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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1)

又抹兩圈牌,太皇太後借故脫身出來,帶着貴妃往後殿裏去。貴妃殷勤攙扶着,“老祖宗仔細腳下,青磚上結了冰,道兒滑。”

太皇太後惦記她的話,邊走邊道,“甭扯閑篇,有什麽趕緊說。前頭有客在呢,撂下人家不成話。”

貴妃道是,扶她進了暖閣寶座上坐定,方壓着嗓子道,“老祖宗知道我娘家表妹在禦前當差,這趟随扈去了熱河,帶回來不少的消息。”說着一頓,見太皇太後斜眼看她,忙又轉了話鋒,“老祖宗先別惱,奴才不敢叫人盯着萬歲爺,宮裏的規矩奴才懂。這不是趕巧嗎,我妹子來給我請安,順嘴說起的。奴才聽了心驚,着緊來回老祖宗,老祖宗聽了也得吓一跳。”

太皇太後直起腰,臉上變得肅穆起來,“是什麽話,你說。”

貴妃道,“萬歲爺一向最孝順的,今兒回銮沒來見老祖宗,不是因為忙,是沒法見。”她往下指指,“遇上暴雪,困在山裏一天一宿,還給捕獸夾夾傷了腿。”

太皇太後一聲驚呼,“天爺,這是怎麽回事?他身邊那麽多人都是死人不成,竟叫主子受了傷,這些人幹什麽去了?”

“老祖宗別着急。”貴妃安撫着,“眼下沒事兒了,就是沒痊愈,走道不方便。您也別怪禦前那些人,是主子不叫跟着。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主子打圍回山莊,轉天就上普寧寺去了,沒想到半道上突然變了天,這才困在山裏的。”

太皇太後長長哦了聲,說起普寧寺她都明白了,皇帝手足情深,是去瞧東籬了。太皇太後很有些傷感,東籬……真是她心頭永遠的痛,也不知道現在好不好。他出家的事瞞盡天下人,密貴妃神神叨叨是不知內情,在她看來倒沒什麽,因為說得通。

可是貴妃不死心,又道,“外八廟都是皇家的寺院,主子進香拜佛,原本是沒什麽,可怪就怪在他貼身只帶一個宮女,您知道是誰?”

宮女麽,禦前得了寵,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太皇太後只憂心皇帝的傷情,哪裏管得上那些零碎,有些漫不經心的應,“是誰?”

貴妃挪挪墊子往前湊,“前陣子皇後娘家老承恩公薨,內務府親點了人出去伺候,裏頭一個女知客叫素以,老祖宗聽說過沒有?”

太皇太後覺得她有點不着四六,“宮裏那麽多人,什麽亂七八糟的我都聽過,那我不得忙死!不過姓素的倒少見,好像是南苑老姓兒。”

貴妃嘆了口氣,“姓什麽不上要緊,要緊的是她長得像一個人。”

太皇太後直皺眉頭,“你的話能不能一氣兒說完?這說半截吞半截的,賣什麽關子!”

貴妃讪讪道,“奴才是怕惹老祖宗生氣……”太皇太後一個眼風扔過來,她慌忙擺手,“成,奴才說。這素以長得像暢春園太後,奴才身邊的老嬷嬷見過她,說有七八分像,就是身條兒比太後長些,論眉眼,簡直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太皇太後悚然一驚,“宮裏居然有這樣的人,以前怎麽從沒聽人提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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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一直窩在尚儀局不見外人,老祖宗不知道,我都打聽清楚了,她在尚儀局做管帶,先頭就是跟着蝈蝈兒做學徒的。前陣子在乾清宮撞了萬歲爺,就給留意上了。”貴妃拿帕子掖掖鼻子,陰陽怪氣道,“不是我說,皇後這事兒做得欠考慮,什麽香的臭的都往主子跟前湊。她那副長相,分明就是個狐貍精,眼下把主子弄得五迷六道的,連傷了腿都不敢告訴您。”

太皇太後得了這個消息無異于晴天霹靂,這是冤孽不成?去了一又來一個,去了一個又來一個,這麽下去是要拖垮大英江山啊!她默默靜坐了一陣,腦子裏風車似的轉。究竟是怎麽回事,皇帝不露面,她也問不着。既然帶着見東籬去,是不是有他自己的用意呢?太皇太後想了想問,“你打聽過她的出處嗎?那丫頭和慕容氏有關系沒有?”

貴妃道,“那倒沒有,她阿瑪現在西山任五旗包衣參領,也就是個從四品的小官……老祖宗打算怎麽開發素以?雖說暫時抓不着她的錯處,可這麽張臉在禦前,別人瞧了也不好看相。”

沒犯錯,要打要殺是不行的,畢竟是養心殿的人。聽話頭子還和皇後有牽扯,打狗看主人,沒的折了帝後的面子。可這麽幹放着也斷不能夠,太皇太後琢磨起來,她心裏一直放不下東籬,所以恨慕容錦書,就差沒咬下她一塊肉來。東籬出家全為這張臉,皇帝也是知道的,帶人去普寧寺,是不是有點勸他回頭的意思呢?真要這樣是好事,橫豎東籬已經沒有繼承皇位的資格了,做個載在王府的富貴閑人,可以百無禁忌。如果皇帝像他皇父一樣動心思,東籬也可以替他擋擋災星。畢竟社稷為重,如今保全皇帝才是最首要的。那宮女兒小命先留着,別動幹戈,調離了禦前是正經,或者幹脆送到普寧寺去,也算她大功一件。

貴妃看太皇太後沒有下文,暗自有些着急。又挪挪身道,“老祖宗打算怎麽辦?依着奴才看,您不用為這事心煩。既然素以是皇後的人,發還叫她處置就是了。一個小宮人,值當老祖宗費這腦子嗎!”

太皇太後調過眼看窗外,牆角的雪仍舊厚厚的積着,太陽忽隐忽現,看樣子又要發作似的。她嘆了口氣,前頭瀾舟他們爺倆鬧成這樣,實在叫她心有餘悸。好在東齊的性子和他們不一樣,他更清醒,更知道自己要什麽。瞧沒瞧上那宮女先不論,穩住了根基要緊。不能逼他,別原本沒什麽,逼到最後反而逼出事兒來。宇文家男人有這病根兒,吃軟不吃硬的。小火慢炖,一裏一裏淡了就太平了。

她捋了捋她的琵琶襟五彩妝花夾袍,長念珠一圈圈的纏在腕子上,起身道,“皇後那頭越不過次序去,和她通個氣兒,叫她心裏有數。橫豎這事你別過問,我自有道理。”

貴妃滿肚子主意叫她一句話堵了回去,只得蹲福道是,攙她出了丹陛,一路往前頭配殿裏去了。

太皇太後心事重重,用過了膳打算探探皇後的口風,誰知皇後的反應出乎她的預料,她說,“皇阿奶您誤會了,素以确實幫着料理過我阿瑪的喪事兒,可一樁歸一樁,她上禦前不是我的主意。我也是內務府定了人選後才知道的,事先沒人和我說起過要提拔她。您想她再有一年不到就該出宮了,我這會兒霸攬着不也沒意思嘛!要指派人盡心侍候主子,找個十六七的,還能多使兩年。素以……”她搖搖頭,“年紀實在大了點兒。我和您直說吧,我娘家兄弟倒是瞧上她了。皇阿奶您慈悲,遇着時機替他們撮合撮合吧,我這一向不知道怎麽開口,也怕人家姑娘看不上恩佑。”

這裏頭曲裏拐彎,竟還有這麽一出。太皇太後有了計較,那個素以和錦書不同,既然是平常人家孩子,打發起來容易極了,随便指個婚就嫁出去了。原本只要皇帝喜歡,跟着皇帝也沒什麽,可她像誰不好,偏像那狐媚子!算她運道不濟,她老人家頂忌諱這長相,所以只有把她從宮裏打掃出去了。

“什麽牛黃狗寶,叫你們這麽稀罕!”太皇太後坐在正座上,端茶吹茶沫子,“她年歲大,放在皇帝跟前不合适。你想想轍,撥到你宮裏伺候也行,時候到了或指婚或放出去,你瞧着辦就是了。”

皇後站起來領命,至于太皇太後為什麽那麽不待見素以,裏頭原因她也能猜個大概。如今既然發了話,那調就調吧!撥到她宮裏,正好看看姑娘品性怎麽樣,給她兄弟囤着貨也不賴。

皇後爽快答應了,于是差人知會榮壽。榮大總管一接懿旨犯了難,雖說萬歲爺面上看着沒什麽,心裏怎麽想的真說不準。巧妮兒又來和他鬧,女人不講理起來狗都搖頭。他夾在中間拿不定主意,皇後是随風倒的性子,長春宮裏要交差不難。剩下老佛爺得罪不起,皇上這邊又豈是能糊弄的?

他把暖帽摘下來,冷冽的寒風吹得他打激靈。在丹樨上仰頭站了一陣,細細的雪片飄進他眼睛裏。他回身看,一溜掌燈太監提燈籠過來,舉着竹竿一個個往檐下挂。那貞伺候完了茶水提袍子退出來,沿着廊子朝老虎洞那頭去了。

他咬了咬牙上臺階,萬歲爺剛見完使節,人乏累了,坐在案後捏眉心。他垂手上前,輕聲道,“主子今兒辛勞,奴才傳辇來,主子早些回體順堂歇息吧!”

皇帝聽了微颔首,禦前伺候的人趕着來攙扶,擡辇停在殿門外,上了辇從月華門過遵義門,遠遠看見殿前的廊庑下站了一排人,素以也在其列。他心裏安定下來,大半天沒見着,着實也挂念。低下頭,右手探進左手的袖隴裏。觸到那細細的絲帶,臉上不由發燙。他還記得侍衛趕到後他做的頭一樁事,在肩輿裏解下包紮傷口的私物,悄悄收進懷裏。他也不明白自己怎麽那麽幼稚,肚兜上沾了血,吩咐太監打水來,自己躲在寝宮裏洗。洗完了不敢晾曬,濕淋淋的壓在枕頭底下,早上起來再随身攜帶。

這種事背着人幹,做賊似的怕底下奴才發現。有點羞慚,但又覺得快樂。他愛上收集她的一點一滴,可能是病态的,但樂此不疲。果然男人陷進愛情裏就會變傻,以前很瞧不慣東籬和皇父,還有那幾個為女人要死要活的弟弟。現在自己也遭遇了,終于覺得什麽都可以理解,他們的執拗也變得空前可愛起來。

他下辇,攙扶用不上宮女,素以在邊上斂神站着,他從她面前經過,隐隐聞見一點皂角的香氣。特別留意看她,原來真的洗了頭。頭發半濕就編了辮子,打眼看上去濃郁如墨。

他臉上裝得威嚴,嘴角卻含了半縷笑意。進東暖閣坐在南窗下的地炕上,心裏正盤算着要告訴她今天聽來的笑話,榮壽在邊上叫了聲主子,呵腰道,“先前主子娘娘差人來傳話,說要換了寝宮裏的司帳。奴才回主子一聲,過會子就上敬事房挑人,着緊的調理調理,明兒就能上值伺候主子了。”

☆、60章

皇帝轉過頭來瞧他,眼神陰骘,“榮壽,你在禦前不是兩三天,規矩還記得嗎?”

榮壽吓得就地跪倒下來,磕頭道,“奴才都記得,主子爺您聖明,奴才領了命不知道該怎麽處置,這才想預先和主子打個招呼的。主子是奴才的主子,皇後娘娘也是奴才的主子。娘娘下了令兒,奴才兩個腦袋加起來也不敢違抗,求主子聖裁。”

皇帝哼了聲,“你一個腦袋已經沒了,再不清明些,剩下那個只怕也保不住。”把手裏的卷軸一撂,冷聲道,“去回你主子娘娘,朕跟前不愛常換人,素以朕用着順手,就不勞她費心了。”

榮壽在墁磚上碰了個響頭,站起來的時候腿肚子發軟,剛要退出去,皇帝又叫住了他,“今兒皇後上老佛爺宮裏去了?”

榮壽道是,“奴才回宮代主子上老佛爺跟前請安,皇後娘娘也在。趕上宮外老鄭親王福晉和四公主進來,四個人坐下來抹牌玩兒。太皇太後問了主子好,也沒說別的,囑咐萬歲爺保重身子,就打發奴才回來伺候主子了。”

皇帝朝窗外看,外面燈火輝煌,雪片子飛進檐下,已經染白了站班太監暖帽上的紅纓。他靠着鎖子錦靠墊,慢慢轉動手上扳指。照着推斷來,太皇太後那裏應該得着信兒了。宮裏不準嚼舌頭,可也擱不住偷偷摸摸的傳。素以這一暴露,往後的事兒少不了。他和皇後少年夫妻,情分還是有的。皇後心善,把素以放到她那裏原也沒什麽,可她不光心善,有時候耳朵根軟,她糊塗,這一糊塗就得出纰漏。那個皮頭皮臉的丫頭,再機靈也經不起太監掄笞杖招呼。還有皇後那個寶貝弟弟,變着方兒的套近乎。年輕女孩兒,萬一抵擋不住誘惑點了頭,那他怎麽辦?

皇帝越想越糟心,伸出一根手指指點着,“司帳不用換,倒是司衾,你給朕留神瞧着。老祖宗和皇後那兒沒別的動靜,事兒壓住就壓住了。萬一有點風吹草動,禦前就該好好清理清理了。”

榮壽聽得心頭直打哆嗦,不能清理啊,一清理牽連就廣了。他要太太平平穩坐大總管的位置,這會兒還真得擦亮照子棄暗投明。別的人說什麽都不作數,萬歲爺是天,只要萬歲爺喜歡,那些小碎催不都得讓道嘛!什麽太皇太後、密貴妃,都是依附君王生存的。女人到天邊也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這宮裏到底誰說了算,不用問人,大夥兒心裏明鏡兒似的。

他一疊聲應是,“奴才省得了,奴才笨王八也有開竅的時候。主子瞧好兒吧,這回辦不妥,主子揭奴才王八蓋兒。”

皇帝擰着眉,随意揮了兩下手。到了進酒膳的時候,禦膳房裏的小食兒都布置好了,由侍膳處太監搬食盒進暖閣來。原本敬事房遞牌子該是午膳時分,他嫌大中午的挑女人說不過去,下旨換到了晚間。這頭才斟罷了酒,門簾子打起來,敬事房馬六兒把袍角掖在腰裏,進門擎着大銀盤,從門前膝行進來,高唱了一聲,“恭請萬歲爺禦覽。”

他瞪着那滿盤綠頭簽有些犯難,他每月才幸後宮六七回,這趟又逢秋狝,算算來回折騰了近兩個月。後宮的女人……是他的責任。皇帝有時很可悲,白天對着滿桌的通本折子,晚上還得和一大堆進幸的名牌打交道。本來這上頭已經很淡了,要是突然停下來,素以大概很快就會成為衆矢之的。他有些無奈,一手支着下颌,順着趟兒看過去。打頭的是密貴妃,再往下是德賢良淑四妃。看到和貴人的牌子他頓了頓,上回臨幸她,被素以提鈴攪黃了。他那天打了欠條說好補上的,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他把牌子倒扣過來,“不用背宮。”

馬六兒利索應個嗻,弓着腰背退了出去。到門外和敬事房總管趙積安回話,“今兒不用馱妃太監了,主子說走宮。”

趙積安哦了聲,“那別愣着,趕緊傳話叫準備上吧!”

長滿壽縮在抱廈裏搓手,他才料理好了乾清宮的差事過養心殿來聽使喚,正巧遇上敬事房交代話。宮裏上值有定規,皇帝進膳到翻牌子期間有專人伺候,因此大家都閑着。天兒太冷,宮女太監分了值房,各在兩處烤火取暖。中間隔一張厚氈,隔壁有點動靜也都聽得見。他從門簾邊上的縫隙往屋裏瞧,素以正低頭納她的鞋底子。耳門大的人,泥塑木雕樣兒三不管。

他有意叫住了趙積安,“走宮?誰這麽大臉子?”

趙積安哼啊哈的,壓低聲道,“是靜怡軒的和小主,就是見天兒清水臉子的那位。那位小主賊摳門兒,手指頭縫裏不露半點財的。這回敢情是要出頭,怎麽發恩旨叫走宮了?”

說起走宮确實是件體面的事,別人洗幹淨剝光了,大褥子一裹擡進門來。走宮的不是,走宮能穿衣裳,跟着敬事房太監,帶着貼身的宮女兒,大大方方從門口進來。一般是有榮寵的才能這麽得臉,宮人們的常識就是誰走宮,說明誰紅了。

不過長滿壽倒不這麽看,“咱們主子丁是丁卯是卯,上回賒了賬,這回得惦記着還回來不是?也是瞧人家小主可憐見兒的,冷落一回,再捧一回,兩不相欠嘛!”

門口說得熱鬧,素以全聽見了。這些太監真是人嫌狗不待見的,背地裏胡天胡地瞎說,也不怕拔舌頭!主子臨幸宮妃原就該當,走個宮嘛,值當他們說三道四的。她是站在局外人的立場上看事,可誰來告訴她,心裏沉甸甸的又是怎麽回事呢?

她低頭掰鑷子拔針,勁兒使歪了,往邊上一挫,針斷了。她長長嘆口氣,捧着鞋底發愣。邊上那貞拿肩頂頂她,使了個眼色,沒說話。她醒過味兒來,勉強笑了笑。這叫什麽事兒啊,真是吃錯了藥了。主子翻牌兒關她屁事,她還不高興上了!

探身搬笸籮來,從裏頭翻針線盒子,挑根針就着蠟燭光穿線,那貞笑道,“燈下納鞋底,你好眼神兒。年輕不省着點用,等上了年紀就不頂事了。”

素以還沒張嘴,瓊珠先接了口,“姑娘長得好,甭管宮裏宮外,橫豎吃香。竹竿胡同那些個傍家兒1,功夫到了,肚子裏沒墨水,手上活計也不上臺面,不照樣吃香的喝辣的!”

她一開口就沒好話,竹竿胡同都是從了良的粉頭,大多有兩個得意的老相好,靠着和人暗中來往過日子。好好的,拿那些下賤的官妓和禦前女官比,她存的什麽心?那貞也聽不過去了,板着臉道,“你這是作踐誰呢?這種污言穢語出口,也不怕辱沒了自己的身份。”

瓊珠尤不自知,“我不過湊嘴一說,別當真吶。”

素以嘴上不愛吃虧,這世上走動,你敬我我自然敬你。像這類懷有惡意的,她就沒打算忍讓。擱下手裏鞋底一笑道,“說起來,我還真沒見你寫過字做過針線。咱們祁人姑娘在閨閣裏不都要學這些嗎,敢情您知道有奔頭,所以全然都不上心了?”

她這麽一說,屋裏坐的人都掩嘴葫蘆笑起來。瓊珠打了自己的臉,氣得兩頰緋紅,站起來叉腰子道,“你別仗着主子擡愛眼裏沒人,會做針線會識文斷字,那點本事用來幹什麽使的,別打量誰不知道?”

看陣仗要吵起來,門外長滿壽一打簾子進來,鐵青着臉道,“怎麽着?熱河走一趟熱壞腦子了?這是什麽地方,由得你們撒野?要是活膩味了,只管直嗓子喊,把主子鬧出來才熱鬧呢!話裏牽五絆六,瓊珠姑娘不是我說你,你們丫頭拌嘴別扯上主子。主子是誰?”他向上一拱手,“不是小家兒少爺,他是垂拱九重的皇帝!平常待禦前人和氣,可咱們別忘了分寸,人一忘分寸就得意忘形,得意忘形了就要壞事。現下主子翻了和小主的牌子,說話兒就來,還不給我夾緊嘴!驚了聖駕,一屋子人跟着掉腦袋!”

被他一喝果然都靜下來了,素以心頭煩躁,擰過身子去瞧燈。绡紗罩子是半透明的,薄薄一層看得見裏頭的蠟芯兒。燒的時候長了,頂上結起了花。啪的一聲爆,黑乎乎的燈灰落得滿燈座盡是。

其實自打和萬歲爺一塊兒困在山洞起,她對他的感覺就大變了。這樣有擔當的爺們兒,抛開尊崇的身份,他也是值得人愛戴的。以前覺得主子離得遠,從來沒有要親近的想法。可那晚過後,腦子就混亂了。主子人品貴重,她喜歡他。在他跟前伺候,偶爾的眼神交集也讓她心慌。不過這份暈頭暈腦的感情也只限于承德那樣的地方,遠離了花團錦簇的後宮,萬歲爺他幹淨得一塵不染。現在回來了,回來就得翻牌子,整個紫禁城的女人都指着他過日子呢!果然該怎麽樣還是怎麽樣,她的那些春心也必須收拾起來了。她不是傻子,看得出主子對她有點小意思。但那又怎麽樣?她向往的生活裏不可能有他,還是踏實做她的奴才吧!盡忠盡職,幹得好主子有賞,将來添了妝奁,高高興興帶着嫁女婿。

外面隐約傳來腳步聲,她回過頭看,禦道挨邊兒來了一溜人。敬事房太監打頭,後面的小宮女撐着油紙傘,護着位宮裝美人款款而來。素以細打量,和貴人披一件青蓮絨灰鼠鬥篷,梳得一絲不茍的把子頭上插金錾連環花簪,兩邊綴暗紅絡子。腳上是花盆底,踩在青磚上篤篤脆響。一手軟軟搭着宮女的胳膊,搖曳出弱柳扶風的味道,很有股子妙意。

“宮裏的主兒真漂亮!”素以啧啧贊嘆,“這位和小主拔尖兒。”

那貞輕輕一笑,“你才來,沒見過別的。漂亮的多了去了,這位拔尖還論不上,頂多算中等姿色。”

素以哦了聲,笑得下巴颏發酸。踮腳再看,人已經過中正仁和,往後邊寝宮穿堂裏去了。

☆、61章

皇帝沒住體順堂,搬到隔壁日又新來了。和貴人進門一瞧,萬歲爺盤腿坐在龍床上,床額垂下來的驚燕兒正好擋在面前,遮住了他大半張臉。

和貴人上前請了個安,退到一旁屏息侍立。皇帝向來冷漠,她以前雖侍過寝,也不過是公事公辦。心遠着,即便面對面也仍舊隔山望海。沒有榮寵的嫔妃,在主子跟前必須小心謹慎,沒有問話不許随意搭讪,這是規矩。

皇帝看過去,她穿一件雪裏金遍地錦滾花長襖,下面配條暗花白棉裙 ,領口上一圈白狐毛,稱得面孔素淨淡雅。頭一回走宮,絞着十根手指頭怯怯的站在那裏,叫他想起素以立在山洞前的樣子。

他微微嘆息,調開視線。指了指邊上圈椅,“你坐下說話。”

和貴人感到意外,以前兩回主子都不怎麽開口,今兒看樣子是打算聊聊了?她應個是,欠身坐下來,總覺得有點不尋常。她位分低,還叫走宮,實在是超出預料。

皇帝挪了下地方,靠在床頭的大引枕上,半垂着眼道,“外邦使節帶了幾樣洋玩意兒,回頭朕叫人送到你宮裏去,你也見識見識。”

和貴人受寵若驚,忙站起來蹲身,“奴才謝主子賞!”

皇帝壓了壓手,“別拘着,不是外人。”

這句話叫小主兒打心窩子裏暖和起來,不枉費天天燒香拜佛,真是虔誠心到了,主子熱河走一趟,回銮頭一個翻她牌子不說,進來就得賞賜。她心裏一直敬畏他,眼下這體己話說得溫存,做夢也沒想到能有這麽一天。她紅着臉向上望了一眼,皇帝靠在明黃的帷子上,眉眼兒疏淡了點,可是唇紅齒白的模樣真稀罕人!

她嗫嚅着,“主子這麽待奴才,奴才心裏感激主子。”

他嗯了聲,“你閨名叫什麽?”

和貴人抿嘴一笑道,“奴才小名叫秾豔,一枝濃豔露凝香裏的秾豔。”

皇帝輕拍一下掌,“好名字,只是有些名不對人。秾豔嘛,牡丹花兒似的。朕瞧你該比作蘭,貞靜悠閑,難得的是那份從容。”他一手枕着後腦勺,長長喟嘆,“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時有蝶飛來啊!”

和貴人簡直要驚着了,皇帝這樣誇贊她,既令人高興又令人惶恐。她琢磨不透,好好的,怎麽今兒大不同以往了?她飛紅了臉在座上欠身,“主子擡舉,真折了奴才的壽了。”

皇帝不以為然,頓了頓又問,“你阿瑪是雲貴總督阿爾哈圖?這兩年雲貴叫他治理得很好,朕心裏看重他。先頭問了底下人,才知道神機營齊布琛是你哥子。朕禦極前在煤渣胡同還和他交過手呢,一身的好功夫,是個人才。娘家根基壯,在宮裏讨生活也是一宗好處……”

這裏牽扯到她阿瑪哥子,和貴人不知道他要幹嘛,怔忡着站起來,手足無措道,“奴才家裏阿瑪哥哥為朝廷殚精竭慮,對主子是赤膽忠心的。奴才阿瑪常說君憂臣辱,君辱臣死,辦事說話沒有一樣不以朝廷為重,求主子明鑒。”

她怕皇帝尋她娘家晦氣,畢竟冷不丁的換了态度,說一車場面話,這倒不像翻牌子侍寝,滿像要問家底發落人。

皇帝笑了笑,“瞧把你吓得!你過來。”

和貴人心驚膽戰的挨過去,在龍床前的踏板上跪了下來。皇帝伸出手,她忙把兩手放進他掌心裏。他細細摩挲着,“一雙巧手啊!會寫字嗎?”

和貴人瞧他不像要翻臉的樣子,好歹把心放回了肚子裏,斂神道,“回主子話,奴才在家裏學過,琴棋書畫不敢說精,但都沾了點兒邊。”

皇帝臉上有喜色,“會畫老鼠娶親嗎?”看和貴人一臉愕然,他又換了個,“那蝈蝈白菜呢?”

和貴人要臊死了,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她才說沾邊就給打了臉。學畫兒的時候練山水,練花鳥,沒練過老鼠和蝈蝈。她漲得滿臉通紅,“奴才無能,這兩樣都不會。”

皇帝有些悵然,長長哦了聲,“平常臨誰的字?”

“奴才喜歡鐘紹京的字,近來在臨《靈飛經》呢!”和貴人道,“董其昌的小楷雖好,也是出自鐘紹京的字體。這本《靈飛經》可算寫出精髓來了,奴才一見就愛不釋手。”

皇帝沒興致聽她說什麽董其昌、鐘紹京,他關心的是別的,“你習字時候也不短了吧?反手書法會嗎?”

這下小主兒臉發綠了,萬歲爺這是存心掃她面子,問的都是常人不大接觸的東西。又不是天橋上賣藝,大家子千金學這些個把戲,招人笑話麽!

皇帝一看她的模樣就知道她不會,也是,這世上有幾個素以呢,吸引他注意的不就是她那點歪門邪道的能耐嗎!他撫額暗笑,他這是要幹什麽?找個人和她比本事?回京的路上他都在反省,一個皇帝,陷進這樣狂熱的迷戀裏是不是太不應該了?他早過了風花雪月的年紀,肩上責任重大,容不得他意氣用事。他必須冷靜,他得泰山一樣巋然不動……可是他發現自己居然做不到了。

現在最好的方法就是和從前一樣,她在他心底一隅安然呆着,他分出精神來,照舊翻牌子,輪流臨幸後宮。這樣宮妃們沒有怨言,大家相安無事,就能保得住她的太平。想象很完滿,但是實行起來有點難度。那麽退而求其次呢?相較之下獨寵一人是不是比應付整個後宮更輕松一些?和貴人門第不低,有娘家撐腰人也硬氣。不像素以,老子娘區區四品官,在京城連名號都排不上。誰想對她下手,彈指之間就被人碾成齑粉了。

“都不會……”他咕哝了聲,往床內側讓了讓,“上來吧!”

和貴人面紅氣短的站起來,剛脫了鞋,皇帝叫她等等。親自上手去解她的盤扣,一溜鎏金鈕子解下來,露出了裏頭的月白交領中衣。

閨房樂趣嘛,不在于立刻脫得赤裸,這是他在山洞裏那晚總結出來的經驗。他蹙眉仔細端詳,脫了她外頭的襖子,她扭捏站在跟前,嫣紅的臉頰,羞怯的眼神,怎麽和素以不一樣呢?素以是木愣愣的樣子,一雙大眼睛愕然看着他,叫他心顫。可是面前的女人,論姿色不算差,為什麽吊不起他的感覺來?皇帝意興闌珊,坐着想了想,探手去扯她的衣襟,歪斜的交領坦出肩頸部白若凝脂的皮肉。還是不對,再去解她脖子後面的帶子,把肚兜扯掉,這下子有那麽點意思了。年輕姑娘挺立的胸乳,委實美好誘人。他撫撫下巴,就着燈看,美則美矣,卻不夠銷魂。

和貴人篩起了糠,萬歲爺這是要幹嘛?她吓得不輕,雖說宮妃有義務配合主子的喜好,可叫她走宮就是要在燈下剝光她嗎?上回沒成事,認真說她只侍過一回寝,身子給了萬歲爺是不假,可兩個人還不相熟。她一個新媳婦,沒見過這陣仗,這算什麽呢?她臊得沒處躲,萬歲爺這哪裏是動情,根本就是拿她當個鹌鹑,放在簸箕裏耍着玩呢!

皇帝頹敗的意識到不成事,他滿腦子素以,這怎麽辦?心裏喜歡不能碰,難道在他臨幸別人的時候叫她來,讓他看着她的臉調動情緒嗎?他大概是撒癔症了,這是病得不輕啊!

日又新外敬事房太監和長滿壽都掐着時候,這是歷代傳下來的規矩,皇帝行房有嚴格的時間控制,怕年輕人不懂節制,折騰得過了,得馬上風喪命。

長滿壽看看窗臺上的香,對馬六兒使眼色。馬六兒咽了口唾沫,“二總管,萬歲爺沒讓小主們走過宮,這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點兒到底怎麽掐?要不要放長?”

長滿壽一瞪眼,“放長?這是你能定的?老祖宗有規矩傳下來,你犯一個試試。甭說別人,老佛爺知道了也不能饒你!要是傳到暢春園去,看老主子活撕了你!”

馬六兒吓得直吐舌頭,“這可不敢!”

長滿壽着急,他前陣子費了那麽大勁兒,萬歲爺回來就把心思放到別人身上去,那不是白辛苦一場嗎!殺雞抹脖子的一比劃, “趕緊的,等打雷呢?你按祖制辦差,萬歲爺也不能怎麽你。”

馬六兒應了一串嗻,在南窗底下吊嗓子叫起來,“是時候了,請萬歲爺保重聖躬。”

龍床上的皇帝松了口氣,前面說了一陣話,拖到這會兒正好。他倒頭躺下來,對立在腳踏上的和貴人擺了擺手,“今兒到圍房裏歇一晚,明兒回宮等恩旨。先頭說你貞靜,就封你為靜嫔,你跪安吧!”

小主兒怔怔的回味了下,就這麽的晉了位份了?兩回,巴巴兒等着承幸,結果什麽事都沒幹成。沒幹成還給晉位,說出去都沒人信。這麽丢人的際遇也不能聲張,啞巴吃黃連,自己兜着吧!小主兒欲哭無淚,申冤是不指望了,還好撈了個銜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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