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見各省總督是大節下的定例,臣工彙報轄下河工、水利、營田、倉儲,皇帝或褒獎或訓誡或撫恤,自有一番套路。見過了外臣,差不多也到家宴的時候了。大宴設在乾清宮正殿,後宮女眷都要參加。皇帝不與人同桌,禦座兩腋近身的只有太皇太後和皇後。其餘諸如貴妃、妃、嫔、貴人、常在、答應,她們陪宴的帷桌分擺在金龍大宴桌的東西兩側,兩人同座,也是定例。
皇帝從禦道上過來,遠遠就看見殿前宮燈高懸。後宮的環肥燕瘦們個個打扮得很鮮亮,齊聲向他請安祝新禧。他臉上帶了點笑意,率衆人進殿再向太皇太後磕頭拜年。太皇太後叫起喀時,一溜宮人已經端着大紅漆盤進來了。
“分了吧!”太皇太後擡了擡手,笑吟吟道,“你們雖都大了,可在我眼裏還是孩子。節前我讓人從賬上支了銀子,給你們發發紅包,讨個好利市。來年歡歡喜喜的,心想事成。”
大夥兒得了紅包向上謝恩,四妃裏最擅交際的賢妃笑道,“老佛爺心疼咱們,咱們也當給老佛爺行孝。今兒好日子,回頭奴才們要請老佛爺滿飲屠蘇酒呢!”
太皇太後點頭不疊,“好好,難得聚得這麽齊全,大家說笑取樂我最歡喜。喝酒倒是次要的,你們加把子勁兒,明年多給皇帝添幾個阿哥是正經。”
後妃們嘴裏諾諾應承着,自有各樣滋味上心頭。皇帝翻牌子本來就少,秋狝回來一個月,除了延禧宮的靜嫔異軍突起,其餘的宮妃簡直成了擺設。孩子誰不想要啊,可也得男女通力合作才行。一個人搗鼓搗鼓生出個孩子來,那東西六宮明兒就該炸了鍋了!
太皇太後端坐在西首,腿上壓着琺琅花鳥手爐。她說話的時候眼睛沒閑着,底下衆人的神情都瞧在眼裏。略一頓壓壓手,“別拘着,都坐下吧!咱們天家百樣齊全,就一宗不好,夫妻不同桌,子孫難同慶。”轉過臉來對撫養皇子的嫔妃們交代,“哥兒們都養在你們宮裏,冷暖交替你們多盡些心。尤其是四阿哥,他人小,好歹看顧着。”
景仁宮愉妃忙出來蹲福,“請老佛爺放心,奴才自己生養過,雖是個公主,畢竟照料起來心裏也有底兒。等天暖和些,奴才抱四阿哥上壽康宮給皇太太請安去。四阿哥是個乖寶貝兒,愛笑,和他說兩句話就樂得咯咯的。瞧得出将來性子好,長大必定是個仁人君子。”
太皇太後聽了很稱心,颔首道,“那就好,貴妃聽見了?兒子人家替你養得好好的,就別再一心惦記着了。”
密貴妃站起來肅了肅,“是,四阿哥養在愉妹妹那裏,奴才是一千一萬個放心的。”
皇後沒孩子,聽她們哥兒長哥兒短,心裏不太受用。上年準備養別人的孩子,誰知等來了密貴妃懷身子的消息。老對頭嘛,孩子倒不要緊,親娘難打發。要是有個一星半點的不周全,還不得哭天抹淚上皇帝跟前告禦狀去!所以她借雞下蛋的打算就擱置下來了。
大過年的,說家常話有的是時候,何必挑現在。皇帝對太皇太後她們的話題不感興趣,轉過頭看東邊首席的皇後。皇後戴滿翠钿子,細細的眉擺得四平八穩,嘴角卻不動聲色往下一耷拉。皇帝知道她不高興,往她那邊頃了頃身,“怎麽?身子不好?”
她聞聲沖他笑笑,“謝主子垂詢,我很好。”
外面羊腸鞭子啪啪的響起來,吉時已到,真正是開宴的時候了。升平署備好的鼓樂笙簫激揚奏起來,帝後離席,皇後執壺,皇帝捧了九龍杯恭恭敬敬往上敬獻,含笑道,“孫兒節下忙,心裏一直有個念想要多陪陪皇祖母的,可惜總是不得閑兒。趁着今兒年三十,孫兒祝皇祖母萬事大吉,多福多壽。這酒不烈性,是孫兒的孝敬,請皇祖母滿飲此杯。”
太皇太後接過來一飲而盡,酒雖不烈,怎麽說也有三分後勁。太皇太後嘬了嘬嘴道,“是個桂花釀麽,蠻好上口。八月裏聽人說皇後在禦花園裏摘桂花,想來是為釀這酒?難為你一片孝心了,好孩子,快坐下,後頭叫底下人伺候就是了。”
皇帝皇後各自歸了座兒,各桌先前擺的都是冷菜,宴一開,侍膳太監便從兩腋上熱菜了。宮宴排場大,數量也是有定規的,熱菜二十品,湯菜四品,小菜四品,點心、糕餅足有二十九品。最奇特的要數臺灣進貢的果盤,外面數九寒冬,殿裏燒着炭吃着西瓜,這樣從容惬意倒也舒心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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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吃宴席,尤其是面對後宮衆佳麗時有些心不在焉。這滿目珠翠壓根不能叫他注目,瞧那些搔首弄姿的宮妃,還不如皇後來得順眼。他們夫妻談不上恩愛,和敬是絕對的。皇帝微欠了身子,捏着壺耳探手過去給她斟酒,皇後謝恩,兩個人默默對飲,引得邊上妃嫔們略起了醋意。再想想發作得沒來由,彼此看了眼,幹幹兒掩嘴一笑。
太皇太後兩眼瞧着底下歌舞,心裏思量的卻是別的事。皇帝不是和皇後伉俪情深嗎,不論出了什麽事,總要顧念皇後的臉面。把素以送到普寧寺去是坑害他的心尖兒,那擡舉她,讓她做公爺福晉,這樣天大的恩賜總不算虧待她了吧!他是堂堂大英的皇帝,他好意思和臣工、和小舅子搶女人?傳出去不叫人笑話才怪!橫豎她不管別的,把那張臉遠遠兒弄出去她才能安心。好容易走了個錦書,不能再留下這個禍害來捅她心窩子。
趁着這會子人多搬懿旨下去,那麽些耳朵聽着,就算他是皇帝,只要他眼裏還有孝道倫常,就不能公然駁她的話。錦書那時候可是差點配了太監,眼下念在素家是南苑包衣的份上,給她條康莊大道走,到天到地都說得過去了。
“我上回聽皇後說起過恩佑的婚事,眼下怎麽樣了?”老佛爺擱下酒盞說,“總歸是自家親戚,你阿瑪走得早,做姐姐的不幫稱,你額涅也忒操勞了。”
皇後心裏咯噔一下,瞧這态勢不大妙似的,大年下也別找不自在,忙應道,“恩佑對取媳婦的事兒不上心,況且我阿瑪才走,他身上有三年的孝,這會兒也不着急說親。”
“那不成啊,年紀不小了吧?趁過節喜興兒,我看指門婚的好。爺們兒家把親定了,心也就定了。大婚不忙辦,再過兩年也是一樣的。”太皇太後笑着問皇帝,“你們郎舅走得也近,替他留意過麽?好好的一個小舅子,千萬別耽誤了年紀。”也沒等皇帝說話,她又道,“指婚還是兩情相悅的好,我記得皇後說過恩佑心裏有了人,那人恰巧就在跟前。既這麽,撮合撮合,成就他們一段姻緣吧!”別過臉問身後嬷嬷,“人來了沒有?”
皇帝心知不妙,還沒來得及周旋,殿門上素以已經進來了。他大驚失色,站起來道,“皇祖母是什麽意思?”
太皇太後沒瞧他,只道,“坐下,大宴未畢,皇帝這樣不好看相。當着三宮六院的面,也容我說句話。一個宮女子罷了,我身為太皇太後,這個主還做得。”沖底下跪着的人一哂,“素以,今兒是年三十,也是你的喜日子。我問了人,你在宮裏七年了,這七年兢兢業業的辦差,從上到下沒有不誇你的。”
素以懸着心磕頭,“奴才做的都是份內事,不敢在老佛爺跟前邀功。”
“不管你邀不邀功,我心裏明鏡似的。”太皇太後笑着看了皇後一眼,“就連你們主子娘娘都贊你好,說你機靈會辦差,我看錯不到哪裏去。這不我們正聊小公爺婚事呢,我問問你,把你指給你主子娘娘的兄弟,你瞧好不好?”
素以像被人扛着拿大頭撞了下鐘,直震得腦仁兒嗡嗡響。果然是逃不過這一劫的,心慌一整天,原來應在這上頭。要給她指婚是假,憋着壞把她騰挪出宮才是真。這老太太真厲害,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她想在這宮裏安然呆下去是不能夠了。
怎麽回答?明着問她意思,實則已經定下了,不過知會她一聲而已。她的手攥緊了地毯上小而短的絨,背上一陣陣寒将上來。嫁給小公爺,她連想都沒想過。其實嫁誰都不重要,她只是舍不得萬歲爺。忍了忍,把嗓子眼裏的哽咽吞了下去,沒敢擡頭看,怕看了叫他為難。她知道皇帝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樣随心所欲,太皇太後親下的旨,他只要有半句違抗就會得個忤逆的名頭。忤逆啊,對一個皇帝來說是絕不能沾染上的壞名聲,甚至比昏庸更致命。太皇太後真是個老妖怪,她逼她沒關系,萬歲爺好歹是她的親孫子,薨了的章貴妃還是她的娘家外甥女呢!兩重關系沒有阻止她的獨斷專橫,素以覺得她根本就以打壓皇帝為樂。她活出花來,別人難受她就高興,這心眼兒得多壞呀!
怨天尤人沒有用,她心裏有他就要為他着想。反正只要太皇太後活着,他們就沒有好結果。再加上她抱定了要出宮的決心,她和他前途更加渺茫了。所以在皇帝高聲抗辯“朕不答應”的時候,她在毯子上泥首一拜,顫着聲道,“奴才謝老佛爺恩典。”
皇帝看着那個跪拜的窄窄的脊背,覺得難以置信。她居然答應了?答應嫁給小公爺那個纨绔?這算什麽?他怎麽辦?這幾個月來的心血全白費了,她一點都不留戀。他們之間的種種只是她奴性的屈服,一旦能擺脫,就毫不猶豫的縱開了嗎?
太皇太後對結果還算滿意,她事先也想好了的,如果素以敢撺掇皇帝反抗,那她的死期就到了。到時候別說皇帝,就連天王老子也救不了她。還好她聰明,避免了他們祖孫的一場戰争。皇帝再金貴,畢竟她是這紫禁城裏的老祖宗。她廢不了他,卻可以搬祖訓來斥責他。再不服氣,就請他上奉先殿裏對着祖宗牌位醒醒神去!
至于這趟指婚規格嘛,她自然有她的成算。讓那丫頭舒舒服服做嫡福晉是不可能的,她倚着圈椅道,“你阿瑪四品官,閨女嫁正二品是高攀,我看就封個側福晉吧!這樣身家地位能跻得過去,也不至于委屈了恩佑,皇後你說呢?”
昆皇後如夢初醒似的啊了聲,瞟皇帝一眼,他盯着面前的杯子,面無表情,但是眼神猙獰。皇後看得心驚,開始跟着恨太皇太後。她這算指的什麽婚?明知道皇帝舍不下素以,還使勁把人往恩佑身邊推。是個正房嫡福晉也罷了,偏偏指明了是側福晉,這不是打皇帝的臉嗎!恩佑是糊塗蟲,皇帝要是記恨上了存心報複,他有九條命也不夠他耍的。
皇後支吾了下,“恩佑比素以還小一歲呢!姑娘耽擱不起,等到出閣都二十三了,也不成話……”
太皇太後冷冷乜她,“二十三怎麽了?和碩安寧公主下嫁額驸時二十五,不是照樣夫妻敦睦麽!不必再議了,這趟我說了算。”
似乎是板上釘釘的了,素以的苦處沒法說。美其名曰指婚,鬧來鬧去還不是個小老婆!她寧願嫁個莊稼漢也不願和別的女人共事一夫,太皇太後知道怎麽才能叫她不好過。打發她不算順帶折辱她,老太太要不是自诩為善人,這會兒該活吃了她吧!
她心裏太煎熬,背上冷汗淋漓。現在只求皇帝冷靜,別再作無謂的掙紮了。太皇太後有備而來,自然也想好了萬全的對策……可惜了她日益茁壯的愛情,她也想善始善終,卻再也沒機會了。
“皇祖母,朕想留一個人,這麽難?”皇帝的聲音被禮樂蓋住了,只有寶底上的人能聽得見。他真真恨不得泣血,他的祖母以拆散有情人為樂,不能責怪不能降罪,怎麽處置?以前皇父當政的時候她就霸道,現在後宮她最大,沒人壓制得了她,愈發的肆無忌憚了。
太皇太後撫了撫腕子上的碧玺念珠道,“我是為你好。”
“您是為自己吧?”皇帝突然說,“您想學武則天?想學呂太後?朕的江山如今您說了算,是不是?”
太皇太後悚然大驚,回過眼來看皇帝,他臉上的陰狠叫她害怕。她自矜身份之餘又生出憤怒來,“你犯了痰氣不成?就為一個宮女,這樣頂撞你的親祖母?你的孔孟學到哪裏去了?好啊,我的懿旨已經發了,你大可以拿你的聖谕來駁斥我。也叫天下人瞧瞧,他們的皇帝是怎麽個百善孝為先法。”
皇帝抿着嘴,臉色鐵青。心裏的火氣直往上竄,恨不得掀桌,恨不得鬧他個一天星鬥。可是他自小有規矩禮教約束着,再瘋狂,腦子裏的那根弦還在。沒有大吵大鬧,他不過冷笑,“皇祖母當初到底對合德帝姬做了什麽?以至于現在看見和她相似的臉就怕成這樣?吃齋念佛都不能叫您良心得安,朕還真是好奇。有件事朕思量了好久,合德帝姬怎麽說也是高皇帝的正頭大福晉,礙于卑不動尊,地宮是沒法子入了,但是朕打算在皇陵邊上修個寶頂讓她從葬。明兒朕入暢春園,先問皇太後的意思。只要皇太後答應,皇父自然會點頭。朕沒趕上見皇貴妃,相隔幾十年再給她身後哀榮,是朕這個做孫子的孝道。皇祖母不是說百善孝為先麽,朕這麽做不悖德吧?”
太皇太後沒想到他會挖空心思來硌應她,果然是個睚眦必報的東西。和慕容錦書去說,叫她姑爸入皇陵她必定求之不得。這下子好了,倒讓他們結成了同盟來孤立她,真是個好孫子!
這麽鬧下去不得了,要出大事的。邊上的皇後聽得心驚肉跳,他們一報還一報,到最後吃虧的是誰?還不是素以和恩佑嗎!她緊張得直絞手指,忙道,“既然老佛爺指了婚,那素以就是昆家人了。我那裏正缺個知心人兒。”她暗裏扯扯皇帝衣角,“回頭就讓素以跟我回長春宮吧!我也好和她多處處,教教她規矩。”
皇後是好心,她帶素以去也是名正言順。太皇太後發了旨,總不能再尋她晦氣打自己的臉了。
可是太皇太後不這麽想,她連一天都不能容忍,“規矩她家裏爹媽自會教她,明兒天亮就出宮備嫁去吧!”
世上哪裏有人備嫁備三年的!皇帝眼見素以又要磕頭領旨,搶先一步道,“她仍舊在養心殿伺候,按着老慣例,大婚前三個月出去,少一天都不成。”
太皇太後哼了聲,“弟媳婦伺候姐夫三年,這話說出去要笑掉人大牙的。”
皇帝不打算再理會太皇太後,他只看見素以惶惶擡起了頭,眼波向他這裏投來,隐約帶着淚光。他鼻子一酸,情路雖艱難,只要她願意,一切就還有轉圜,不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