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1)
阮銀曾經最喜歡過生日。
她出生的時候,正好是計劃生育的最後一批,所以家裏只有阮銀一個小孩。
獨生女,掌中嬌。
嬌生慣養長大的小姑娘,除了淩琛這個BUG級別的死對頭之外,一切都順風順水。
但是就算淩琛再怎麽捉弄她,也會在她過生日那一天,偃旗息鼓,所有的前仇舊恨煙消雲散。
淩琛不僅一整天都會對她和顏悅色的,而且在吹蛋糕蠟燭的時候,對她說生日快樂。
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公主,在生日那天,她可以做一整天的人生贏家。
但是一切美好的回憶都從哪個分界點戛然而止。
阮銀在大學過的第一個生日,和現在一模一樣的初春天氣。
那時正是大一的下半學期,阮銀已經幾乎一年沒有聯系過他們。
但是在那天,她依然期盼父親母親能夠打電話祝她生日快樂。
一整天,沒有。
手機安靜地就像一塊廢鐵。
直到那時,阮銀才清晰的意識到,她真的必須要成為一個獨當一面的大人了。
從前需要盛大狂歡的生日宴會,變成了僅代表記憶的一串編號,冰冷而無機質。
但是現在。
那個造型精美的蛋糕擺在面前,讓阮銀內心波瀾四起,但是表情卻平靜的可怕。
“謝謝。”阮銀說道。
她的聲音很輕,輕到承受不住任何的情緒,只剩下空洞而缥缈的氣音。
“不過我已經不過生日了。”阮銀眼波流轉,看向淩琛,晶亮的燈光在阮銀的眼裏一閃而過,她勉強地笑笑,“但是還是要謝謝你還記得。”
“我一直記得。”淩琛雙目深邃,正看向阮銀,又仿佛透過軟銀,正看到其他的什麽東西。
略過遠山,略過黛樹。
是記憶中極其深刻的那一天。
那是個煩悶燥熱的夏天。
阮銀正趴在桌子上寫東西,突然,窗子上傳來敲玻璃的聲音。
‘扣,扣扣’
她應聲望去,正看到一直修長瑩白的手正在窗外。
阮銀的房間在二樓,所以,敲窗戶的,智能是隔壁的淩琛。
那時他們是兩家緊挨着的鄰居,淩琛的房間就在阮銀的隔壁,兩扇窗子挨得極近,只要推開窗一伸手,就能碰到對方的窗玻璃。
阮銀放下筆走過去,打開窗戶去看。
兩個人的窗戶都是沒有陽臺的,只能從窗邊探出半個身子,才能看到對方。
所以阮銀打開窗戶看過去,淩琛正在半倚着窗臺,好整以暇看過來。
阮銀昨天晚上哭了一晚上,所以現在兩只眼睛腫的跟桃子一樣,被陽光一刺激,還有一點輕微的刺痛感。
她已經很久沒有出門過,現在整個人暴露在陽光下,很不适應光線的照射。
頂着刺眼的陽光,阮銀的頭發亂糟糟的,不耐煩問道:“幹嘛?”
阮銀嘴裏含着一口空氣,說話咬字有點模糊,臉頰也鼓鼓的,是高三那一年養出的軟肉。
和阮銀的狼狽不同,淩琛渾身清清爽爽的,好像沒有受到炎熱天氣的任何影響。
陽關從淩琛蓬松的發間穿過,将他黑色的短發染成了燦金色,他今天穿了一件白的短袖,左胸有一個紅色的西瓜圖案。
他的面容較四年前柔和許多,沒有那種棱角分明的鋒芒感,身材清瘦,完全一副青春無敵的少年模樣。
淩琛看到阮銀出來,下巴微微揚起:“你幹嘛呢?”
一說這個阮銀就沮喪,她伏下身子,将下巴磕在肉乎乎的胳膊上,“我在寫東西。”她的聲音低迷,說完之後又補充道:“給爸爸寫的。”
自從得知父母要離婚的消息,阮銀的情緒就一直很低迷,除了想要幫他們挽回婚姻以外,她現在什麽也不做了。
淩琛了然。
其實阮銀父母的婚姻很早就出現問題,貌合神離已久,只有阮銀這個傻子,之前一直被蒙在鼓裏,現在終于知道真相,卻以為他們只是普通的鬧別扭。
以為做一些争取,父母的關系就會和好如初。
但是淩琛知道,他們離婚的事情已成定局,不可能因為阮銀無所謂的掙紮而複合。
在阮銀看不到的地方,淩琛的眼底有一瞬間變得深沉,但很快又消失不見。
他不動聲色地變了變姿勢,看着阮銀問道:“他們離婚,你想好以後跟誰了嗎?”
“不可能的!”阮銀飛快地反駁他,“他們只是暫時吵架了,以後會變好的。”
阮銀皺起眉頭,倔強道:“我不會讓他們離婚的。”
‘可是你說了又不算。’
這句話在淩琛的喉嚨口停住,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行。”
淩琛點點頭,将手放在臉頰旁邊遮住刺目的陽光。
那只手正好遮住陽關直射入眼睛的光線,令他俊美的臉上出現一小片陰影,叫阮銀看不清楚他的眼睛。
“他們什麽時候離婚?”
阮銀搖搖頭,“不知道。”
“那你知道他們為什麽離婚?”
“不知道。”
“那你想怎麽挽回他們?”
“……也不知道。”
這下,不等淩琛奚落她,阮銀自己就心虛了。
她把下巴埋進了肉乎乎的胳膊裏,一臉沮喪。
淩琛在阮銀面前打了個響指,吸引過她的注意力,“我有個辦法,你要不要聽?”
阮銀眼睛一亮。
“聽。”
“那就下樓。”
淩琛話音剛落,一掀眼皮,對面已經沒了阮銀的影子,只剩下半開的窗戶。
他看着隔壁已經沒人的窗戶,心中冷靜的可怕。
阮銀的父母已經不可能複合,這是淩琛都能看清楚的事實,但阮銀卻始終不願意相信。
與其讓她閉目塞聽做沒有意義的努力,倒不如叫她提早認清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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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點說,到底什麽辦法?”阮銀在樓下等到淩琛慢悠悠走下樓,迫不及待上前去扯他的手臂,想從他這裏聽到消息。
淩琛雖然平時對她一肚子壞水,經常和她過不去,但是在大事上,淩琛一直都特別的可靠。
所以,在阮銀心裏,淩琛說的有辦法,那就一定是有辦法。
在某些方面,阮銀是特別的信任淩琛的。
淩琛微微垂頭看她:“你的長笛是不是很久沒練了?”
阮銀點點頭,“嗯。”
就算是高三那麽繁忙的課業,阮銀也經常會抽出時間來練習長笛放松一下。
但是這些天,阮銀心裏亂糟糟的,根本靜不下心來,更別提吹奏樂器了。
“那你知道,你爸媽在什麽情況下不會吵架?”
經淩琛的一點撥,阮銀恍然大悟。
“在我練長笛的時候,他們最和顏悅色了。”
阮銀第一個學習的樂器就是長笛,随着時間的變化,阮銀接觸到更多的樂器,但是類似雛鳥情節一般,她還是最愛長笛。
甚至後來,阮銀還拿了長笛青少年比賽的冠軍。
在其他的時間,阮父阮母經常會因為小摩擦而吵架,而唯一氣氛好的時候,是在琴房裏。
阮銀經常在那個做了隔音設施的琴房裏練習,阮父阮母下班後,經常會端着茶杯在一旁聽她演奏。
那個時候,誰都不說話,只有音符流淌在房間裏。
格外的溫馨。
“我知道了!”
阮銀的眼睛亮起來,順着淩琛的思路往下想:“等他們晚上回來,我就吹長笛給他們聽,然後坐下來好好談談,一定可以的。”
阮銀跳起來,拍了拍淩琛的肩膀,臉上難得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贊賞道:“真有你的。”
說完便轉身,腳步輕快地往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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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銀已經很久不練習長笛,而這樣做的後果就是,當她拿起笛子吹奏的時候,因為不熟練的原因,手發生疏,聲音就難聽了些。
淩琛皺着眉,當着阮銀的面直接堵住兩只耳朵,用來隔絕噪音,直到阮銀停下,才放下兩只手。
阮銀也知道自己技術退步了。
但是沒辦法,長笛就是這樣,只要一段時間不練,別管之前多高的演奏水平,直接被打倒解放前。
“好啦,我知道不好聽。”阮銀雙手握着笛子,小聲道歉,“我多練練嘛。”
淩琛伸手,給她一個請的手勢,但是在長笛聲音響起的時候,還是一點都不客氣地堵住了耳朵。
阮銀僅僅是不熟練而已,曲子并沒有很難聽。
但是淩琛做出的動作,好像她是在魔音灌耳一樣。
幹脆眼不見心不煩,阮銀垂下眼專心練笛子,不去看他。
心裏卻暗暗将每天練習提上日程。
阮銀就這麽練了一天,吹到口幹舌燥眼冒金星,她也只是喝口水,短暫休息一下,便繼續聯系。
她從小就沒吃過苦,練習樂器,也因為自身天分的原因,僅僅是練練就能達到掌握的地步。
所以,她很少像現在這樣有沖勁的時候,努力又刻苦。
就連午飯,也只是匆匆吃過兩口,放下筷子直奔琴室。
經過一整天的練習,阮銀終于找回當時的手感,逐漸順暢起來。
她今天準備的曲子是《天空之城》,難度系數有些高,但是如果技法熟練的話,卻很好聽。
耳熟能詳的一首,也是阮銀的父親和母親最喜歡的。
他們難得共同喜歡的一個東西。
直到太陽向西方偏去,下午六點鐘,正好是阮銀的媽媽秋彥君下班回到家的時間。
看着到了時間,阮銀放下笛子給父親打電話。
阮銀的父親是一個大學教授,在一個小職高擔任一個不太重要的漢語言老師。
“阮阮,抱歉,爸爸今天有個研讨會,回不去了,你在家乖乖的,自己做點飯吃啊。”
聲音從電話裏傳出來,同時落入阮銀和淩琛的耳朵裏。
阮銀的表情肉眼可見地失落下去,她應了聲好,挂了電話。
她盯着暗下去的手機屏幕,沒說話。
“沒事,給你媽媽打電話試試。”
阮銀努力叫自己的表情不那麽低落,她點點頭:“嗯。”
于是又撥通了秋彥君的電話。
電話裏傳來冰冷的女聲。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稍後再撥。”
沒接。
阮銀擡眼,和淩琛對視。
她從淩琛那雙黑色的眼睛裏,看到了她自己錯愕的表情。
淩琛垂下眼睛,沒有出聲安慰她。
現在這種情況,這只是他計劃中的一環。
淩琛沒辦法眼睜睜看着阮銀終日做着無所謂的掙紮,掙紮到最後,只有傷害到她自己一個結果。
所以,長痛不如短痛。
經過今天的事情,讓阮銀直接認清現實,總好過一直蹉跎她的時間。
“現在怎麽辦?”阮銀目光惶然,眼中閃着淚花,像是一只迷路的幼崽。
她緊緊盯着淩琛好看的菱形嘴唇,期盼他能再說出什麽好辦法來。
但是,沒有。
淩琛少有的沉默了。
淩琛叫她練長笛,本意是讓她找點事情做,而不是一昧的,整天沉浸在父母離婚的悲傷中。
但是現在看到阮銀這幅失落的樣子,淩琛的鐵石心腸仿佛失去了作用。
一句勸她認清現實的話都出不出來。
阮銀捏在手裏的手機響起,打破一室的寧靜。
是微信語音消息的聲音。
“阮阮,媽媽今天已經從家裏搬出來了,我知道你對我們離婚的事情接受不了,但是阮阮你已經是一個大孩子了,應該學會理智的看待問題。爸爸媽媽只是分開了,我們的愛是不會變的,永遠也不會。“
“抱歉,這些年我太累了,希望你能理解媽媽的苦衷。”
搬走了。
阮銀腦袋發木,腦海中只回蕩着着一句話。
搬走了,就是真的不要這個家了。
剛剛有希望,又突然變成絕望。
手裏的長笛沉的墜手,仿佛是阮銀無法承受的重量,從她的指尖一點點滑落。
長笛落在地面上,金屬和瓷磚敲擊的聲音響起。
她神色茫然地環視整個房間,
小小的琴室裏,房間中央有一架鋼琴,另外兩面牆上,一面是阮銀從小到大用過的各色樂器,另一面是她從小到大獲得的獎杯。
秋彥君的事業做得越來越成功,所以只要是阮銀喜歡的樂器,不論是多麽高的價格,也肯定一眨不眨地幫阮銀買回來,就算她只是一時的興趣,随後就将昂貴的樂器束之高閣也不在意。
另一面牆是阮銀從小到大獲得的獎章,有奧數的獎牌,小提琴的證書,鋼琴比賽的獎杯,還有長笛冠軍的獎杯。
這些都是由阮銀和父親一起,彌足珍貴地放進一個個小格子裏面。
阮銀曾經記得所有的美好回憶。
但是現在,那些美好回憶到了這裏,都變得如此諷刺。
阮銀脫力地靠在放獎杯的架子上,鼻尖下,是一個晶瑩剔透的玻璃獎杯。
上面寫着:全國青少年長笛比賽一等獎。
她清楚的記得,當她捧回這座獎杯時,爸爸媽媽高興了整整一天,特地做了大餐犒勞他。
他們說,她是驕傲。
可是現在家都沒有了,要這些毫無意義的榮耀做什麽。
阮銀随意一擡手,玻璃獎杯微微傾斜,就直直地墜落在了地上。
發出清脆的玻璃碰撞的聲音。
這個玻璃聲不知從哪裏取悅到了阮銀。
她直接笑出聲來,随後憤憤地伸手,一個接一個的獎杯應聲倒下。
阮銀像一個看到什麽好玩事情,又将手伸到奧數的獎牌上,狠狠地向下一拽,随後松手。
獎牌和透明的玻璃随便迸射在地板上。
等她将手再次伸到別的獎杯上的時候,一只手阻止了她。
“別扔了。”淩琛微微斂眉,看着她。
阮銀從那雙眼睛裏看到了擔憂的情緒。
阮銀從發洩中抽身,看到淩琛眼中的擔憂,終于忍不住視線模糊。
“那你說。”阮銀透過朦胧的淚光去看淩琛,“他們離婚了,我該怎麽辦?我到底要怎麽做才能讓他們回來啊,我只想讓他們回來。”
阮銀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子,拉着淩琛又哭又鬧,始終接受不了他們連家都不回的事實。
“明明之前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要離婚了呢?”
“你還沒發現嗎?他們很早就出現問題了,只是從來不跟你說而已!不是說,你沒有看到的事情,就是沒有發生。他們已經離婚了,這是沒有辦法改變的事實,你就算再做哪些事情,也是無濟于事。”
淩琛聲音鎮定,但是緊握着阮銀手腕的手,卻暴露了他的真實情緒。
阮銀反手握住淩琛的手,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淚眼朦胧地祈求他。
“那你教我,我到底該怎麽做才能讓他們複合,你不是一直都有主意的嗎?今天練長笛也是你教我的,你就再教教我,我只想讓他們和好。”
“沒有辦法,我都是騙你的,他們根本不是小吵小鬧是真的離婚。你看看你自己,這些天把自己搞成了什麽鬼樣子?你要是再不做點事,你就廢了你知不知道?”
淩琛現在恨不得搖一搖阮銀的肩膀,将她腦子裏的廢料趕走。
“我不知道!”阮銀依然不接受這個說法,就像沒有辦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一樣,阮銀掩耳盜鈴地,固執的不接受淩琛的說法,她開始掙紮,“我不想知道這些,你放開我。”
對阮銀這樣被庇護長大的小姑娘來說,父母就像是合在一起的兩塊天,天散了,世界便沒了。
屋裏滿地的玻璃碎片,淩琛沒敢放手,在阮銀努力掙脫的時候,他甚至握的更緊了,“我們出去說。”
阮銀明顯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樣子。
這時的她,已經聽不下去任何人說的話,
然後,淩琛的擔憂,很快的應驗了。
在阮銀的掙紮之下,淩琛最後還是沒有抓住,讓掙脫桎梏的阮銀摔倒在地面上。
淩琛踩着一地的玻璃碎片,瞳孔緊縮。
因為下意識的撐地動作,阮銀只感覺手心一痛。
連自己都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麽。
一剎那,房間變得針落可聞。
阮銀拖着那只手上的手站起身,透明的玻璃從大拇指的中間骨節劃破,随後直接深入虎口下面的肉裏。
絲絲縷縷的血液從傷口中滲出來,将紮在皮肉上的玻璃染成殷紅的血色。
阮銀直接被吓傻了,愣愣地捧着手不說話。
這個時候,淩琛已經飛快看過她的全身。
因為剛剛摔倒時,阮銀的手是最先着力點,所以身上其他地方,沒有插進玻璃碴,只有幾處細小的劃痕。
“走!快去醫院!”淩琛的聲音撕裂。
像是沒聽見似的,阮銀還愣在原地,淩琛不知從哪裏來的怪力,直接攔着她的腰抱着她沖下樓。
下樓後,将阮銀放在自行車後座上,一路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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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走廊。
“還好送來的及時,現在血已經止住,縫了四針,住院觀察一天就可以回家了。在傷口愈合期間禁酒,也不要吃辛辣刺激的食物,會影響傷口恢複。”
“好。”淩琛點點頭記下,他沉默一瞬,繼續問道,“她傷口恢複後,會影響手指靈活度嗎?”
“影響肯定是會影響的。患者手上的玻璃插的太深,已經傷到筋脈。”穿着白大褂的醫生語調不緊不慢,耐心安慰道,“不過,傷口恢複後認真複建的話,是不會影響正常生活的,不用太過擔心。”
正常生活沒有問題,但是,吹奏長笛卻再也不可以了。
淩琛的臉色有一瞬間變得很難看,旋即,他稍稍回神,對醫生點頭道謝。
醫生轉身離開,阮銀的父母才匆忙趕到。
他們一臉焦急地站在淩琛的面前,跟他詢問阮銀的情況。
當他們聽到阮銀的手指不會像以前靈活的時候,秋彥君的眼中已經泛起了淚花。
她轉身去病房安慰阮銀。
阮振生也緊随其後。
留下淩琛一人在走廊上。
他肩膀垮下來,後退兩步,靠在白色的牆壁上。
頭頂的燈亮的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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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們進去的時候,阮銀正躺在床上看着她那只包裹着紗布的左手。
“我這只手。”阮銀眼睛紅紅的看向他們,“是不是廢了?”
她臉上氤氲出鮮血的顏色,印着已經幹涸的淚痕,像是花貓一樣。
“寶貝。”秋彥君上前抱住阮銀,輕輕的撫摸她的頭,卻說不出任何欺騙她手指完好的話來。
秋彥君忍住哽咽,“會好的。”
他們離婚的這件事,已經騙了阮銀足夠久,現在又事關阮銀的手指,她已經沒有辦法再繼續欺騙她了。
阮銀嘴唇動了動。
她心中突然升起一個卑劣的想法。
她這次傷的這麽重,那麽他們會不會應為心疼她,就不離婚了?
阮振生在一旁懊悔,“都怪我把阮阮一個人放在家,今天要是早點回家,就不會出這樣的事情了。”
這一句話,就像是點了馬蜂窩。
“你還知道是你的錯?”秋彥君的氣焰高起來,指着阮振生的鼻子一通罵,“我叫你照顧阮阮,你可好,就留阮阮一個人在家,自己跑出去不回家,你就是答應我這麽照顧她的?”
“你呢?你無牽無挂的搬走,你就沒有責任嗎?”
激烈的争吵出現在安靜的病房,阮銀抿着嘴,在一邊沉默。
直到他們兩個吵累了。
阮振生一擺手甩門走人。
秋彥君接了一個業務電話,低聲安慰阮銀幾句之後,也走了。
阮銀盯着病房那個打開又合起的門,嘴唇抿成一條支線。
淩琛推門走進的時候,就看到阮銀出神發呆的場景。
想起醫生的話,淩琛心中一痛,走到阮銀的面前,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造成這次意外,淩琛給阮銀的提議占了很大一部分的事故原因。
而且,他明明知道阮銀的父母不會回來,還給她期望。
給她期望,又硬生生讓她的期望破碎。
他想給她脫敏療法,卻沒想到,會造成現在這樣的後果。
淩琛心中無比愧疚,他看着阮銀手上的紗布,恨不得自己才是受傷的那個。
他是一個極其沒有同理心的人,從小就是。
就算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阮銀,淩琛都能狠下心,将阮銀的希望打破。
但是現在,淩琛真實的感覺到,什麽叫做寧願以身代之。
“還痛不痛?”
阮銀還沉浸在父母都棄她而去的情緒中,沒走出來。
聽到淩琛的問話,阮銀實在擺不出什麽表情,面色沉寂如暮色四合的黑夜。
“你說我疼不疼?”
阮銀的聲音冰冷。
或許是手心的刺痛讓阮銀徹底清醒下來,也或許是剛剛他們互相推卸責任的争吵讓阮銀認清事實。
淩琛的聲音仿佛一記強有力的清心劑,讓她的腦子一下子清明起來。
她現在清楚的認識到,她之前挽回的舉動是多麽的幼稚可笑。
淩琛就站在阮銀的旁邊,他的手指動了動,想要摸上阮銀的頭發,但是害怕阮銀生氣,始終沒能做出這個動作。
他垂下的手攥成拳頭,垂在身側,盯着阮銀頭頂上的發旋,沒說話。
其實,在阮銀說出那句話之後,就後悔了。
淩琛今天騙了她,但是也是因為這樣,阮銀才能這麽快的認清事實。
不得不說,淩琛的脫敏療法奏效了。
雖然手受了傷,甚至以後,她這個手指都沒有辦法靈活吹奏長笛,但是想相對于之前來說,值了。
但是她剛剛說話的态度太過惡略了些。
其實淩琛沒有做錯什麽,只是她自己非要發瘋似的,弄得滿地的玻璃,還自己沒出息地摔倒在地上,傷到手。
阮銀本想道歉,可是她的餘光看到了淩琛握起的拳頭上。
這是……生氣了?
也難怪,她的态度這樣的惡略,正常人都是會生氣的。
就只是一瞬間,阮銀道歉的勇氣消散。
錯過了最佳的求和時期之後。
他們之間的氣氛仿佛停滞了。
沒有人主動說話。
淩琛守她半晌,點了外賣送到醫院,打開粥碗放在阮銀面前的小桌子上。
阮銀垂着頭,沉默地用勺子舀粥往嘴裏送,淩琛就在她旁邊守着她。
外賣的粥只有一份,而他們兩個今天都沒有吃飯。
阮銀用餘光看旁邊沉默着的淩琛。
她沒好意思讓他給自己再買一份,只沉下臉,故意說道:“我不用你管,你快走。”
淩琛心中一緊,随後若無其事道:“我看你吃完再走。”
“誰要你看,我是手破了,又不是殘廢,你快走,不要在這裏。”
阮銀的本意是想讓淩琛回家吃飯,但是不知道怎麽回事,從她的嘴裏說出啦,卻好像是在嫌棄他一樣。
但是話已經說出口,阮銀緊抿着嘴唇,就算是後悔也來不及了。
淩琛的手攥緊,聲音沉痛,“你就這麽不想看到我?”
“誰想看到你這個罪魁禍首。”阮銀繼續嘴硬,好像嘴巴不受她管一樣。
“好,我走。”淩琛到了氣頭上,被憤怒沖昏了頭腦,也開始口不擇言起來,“既然這麽讨厭我,那以後就不要再見面。”
“好啊。”阮銀的态度也開始變得惡劣,從小到大吵架幾乎已經成了條件反射,她不服輸道,“不見就不見,誰後悔誰是小狗。”
“你不識好歹。”
淩琛惡狠狠扔下這一句,轉身離開這裏。
這下,終于只剩下阮銀一個人。
她豎起全身的尖刺想要保護自己,但是除了将自己紮的遍體鱗傷之外,最後傷害到的,只有努力擁抱她的淩琛
阮銀拿起勺子,繼續一口一口往嘴裏送粥。
眼淚簌簌地往下落,大滴大滴掉到到面前的粥碗裏,将清淡的粥都染得鹹了。
淩琛在剛一離開病房的時候,就後悔剛剛一時嘴快,就這麽負氣的離開。
他們兩個從小就針鋒相對,吵架幾乎已經成了條件反射。
但是剛剛
阮銀今天受了這麽大的刺激,心裏不舒服,淩琛應該讓讓她的。
淩琛的後背僵直,随後,他轉過身,走回病房門口,看向裏面正垂着頭喝粥的阮銀。
他沒有進去,就站在病房的門口,默默守着她。
直到阮銀躺在床上沉沉睡去,淩琛才從門外走進來,沉默地守了她大半夜,直到淩晨阮銀即将醒之前,才離開。
第二天一早,阮銀醒來後自己給自己辦了出院,打車獨自回了家。
琴房的門半掩着,裏面依然是滿地的碎玻璃。
阮銀盯着地板上的玻璃,沉默半晌,什麽都沒有動,拿着鑰匙,鎖上了滿是狼藉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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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阮銀和淩琛的關系急速的冷淡下去。
阮銀再也沒有見到過淩琛。
她整日在房間裏不出門,拖着一只受傷的手,獨自生活在這所房子裏。
冰箱有阮振生定時填滿,天天神龍見首不見尾,一日三餐,全都是阮銀自己解決。
而阮銀的母親秋彥君,就像人間蒸發一樣,從阮銀的生活中消失。
仿佛整個世界都只剩下阮銀自己一個人。
她每天晚上,都開着窗子看外面的星空,旁邊是淩琛房間的窗子。
不知道是失望還是失落。
在每次關窗睡覺的時候,阮銀總是無意識向淩琛的窗戶看一眼,但是,那扇窗始終緊閉着。
阮銀百思不得其解,等了整整半個月,都沒等到淩琛來找她。
其實她知道淩琛是為她好才這樣做,她也早就原諒了他。
所以她一直等着淩琛再次出現在她面前。
就算淩琛什麽都不說,只是微微一笑,她想,他們都可以冰釋前嫌。
可是,沒有。
整整半個月,阮銀沒有等到。
父母離她而去,從小打到大的死對頭,也因為一次争吵,自此銷聲匿跡。
仿佛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
這讓阮銀感覺,她像是西游記裏那只剛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孫悟空,一身懵懂,滿目孤獨,仿佛世間所有的牽挂都與她無關。
這樣下去,她整個人都要廢了。
阮銀深知,不能再這樣了。
淩琛早已将她抛棄,就算她等到地牢天花地老天荒,也只是徒然。
于是幹脆,阮銀拉黑了淩琛的所有通訊方式,以便讓自己斷絕念想。
随後,便提着一個行李箱,踏上了大學所在城市的旅程。
直到臨走之前,阮銀最後看了一眼淩琛房間緊閉的窗戶。
她還是想不明白。
之前說的再也不見,那不是吵架時說的氣話嗎?
怎麽。
淩琛就當真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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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阮銀終日絕望的時候,淩琛也同樣的,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懊惱中。
這不是淩琛的錯,但是一切意外因他而生。
于是,他們兩個全都陷入這場死結中,一個人鮮血淋漓,一個人歉疚深刻。
一夜之間,他們兩個仿佛從彼此的世界消失,明明只隔着一個牆壁生活,卻再無交集。
阮銀一直在等着淩琛來找她,根本不需要淩琛做什麽,他只要站在她面前,前塵往事皆忘,他們依然是朋友。
但是同樣的,淩琛始終沒有辦法原諒自己。
阮銀最喜歡的長笛,就因為這樣,再也沒有辦法吹奏一只完美的曲子。
他害怕,當他出現在阮銀的面前時,可能之前遺忘的痛苦回憶,又一幕一幕地重現,給她造成第二次的傷害。
于是淩琛将自己關在房間裏,房門緊閉窗戶鎖死,一牆之隔,卻始終沒有勇氣和她見面。
淩琛的性格強大而神秘,在之前和阮銀的鬥智鬥勇中,也始終是高高在上俯瞰全局,就像是逗貓一樣的。
可是,現在的事态早已經脫離了淩琛的掌控之中,讓淩琛陷入前所未有的挫敗感中。
他終日想着如何讓阮銀毫無芥蒂的原諒自己。
可是,不行,就連他自己都沒有辦法原諒自己,阮銀怎麽可能會原諒他。
終于,在他把自己關起來的第四天,他因為長時間沒有吃飯,體力不支,将一個玻璃杯失手碰倒。
淩琛微微喘息着坐在地上,尖銳的玻璃尖刺就在他的面前。
晶瑩剔透的,幾乎要刺人眼睛。
淩琛盯着那個破碎的玻璃片。
心中突然升起一個病态的想法。
下一秒。
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淩琛拿起一片碎玻璃便往手心上刺,很長的一道傷口,血色從傷口争先恐後地湧出,整只手鮮血淋漓。
大概是痛到麻木,淩琛看着鮮血淋漓的手,只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
好像之前的負面情緒,愧疚、自責、難過,和鮮血一道流了出來。
緊跟着,鮮血越流越多,淩琛的視線開始變得模糊,最後被黑暗吞噬。
在他暈倒時最後的畫面,是他的父親破門而入,焦急地向他走來。
因為失血過多,再加上幾天沒有吃飯的原因,淩琛被勒令住院。
淩琛面色蒼白躺在病床上,他手上裹着潔白的紗布,還是和阮銀一樣的左手。
突然間,淩琛的心情變得很好,甚至止不住的想笑。
他都能想象到,當阮銀看到他受傷的紗布時,一定會震驚地睜大眼睛,懷疑他是在騙她。
如果阮銀不相信的話,淩琛想,他甚至可以把紗布拆下來,讓阮銀清清楚楚看到他受傷的傷口。
——比阮銀更長更深的一條。
這樣,阮銀肯定不會再生他的氣,甚至有可能,還會心疼地掉金豆豆。
所以,住院的時間一到,淩琛迫不及待出了院。
他直奔阮銀家裏。
迫不及待想要将他們的關系破冰。
但是,撲了個空。
淩琛被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