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2)
,也不算太虧。便退後兩步,攏起衣裳跪在地上磕頭,“奴才謝主子恩典。”
皇帝閉上眼,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漸漸遠了,知道人已經走了。他盤算起來,接下來就把聖眷往她身上堆吧!晉了位,隔三差五賞點東西,宮裏那幫女人閑着沒事愛打聽,這麽點子動作就夠她們議論的了。
也不知素以領不領他的情,她那麽清醒,還善于裝糊塗。有時他覺得心力交瘁,怎麽杠上她這麽個刺兒頭!沒辦法,就是喜歡,抛也抛不掉。她呢?她嫌棄他。嘴上主子主子叫得歡,滿嘴抹了蜜糖似的,真叫她跟他過,立馬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他從沒覺得做皇帝有這麽可悲,世人都羨慕他,誰知他連喜歡的女人都留不住。
他仰在靠墊上,滿心惆悵的伸手到枕頭下掏他的寶貝。這陣子就靠它撫慰了,攤在胸口,就當她在身邊……
可是他突然慌了神,兩手來回的趟,怎麽不見了?那個肚兜不見了!一把掀開枕頭,底下幹幹淨淨,什麽都沒有。他腦子裏一片空白,落在哪裏了?難道還在袖袋裏,忘了拿出來?縱下床繞到屏風後面看,白天穿的朝服早收走了。也不對,他站在地心琢磨,每天更衣前把東西先安置好,這些時候已經養成了習慣。明明記得清清楚楚收在枕頭底下的,怎麽莫名其妙就丢了?
“進來個人!”他喊了聲,榮壽立刻弓腰打簾子聽旨。他往外頭指,“去四執庫,把朕換下來的朝褂找回來。”
榮壽見皇帝發急,沒敢問就領命去了。皇帝失魂落魄站在那裏,心想難道是被她拿走了嗎?這麽晚了不能叫她進來問話,否則前面做的戲就白演了,只能等到明天早上。他看看案上的鐘,才交亥正時牌,這要熬四個時辰,真得熬掉一身油了。
☆、62章
朝服拿回來了,裏裏外外摸了個遍,沒有。這一夜他都不知是怎麽過的,當初到雲南偵辦劫案,九死一生的當口都沒這麽忐忑過。皇帝做到這份上,沒臉見列祖列宗。
五更鼓響,禦前伺候的人都在廊庑下候着了,等裏頭值夜的人一聲令下就進去。正值隆冬,又下雪,滿世界冷得要凍住似的。一溜人垂手侍立,靜靜的,不像活物,只是這宮苑之中的點綴罷了。皇帝卯時起,做奴才的寅時三刻就要在外面待命。夏天還好,冬天就要了人命了。那麽杵着又不許活動,等到屋裏擊節的時候,手腳都要不聽使喚了。
終于門簾掀起來,榮壽出門比手勢,服侍晨起的趕緊列隊進了穿堂裏。素以是頭一個,打帳子是她的活兒,每天迎接萬歲爺下床,要喜興兒的,天天都要新氣象。她抿着嘴,其實笑不出,可還得逼着自己裝高興。在床前跪地磕頭,脆生生請安,“萬歲爺萬壽無疆!”站起來上去打黃绫帳子,手剛伸過去,就被裏面的人拖了個趔趄。
她哎喲一聲,“奴才的胳膊!主子有話好好說,擰斷了奴才就當不了差,不能給主子盡忠了。”
帳後的皇帝努力平息了下,面前有布遮擋着,他臉紅她也瞧不見,所以直隆通的問她,“朕枕頭底下的東西是你拿的?”
素以啊了聲,“沒有,主子的東西,奴才哪有膽子随意動呢!”
皇帝氣極了,使勁捏她手腕子,“你再說沒有!”
素以疼得咝咝抽冷氣,他私藏人家的肚兜,居然還能理直氣壯的質問,做皇帝就是好啊!說真的,她的記性差到這種程度,連她自己都覺得驚訝。肚兜給他包紮傷口的事兒早忘了個一幹二淨,要不是她收拾帳幔的當口發現枕頭底下露出來的帶子,她真想不起來還有這茬。那肚兜當時糊得都是血,她留意了幾趟沒看見,又不能到處打聽,以為是給扔了,就沒放在心上。可是今天幹幹淨淨壓在主子枕頭底下是怎麽回事?當時她那個心喲,只差沒從嗓子眼裏蹦出來。她是大姑娘,大姑娘貼身的亵衣到了男人手裏,那也太不像話了。橫豎是她的東西,悄悄的拿回來,料着萬歲爺心知肚明也不會追究,誰知道他還好意思提,連她都替他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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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支支吾吾的,“主子,我是司帳,不動您的床褥……可能是瓊珠拿的,真的,肯定是她!”
“還想栽贓?瓊珠料理完了被褥就出去了,那東西是她走後放進去的,接下來是你進來,你轉一圈東西就沒了,不是你是誰?誰敢那麽無法無天?”皇帝嘴裏咬牙切齒,眼睛卻盯着那只手使勁瞧。多漂亮啊,就跟拿玉雕出來的似的!她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主兒,平常幹着零碎活都能這麽得人意兒,要是供養起來,拿玉容散敷着,再戴上金鑲寶的護甲,不知該美成什麽樣。
皇帝心裏突突的跳起來,他看過她那麽多私密的地方,沒有一處差強人意。真真是個心肝玉美人。他愛之愈甚,這麽下去怎麽好?有時自己也覺得好笑,怎麽她就那麽齊全呢?果然情人眼裏出西施,她的小奸小壞他都覺得可愛至極。
素以想陷害瓊珠沒成事,料着主子東西長東西短的,是沒臉說出來。她抓住了這點妄圖脫身,于是裝模作樣的問,“主子說說到底什麽不見了,奴才好給大總管回話。您瞧早上時候不多,您要起身還要進日講,晚了不大好。有什麽等……”她說着一頓,感覺手指頭不知被什麽包裹了下,溫熱濕滑,她如墜雲霧,結結巴巴的喃喃,“咱們……散了……散朝再說……”
床上帳子打飄飛起來,皇帝漠然坐在床沿上,門口尚衣的太監飛快進來,就地跪下替皇帝穿鞋。他連瞧都沒瞧她一眼,只道,“朕回來要是能看見物歸原主,那就算完,不追究了。可要是沒見着……”他陰恻恻一扯嘴角,“到時候搜身拿贓,你知道後果。”
天底下還有王法沒有啊?什麽叫物歸原主?那肚兜是她自己的,什麽時候成他的了?這是要冤死人了!素以收起那根被他舔過的手指頭,心裏着實氣憤。拿她的東西當自己的,還做出這種輕薄的事情來,皇帝就可以不講理嗎?可是人在矮檐下,她嘴裏雖敷衍,心裏壓根就沒有還回去的打算。既然拿了就死磕到底,再說一個皇帝藏着她的私房物件,她又不是他後宮的滕禦,憑什麽?
皇帝洗漱過後沒停留,戴上黑狐皮緞臺朝冠就往上書房去了。瓊珠進來和她一起掃床疊被,看她悶悶不樂的樣子冷笑了聲,“人要紅,擋也擋不住。昨晚上那位和小主兒升發了,封了個靜嫔,搬到延禧宮做了主位。聽說內務府庫裏出了好幾匣子的賞賜,看來聖眷隆重得很吶!有些人拈酸吃醋也沒用,富貴是命裏派好的,獻媚邀寵值個什麽?福薄嘛,怨得了誰呢!”
素以聽她陰陽怪氣的聲口就難受,順勢笑道,“是這話,您能看透真不容易。有的人使了那麽大勁兒不還在養心殿裏呆着嘛!我以為天天的搶人家差事,戳在主子眼窩裏,回來怎麽也是個常在的銜兒。誰知道幾裏山路白走了,主子一點兒憐香惜玉的意思都沒有,您說,是不是忒不值當了?”
瓊珠手上一頓,嘴角挑出個嘲諷的弧度,“這兒橫豎沒外人,咱們說說掏心窩的話吧!其實宮裏的女人,哪個不想得主子垂青呢?當值七八年,能晉位肯定是好事兒。不能晉位的,大不了滿了役再出去嫁人。最尴尬的就是開了臉不發恩旨的,你說這怎麽弄?”
素以喲了聲,“真沒想到主子是這樣的人,您開了臉了?那不成啊,開了臉往後嫁人不易。您姐姐不是貴妃嗎?趕緊去跟前求求,讓貴妃給做個主啊!急死人的買賣,您運氣真不好。”
瓊珠被她說得愣住了,半天才駁道,“別跟我扯犢子,我說的是你,我替你着急呢!在木蘭圍場那晚,你……那個……萬歲爺不是招你侍寝了嗎?大家明面上不說,私底下誰不知道啊,你還裝?”
素以嗤地一笑,“難為您惦記了整一個月,我說沒侍寝您還不信,叫我怎麽辦呢!其實您別盯着我,我就是個小宮女兒,您和我計較能計較出什麽花來?我和萬歲爺不是一條道上的人,再怎麽也走不到一塊兒。您這會子該給貴主兒通個氣,沒瞧見靜嫔直往上竄嗎?我記得主子秋狝前最後一個招幸的是她,回來頭一個又是她,這麽着估摸五阿哥也快來了。我聽二總管說,靜嫔娘家官銜兒不低,是個什麽總督。不防着點兒,回頭再晉個妃位,那一眨眼可就到跟前了。”
瓊珠一想是啊,她這人不着調,說的話還算在理。當然口頭是不能服軟的,先給她抛個白眼兒,等手上活完了,再打發底下小丫頭往儲秀宮跑一趟吧!
素以對着瓊珠時可以調整得像只鬥雞,可一旦閑下來,她就有種前所未有的失落感。主子的身子要調理,回來這一路她都悉心的照料他。司帳管得寬,經常管到禦膳房進的吃食上去。什麽烏雞湯野鴨子湯,把他伺候得坐月子似的。眼下補得差不多了,回來有勁兒翻牌子了,這叫什麽呢?她心裏發澀,還是不後悔待他一片赤誠。主子好她就高興,哪怕看着他夜夜笙歌,只要他健健朗朗的,她就覺得自己有寄托。真是喜歡到了一定程度了,沒什麽占有欲,因為清楚知道他不可能屬于誰。素以抽抽鼻子,自己真是善解人意,大方得十分悲情。
惆悵了一陣,回東邊庑房裏打盹去。昨天晚上值了夜,今天白天可以小睡兩三個時辰。不想回他坦,他坦裏有鬼見愁的瓊珠,還是庑房裏睡得踏實。
天兒不好,從穿堂過來落了一頭的雪。到了門口拍拍雪沫子進屋,打起門簾一股熱烘烘的暖流夾着炭氣迎面襲來,那貞全然沒察覺,光顧着坐在桌旁看一封大紅燙金柬。她進去忙推了窗,“看什麽看得這麽專心?味兒恁的大也沒聞出來?”
那貞揚揚手,臉上帶着笑,“家裏捎禮單進來叫我瞧。”
她挨過去,探脖子看,喃喃念道,“金鳳十只、金鑲青金方勝垂挂兩件、金蓮花盆景簪一對、碎小正珠二顆、米珠十顆、紅雕漆長屜匣十對,雕紫檀長方匣六對、紅填漆菊花式捧盒二對……”展開了紅金柬,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看得人眼暈,“這麽多,全是你的陪嫁?”
那貞嗳了聲,“我瞧得出來,家裏為了給我撐場面,花了大力氣了。指婚配給貝子爺,又是個正室,東西少了拿不出手,怕過去給姑嫂笑話。”她嘆了口氣,“我阿瑪就是個五品官兒,俸祿能有多少呢。這麽一堆東西,把老本兒都挖出來了,怪道人家說生閨女賠錢。”
素以搖搖頭,“不說宮中,宅門裏也不易。還是草原上好,男家十張皮子就把姑娘聘過門了,沒那麽多彎彎繞,不就是過日子嘛!”
那貞觑眼兒看她,“你還真打算回烏蘭木通去?在京裏花花世界看迷了眼,再回那裏能過得慣嗎?把萬歲爺和個五大三粗黑臉膛子爺們兒放在一處,你到底挑誰?”
她故作大方的笑起來,“有萬歲爺什麽事兒?草原漢子自有他爽朗的地方,你沒瞧見他們在馬背上的樣子,和京城的皇親國戚們可不一樣。”
這裏正說着,門上進來個小太監,蝦着腰上前打千兒,“我是皇後主子跟前人,請問哪位是素以姑姑?”
素以有點意外,站起來說,“我是,有什麽事兒?”
小太監卷袖道,“奉主子娘娘懿旨,傳姑姑過壽康宮說話,這就跟我過去吧!”
那貞看了她一眼,“皇後在太皇太後那裏。”給她整了整衣領,回身取把傘塞到她手裏,低聲道,“你自己多提防些,我找二總管去,叫他想想法子。”
提起壽康宮就沒有什麽好事了,關于太皇太後和皇太後的過結素以都聽說過,再加上蝈蝈兒死在她手裏,這老太太簡直就是個讨命的夜叉星啊!
她轉臉看外面,一陣大風卷着碎雪撲窗而來,伴着穿堂裏呼嘯的哨聲,打在绡紗的窗戶紙上簌簌作響。
三九四九冰上走,要過年了。
☆、63章
說起這位太皇太後,厲害人盡皆知。她念佛,但是人心不向善,念佛也許只是為了贖罪業。
素以聽說過她的事跡,這位可是離間的都頭,內鬥的領袖。當初高祖皇貴妃比她晚進門,就因為人家是正房太太,她算計人像算計十世裏的冤家。皇貴妃是大邺的長公主,貨真價實的帝姬,大邺皇帝親自送嫁十裏,配給了當時的南苑大王。據說帝姬是個明媚溫婉的人,可這位側室老佛爺嫉妒她,軟刀子割肉,一點一滴把人給消耗死了。死了好啊,死了天下太平。原以為能高枕無憂的做皇太後了,誰知道竄出個慕容錦書,她是皇貴妃嫡親的侄女。這位末代帝姬兜兜轉轉又和她兒子耗上了,這回老佛爺沒占優,不說慘敗吧,橫豎兒子是被拐跑了。當然了,暢春園那二位還沒離宮那會兒她沒少活動,有些事辦得忒不地道了,連她婆婆都瞧不過眼。大概是落的短處太多,以至于承聖太後晏駕之後她不敢住慈寧宮,最後選了壽康宮頤養天年。
素以從東角門進去,壽康宮規模不算大,小而精的結構。面闊五間,進深三間,黃琉璃瓦歇山頂,檐下是龍鳳和玺彩畫。比慈寧宮低一個檔次,但是瞧着很肅穆的感覺。有時候說環境改變人,這話也不一定準确。太皇太後這尊大佛實在是太紮眼了,這壽康宮染上了她的氣味兒,進門就讓人心尖兒打顫。
素以握了握拳,這回要仔細了,就怕進門叫太皇太後看見臉,什麽也不說,劈頭先來兩個大嘴巴子。真要這樣可怎麽辦?不像瓊珠似的好鬥嘴,這兒吃了虧沒處申冤,所以要加倍的小心。
跟着上了丹陛,門前宮人往偏殿引,進門就看見一位坐在正座兒上的老太太,戴着钿子,穿一身百蝶穿花石青洋緞窄褙襖,手裏托着掐絲琺琅三君子的茶盅,小指和無名指上的護甲那麽老長,刀劍似的往前戳着。她沒敢細看臉,橫豎不是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右手邊那位戴金鑲青金石領約,穿明黃鸾鳥朝鳳繡紋夾袍的,從打扮上就能瞧出來是皇後。皇後主子人好出了名,再仗着以前有點交情,有她在,素以倒覺得不那麽害怕了。
斂着神上前,屋裏地上鋪着厚厚的新疆貢毯,她進門膝行,對太皇太後和皇後磕頭,“奴才給老佛爺請安,給皇後娘娘請安。”再換一邊,沖一片柿子紅撒金紋的袍角伏下去,“奴才給小主兒請安。”
說起來也背晦,她沒見過這位小主,就算見過也不一定記得住。後來才知道她是皇後底下二把手密貴妃,她叫了聲小主惹人家不太痛快了,其實人家該稱為“貴主兒”才對。叫小主把她和三宮六院小嫔妃混在一塊兒,大節上雖沒錯,可人家喜歡這個“貴”字兒。她忒沒眼力,所以換來輕蔑的一聲哼。
太皇太後問皇後,“就是她?”又端着架子道,“擡臉我瞧瞧。”
這一瞧之下……确實是像。一樣的瓜子兒臉,一樣的杏眼帶那麽點吊梢。太皇太後皺眉調開了視線,曼聲道,“你的話打發人知會榮壽了,皇帝不讓?”
皇後應個是,“我知道主子脾氣,他認生,像身邊的茄四,跟了二十幾年,腿上長疽才換下來的。”她看了跪地的人一眼,“前陣子禦前的兩個司寝到了年紀都放出去了,這會子新手剛用服帖,抽冷子又說要換,我就知道是這麽個說法。”
皇後總歸有意無意替素以開脫,照她的說法,留人只是皇帝的生活習慣,和那些兒女私情不沾邊。
太皇太後擱下手裏的茶碗,今天傳這丫頭,也是因為皇後來回話。皇帝是辦大事的人,真要沒什麽,就不是這麽個霸攬法。不過這丫頭目前沒犯什麽錯,既然皇帝要留,她也不能硬铮铮的把人怎麽樣。橫豎皇帝的臉面要緊,其他的還能稍推後再說。不打不殺總有別的方法來處置她,比方說把她送到東籬身邊。皇帝如果心裏沒她,如果還在乎兄弟情義,就沒有拒絕的道理。再不濟,皇後娘家兄弟不是稀罕她嗎?只要賜了婚,照樣把她弄出宮去。
這麽張臉在紫禁城裏存在着,想想都叫人硌應得慌。與其說她像錦書,倒不如說她像合德帝姬。這眉眼兒,這臉架子……太皇太後突然覺得怕,人上了年紀,狠勁兒難免要退化些。如今再不待見,也不會把刀舉在頭頂上了。再說她還指着和皇帝祖孫間好好相處,東齊不像他阿瑪,人深沉,耐得住,看不透心思。他要是個直性子,有點什麽鬧過一場就罷了。他不是,這孩子記仇。就跟那百合片似的,不嚼碎了不好克化。萬一傷了他的心,補救很困難,他沒那麽好說話。
于是太皇太後放緩了聲氣兒,問底下跪着的人,“這回木蘭秋狝你随扈了?”
素以磕頭道,“回老佛爺話,是。”
“從京城到承德用了多少天?一路上順不順遂?”太皇太後倚着肘墊道,“我倒是聽說了個事兒,皇帝是瞞着我的,我今兒傳你來問問話,你主子的腿傷着了,有沒有這一出?”
素以打了個頓,這話不太好回,說是吧,戳穿了皇帝。說不是吧,欺瞞了太皇太後,兩頭都落不着好處。她計較了下,仰臉笑道,“回老佛爺,從京城到承德花了二十五天,一路都還順遂。主子給禦前人立了規矩,不叫奴才們往外傳消息。奴才要是舌頭跑了偏,怕主子賞奴才板子吃。可既然老佛爺問了,奴才就是給打死也得說。”
太皇太後沒想到她會這麽應對,直起身正了臉色,“你倒是個明白人,那就說說吧!”
“嗻。”她磕了個頭道,“奴才随扈,偶爾也聽主子說起熱河行宮的事兒。說眼下規制還是前朝的,這趟是修繕,沒有大擴建,明年交夏要迎太皇太後過山莊避暑,主子一路都在念叨着,要劃地另修別院,好好奉養着老佛爺,讓老佛爺散心、高興。打圍回來後開始各處查看,說老佛爺千秋在五月裏,明殿要造得大,方便到時候設宴受朝貢。”她咽口唾沫,要在這麽尊貴的人面前撒謊真不容易。不過太皇太後愛場面,這麽說顯然叫她感興趣。素以松口氣,發現那回在乾清宮聽來的話真管用。反正萬歲爺是有這打算的,她可着勁兒吹噓,路數是對的。便接茬道,“奴才在家時也聽過戲文,戲文裏的皇帝哪個也沒有咱們主子孝順。老佛爺真好福氣,主子給老佛爺看完了殿址又上外八廟給您祈福,找寺裏的管事說要替老佛爺捐座金佛,這麽大的功德,可賽過一百個喇嘛念三年經了。主子是誠心誠意的盼着老佛爺長命百歲,吩咐底下要在明年端午前完工,到時候還要請老佛爺親去查看……”
太皇太後聽了當然稱意,只不過也被她饒得找不着方向,因問,“那後來怎麽受的傷?”
素以霎着大眼睛說,“主子閑來愛逛逛,從寺裏回行宮,正遇上一處妙景,就停車下來看風景。沒曾想山裏的獵戶缺德,設了捕獸夾,主子沒瞧見,一腳就踏進去了。”
在座的人都抽氣,“天爺,這造大孽的!眼下傷勢怎麽樣?”
素以忙道,“主子們別着急,萬歲爺洪福齊天,正巧那鐵夾子脫了榫頭,主子爺傷得不重,這會兒已經能走動了。主子說了,有人萬裏朝聖一步一叩首,他這回流的血是為老佛爺積陰骘,佛祖看見他的虔誠心,保佑老佛爺福澤綿長,越活越年輕。”她笑得花兒一樣,“說句該掌嘴的話,奴才以前在尚儀局裏沒機會得見老佛爺,一直以為老佛爺福壽雙全,一定是位耄耋的壽星。誰知進來一瞧,老佛爺連一根白頭發也沒有,面色好得姑娘家都趕不上。奴才見識淺,心裏還驚呢,莫不是內務府弄錯了老佛爺壽辰,明明是三十來歲的年輕诰命,怎麽說已經到了耳順之年呢,真是活打了嘴了!”
她虛頭八腦的奉承,老話也說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嘛!加上太皇太後暫時沒打算動她,倒也讨得她老人家臉上隐隐一點笑意。拿手點點她道,“這丫頭說話有條理。”話鋒一轉又道,“昨兒你主子翻牌子,招了和貴人走宮,這事少見。後來有什麽說頭沒有?”
素以心裏一酸,臉上依舊笑嘻嘻的裝腔,“和主兒大喜了,內務府大約還沒頒旨,奴才們在禦前早就得了消息。和貴人晉了靜嫔,是主子昨晚發的口谕。主子擡愛,從庫裏挑了洋人歲貢納的稀罕玩意兒賞了小主好幾件。奴才聽說有噴了能招蝴蝶的水兒,還有畫冊子,上頭是西洋人說的藝術。長着鳥翅膀的金頭發女人和光腿投槍的男人,都不穿衣裳。奴才就想了,洋人真好,挑費比咱們祁人小多了。祁人上下那麽多件兒,他們這也忒省布料了。”
皇後正喝茶,聽了噗的一口噴出來,在場的人都尴尬萬分。皇帝不老成,這麽沒意思的東西亂賞,還讓底下人知道,傳出去臉面也不要了。
太皇太後掩口咳嗽兩聲,發現這丫頭張嘴就來的性子和前頭慕容家兩位大不一樣。要是她惶恐拘束,瞪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裝可憐,她估計會越看越鬥氣,忍不住就懲治了她。可她沒有,跪在那裏侃侃而談,那油嘴的樣子怎麽像個太監?這性格,皇帝能喜歡才怪,配給昆家小公爺還差不多,臭味相投嘛。
太皇太後也怕她繼續扯淡,擺手道,“成了,回去好好伺候你主子。皇帝愛清靜,別在他跟前聒噪。你太能說,也不知道皇帝怎麽受得住。”掖掖鼻子又道,“我要囑咐你一點,禦前人我這兒都瞧着的,安分守己是頭一條。要是有了什麽非分之想,叫我拿住了,先揭你兩層皮,記住了?”
素以背上出了一層汗,到這會兒才松懈下來,磕頭道,“奴才謹遵老佛爺教誨,請老佛爺放心,萬歲爺是明君,奴才也要做個名奴,絕不敢給主子丢醜。”說着對座上人磕頭,起身卻行退出了壽康宮暖閣。
出來的時候真吓得腿打顫,還好沒把她怎麽樣,是她的運氣,也托了那位靜嫔的福,讓她打馬虎眼兒糊弄過去了。她頭昏腦脹往徽音右門上走,進了夾道正遇上來回轉圈的路子。還沒開口,路子先拍了拍大腿,“姑奶奶,您總算出來了,可急死我了!”
素以茫茫然道,“這麽大雪,你怎麽在這兒?”
路子朝慈寧宮花園方向指了指,“主子在鹹若館禮佛。”
她遲遲哦了聲,心裏什麽都明白。萬歲爺替人着想,要是急赤白臉來救她,那就把她頂到槍頭子上了。還是這麽的好,打着禮佛的名號遠遠看着,不到緊要關頭不出面,果然大将之風!
“那我先回去了。”她抽幹了力氣,應付太皇太後可比應付瓊珠累多了。這會兒巴不得找床上炕,實在是熬不得了。
她撐着傘自顧自的沿牆根走,路子在她身後嘿了聲,“沒心肝的丫頭!”又壓嗓道,“你上圍房去,別亂跑,主子回頭要問話。”
她揮揮手,踩着積雪搖搖晃晃走遠了。
☆、64章
“怎麽說?”皇帝從鹹若館出來,沾了一身的香火氣。還惦記着素以的遭遇,着急要知道詳情,唯恐她受了委屈,心裏難過沒處訴說。
長滿壽替皇帝打着傘,趨步道,“奴才正要回主子話呢,這丫頭插科打诨是一絕。奴才估摸着太皇太後也被她繞進去了,竟然叫她有驚無險的躲過去了。”
皇帝這會兒才把心放回肚子裏,話也說得敞亮了,撫額道,“老佛爺原就仁慈,她油嘴滑舌沒挨打是她的運氣,這和她漫天胡扯不相幹。”嘴上說着,眼裏露出了笑意。大概太皇太後也沒見過這麽怪的丫頭吧!宮女講究又穩又本分,光看她的為人,像是做到了,可是一張嘴就露底。他以前偏愛哪種女人,他也說不上來。反正現在見着她,就喜歡她這類的了。
兩個人想走得長遠,性格需要互補。他活得太沉悶,向往那種自由沒有負累的生活。人走不出去,剛好遇見了她,即便聽她海闊天空的胡侃,他也覺得很快樂。
穿過隆宗門往乾清宮方向去,走到軍機處時腳下頓了頓。軍機值房的門上垂了半幅簾子,兩個書辦正在書架子前抽文書貼簽子。那些大章京想來都溜了號,也是,天太冷,近來又沒有棘手的大事,大概都躲到別處烤火打茶圍去了。他努努嘴,“他們不易,送只火爐進去,再送壺酒給他們暖身子。”說着抖抖大氅直進了養心門裏。
半天耽擱下來到了午膳時候,他沒回暖閣。東邊庑房是宮女值房,他從配殿屋角的垂花門上穿過去,迎面正看見兩個小太監掃雪。長滿壽很有眼色,比了個手勢,人立馬就散盡了。皇帝上了廊庑,解下氅衣交給他,什麽話也沒說,自己打簾子進了庑房裏。
長滿壽咧嘴笑,瞧着形勢大好,這麽下去可有盼頭了。他搓搓手,轉身看天井裏的雪。前殿屋檐下的冰棱子凍得很長,一根根九齒釘耙似的。他抖着一條腿思量,回頭得叫人敲幹淨了。
身後窸窣作響,扭頭看看,是那貞從裏面出來,對他尴尬的笑了笑。主子都親自來了,還有什麽可說的呢!他招招手,“那姑娘,咱們上西邊庑房吃酒糟去吧,前頭禦膳房剛送過來的。”
皇帝透窗看見他們并肩往西邊去了,知道這一圈人都打發得差不多了,這才慢慢踱到炕前。炕上人和衣面朝裏躺着,屋裏靜,能聽見她勻停的呼吸聲。他站着,想起山洞那晚她窩在他懷裏,也是這樣咻咻的鼻息,像個孩子。他輕輕的笑,不知道她是真睡還是假睡,故意清了清嗓子。她沒動,可能真的睡熟了吧!
他走過去,在炕前站定了,視線從頭到腳順着一路往下溜。她腰臀間的曲線很美,宮女的袍子不收腰,平常也看不出什麽來。可是一旦側躺,就顯得極其養眼了。他咬咬唇,想伸手去觸,終歸有點顧忌,還是縮了回來。想想不甘心,便挨到炕沿上坐下來。她就在身邊,皇帝心裏翻起了浪,這樣可望不可及。分明只是個小宮女,卻讓他傷透了腦筋。
“素以。”他略猶豫,推了她一把,“你起來聽朕說話。”
她終于察覺了,一骨碌下炕穿鞋給他蹲安,“奴才睡迷了,不知道主子來了,請主子恕罪。”
才合眼的,一下子吵醒頭昏腦脹,蹲着身也有點晃悠。皇帝托了下她的肘,退後兩步坐到桌旁道,“你的心真大呀,這麽的還能睡着。先頭面見老佛爺,都說了些什麽?”
素以這會兒倒是一臉沉寂,她上前給皇帝斟茶,垂手應道,“老佛爺問秋狝路上的情況,還問起萬歲爺的傷。主子不是嚴禁禦前人往外傳話的嗎,可這消息老佛爺那兒已經知道了。奴才心裏怕,只能胡亂的應對。這會兒想起來也發虛,怕是給萬歲爺惹下麻煩了。”
皇帝沉吟了下,“朕倒是不打緊,單看你怎麽說。”
素以朝上望了眼,嗫嚅道,“奴才為讨老佛爺歡心,說主子擴建熱河行宮是為了供老佛爺頤養……”
皇帝點點頭,“說得通,熱河那頭确實是礙于老佛爺多次提起,才決定斥資修建的。就這麽一宗?還有嗎?你在壽康宮牛皮吹破了天,不通好氣,下回怕老佛爺不能饒你。”
素以有點羞愧,她确實為保命吹了牛。別的沒什麽,就是皇帝要捐金佛的事兒,真是她胡編亂造杜撰出來的。她戰戰兢兢跪下來磕頭,“奴才對不住主子,奴才說主子為了賀太皇太後的壽誕,要為太皇太後捐金修佛……主子,奴才也是沒辦法,當時太皇太後逼問您受傷的經過,奴才要是說主子冒着大雪出去打獵傷了腿,那奴才就沒法活了。奴才草芥子樣微末的人,和主子困在山裏,沒有伺候好主子,叫主子受傷,老佛爺追究起來,奴才不好交代。所以奴才滿嘴跑駱駝,說主子是瞧風景的時候不小心給獸夾夾到的。主子要是怪罪奴才,奴才甘願領罰,只求別牽連我家裏人。他們一直吩咐我留神侍候主子,是我自己不成器,我不能連累一家子老小連坐。”
她痛哭流涕,這叫皇帝始料未及。瞧她成了淚人,他心裏疼得直抽抽。離了座兒去拉她,“朕也沒說什麽,犯得上哭成這樣?你說捐佛的事兒,朕之前委實沒有想到。老佛爺養育兒孫也不易,替她修個佛像不算逾越。你給朕提了醒兒,非但無過,反而有功。”他替她擦淚,溫聲勸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