果他最狼狽淩亂的時候,下意識在罵厲南亭——自己的遺言只能是這個嗎?太可悲了。
林驚昙滾落在地毯上,四肢大張,眼神渙散,只覺自己活在戚忌的黑色喜劇裏,忍不住大笑出聲,試圖用笑意驅走逐漸漫上全身的恐懼,他怕自己再也不能醒來,他怕自己即将獨自行過幽暗的深谷,他怕疼,怕失去愛人,怕很多很多事。
就像此刻,他怕母親的谶言成真,于是絞盡腦汁地試圖回憶起父親的形象,以搜尋證據對抗母親。但父親離開的時候他還太小,以至于他驚恐地發現,眼前浮顯的只有厲南亭那張儒雅俊美的面孔,他生命裏最接近父親和導師的形象。
母親會那般斷言,大約是一早就看出了他們之間的相似。
林驚昙笑到眼角濕潤,半夢半醒中喃喃自語:“好疼啊——”
一位位愛人光臨,一段段緣分加身,段段猶似利刃。
最疼的不是千萬道血痕,而是要拼命忍住,別喊出心底的名字,哪怕遺言是罵厲南亭活該下地獄,也別向他求救。
這是他擺脫那句谶言的唯一方法——做玫瑰,縱孤獨赴死,亦驕傲昂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