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小公爺暗暗嘆了口氣,如今怎麽說呢?他看看素以,那丫頭在琺琅寶瓶前站着,十分坦蕩的樣子。他突然想起來,自己打算請皇帝賜婚的決定從來沒有征求過她的意見,就算開了口,她當場拒絕了怎麽辦?他一下子頓在那裏,越想越糟心,皇帝又點了名的問,他只好把家裏那位姑奶奶推了出來。
“回皇上話,奴才旁的也無所求,只因我阿瑪有遺珠在民間,這回失而複得,我這個做哥子的難免要操心她的婚事。趁着今兒的好日子,求萬歲爺牽線,給我們家姑奶奶指門婚。”他幹巴巴的笑着,眼睛裏眨巴出酸味兒來,“我上回進宮請過皇後娘娘的旨,娘娘說一切聽主子的意思。”
皇帝臉上的笑容越發大了,撫着膝頭道,“也算是自家姊妹,年紀到了,指婚是該當的。”他長長呃了聲,目光在兩腋食案後巡視。論理兒老公爺的私養閨女出身低,要上配怕是有難處,不過他心情好,在親王裏選個人也不是不能夠。視線緩緩的轉挪,挪到左手最近身的地方停下來,他和顏悅色叫了聲,“恪親王。”
恪親王一凜,忙站起來打拱,“臣在。”
邊上睿親王預感要壞菜,他顧念表兄,卻也不能怎麽樣。皇帝打定了主意便沒有轉圜的餘地,昆家閨女說穿了就是個外室養的,即便認主歸宗,還是摘不了私生女的帽子。皇帝這要是把人配給碩塞,那不是照準了打他臉嗎?
衆人各懷心事之際,皇帝笑道,“朕記得你的年紀和皇後的妹子差不多吧!你十二歲上就開衙建府,到現在也沒聽見你有請婚的信兒。眼下趕巧,現成的良緣擺在跟前,何不結了這門婚,咱們來個親上加親,你瞧怎麽樣?”
素以在邊上聽着,覺得這皇帝真損啊!不待見人家就把妾生的指給人家,真要娶了這樣的福晉,那恪親王以後怕是沒臉見人喽。
恪親王心裏直打鼓,面上卻隐忍不發。沒法子,話到了這份上,哪裏容得他講價?他咬咬牙轉出了食案,跪在地毯上磕頭,“臣謝主隆恩。”
“不忙。”皇帝擡了擡手,“朕知道女孩兒身份低,做嫡妃委屈了你。這麽的,就指給你做側福晉吧!明年選秀再另擇高門,替你挑個嫡福晉。恩佑,你覺得怎麽樣?”
小公爺正忙着看素以呢,壓根兒沒聽明白他們在說什麽。被皇帝一問,立刻觸了機簧似的蹦起來,“啊,是是是,主子說什麽就是什麽,我沒半個不字兒。”
睿親王松了口氣,想了想站起來道,“皇上,臣弟今兒也要請賞赉。”
皇帝哦了聲,“該當的,朕看見你射死只野豬,你小小年紀就這麽骁勇,朕心裏高興。說吧,你想請什麽?不會也要朕給你指婚吧!”
睿親王才十來歲,大夥兒聽皇帝逗趣,都附和着大笑。弘巽也無所謂,只道,“我不替自己讨賞,恪親王既然要大婚,臣弟想送他一份兒禮。臣弟求皇上給新嫂子加個封號,她既然是皇後的妹子,封個鄉君也不為過,皇上的意思呢?”
皇帝細細斟酌了一番,按說他應該是天底下行得最正的人,可他也有私心吶!就說恪親王這趟指婚,的确是有點難為人家了。好歹是個親王,奉旨娶私生女,傳出去名聲不大好。他點了點頭,“原本這封號是給宗女的,既然你請了賞,那這趟就破個例,給昆家二姑娘上名號吧!”
這麽一來原本喪氣的婚事又喜興起來,鄉君做偏房,對男人來說也是一分殊榮。往後嫡福晉的品階自然不能比她低,怎麽也得是個縣主郡主吧!恪親王別的上頭不說,比老婆反正是不落人後了。
一門婚又成了,有牽扯的人趕緊掃袖打千兒謝恩。小公爺站起來的時候犯眼暈,別人都成就了,他呢?他翻着眼皮子時不時的看素以兩眼,美人如花隔雲端,他這趟的大好時機就這麽過去了,到這會兒還如墜雲霧急得肝兒疼呢。不過他又琢磨,過去就過去吧,這不是有他額涅和他姐姐嗎,她們發發力,興許效果比他強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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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在裏都是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的漢子,草原上沒有廟堂裏那些審慎規矩,加上今兒祁人贏了蒙古人,皇帝親自封巴圖魯,益發的興致高昂。中帳裏的爺們兒沒了忌諱,一個個放開嗓子說話猜拳,場面熱鬧喧嚣。
隔一會兒一列太監魚貫進來,手裏托着托盤,盤裏放銅盞。腥紅的鹿血映着明晃晃的杯子,剛放出來的心頭血,在寒冷的夜裏隐約發散着熱氣。喝鹿心血是每回秋狝必有的一個環節,這東西除了壯陽補虛,還有很多別的療效。比方治腰痛、治心悸、治肺痿吐血等等。皇家園林裏有專門圈養的梅花鹿,就是防着主子要用,好随殺随取。
榮壽從托盤裏把皇帝的那份端出來,鹿血一般是炝酒喝,但在圍場上活殺,基本是一口血一口熱黃酒這麽交替着來。素以瞥了眼,九龍盞裏還混着零星的血沫子。成簇細密的氣泡堆疊起來浮在面上,光看就覺得血腥氣直沖天靈蓋。她有點犯惡心,調開視線看別處,那些胸前垂着白狐尾,一身精悍之氣的蒙古王爺豪氣,沒有半分遲疑,端起來一口就悶了。杯子離了嘴,立馬變成血盆大口。
她胃裏九轉十八彎,幾乎要吐出來。再瞧瞧皇帝,到底和那些蠻夷不一樣,他喝血也可以喝得很優雅。一手捏杯耳,一手托杯底,簡直像在品佳釀。間或嘬口熱騰騰的黃酒,不知是血氣旺了還是酒勁到了,兩腮漸漸有些泛紅。
功論過了,賞行過了,鹿血也喝過了,勇士們接下來有什麽樂子,皇帝基本不會再參與。衆人知趣,酒過三巡都退出了行在。
在帳裏呆久了面酣耳熱,打起氈子迎面一股冷風吹來,酒立時醒了大半。恪親王還在惆悵,看見小公爺一把逮住了這位大舅哥,“我問你個事兒。”
小公爺遲遲看他一眼,“我知道你要問什麽,我們家姑奶奶不是絕色,收拾收拾能瞅兩眼的那種。唉,我不求你多愛戴她,瞧着她沒爹,多顧念就成。”他對天挺着胸脯,兩手反背在身後,聲音像跌進了甕裏,“本來還盤算着自己讨恩典呢,最後替人做嫁衣裳,我這倒黴催的!”
恰巧看見那貞家的敏貝子打身邊過,他忙去拉人家,“勒敏,你和萬歲爺跟前人什麽時候對上眼兒的?我怎麽不知道?”
敏貝子咧嘴一笑,“就在來熱河的路上。怎麽的?你百曉生的老毛病又發作了?”
“認識二十來天你就請主子賜婚?”這讓認識了快兩個月的人怎麽活?
勒敏唔了聲,“火候不濃不淡,這會兒正好。起先倒也沒這麽急,是萬歲爺瞧出來了,大概因着那貞是他身邊老人兒,天恩浩蕩,想給她找個好歸宿吧!廟宮打尖看日落那回說了,有心的成全我們。”
小公爺愣了神,難怪了,水庫看風景他沒跟着去,那陣兒他正和素以不痛不癢的閑聊,白錯過了。他是個腦子單純的人,壓根不會琢磨是不是皇帝從中使絆子,就知道埋怨自己。如果套瓷①能套出點進展來,倒也不算枉費了這趟大好時機。可兜了大半天,人家姑娘根本沒明白他的心意,那就說不過去了。平時挺伶俐的人,這上頭栽了。他拍了自己一巴掌,“沒成算!”無可奈何的跟蒙古人跳筷子舞去了。
外面草原上鬧得歡騰,皇帝是自省的性子,不愛湊熱鬧,所有作息按部就班,像在宮裏時一樣。這個點該是沐浴焚香的時候,他盥洗了,底下太監伺候着漱口擦牙,忽然覺得心頭一拱一沖熱得難受。他知道是鹿血作怪,順了兩口氣平息平息,過會兒就好的。
信步邁出來,看見瓊珠在鋪床,素以又在邊上傻站着。他發現她是個特別會站幹岸的人,不是她的活兒她不搭手,估摸着又是依據那套不做不錯的道理。他沒說話,給她使個眼色,自己踱出牛皮大帳往看城那頭去了。
素以追上來,“主子您往哪裏去?天黑了別亂跑。”
皇帝不以為然,圍子外一圈都有禁軍把守,自己也正虛火旺盛,鑽進個野獸來叫他舒舒筋骨也好。
“主子,那鹿血好喝嗎?”她在後面自己嘀咕,“咱們祁人八大碗裏有鹿血膏,蒸熟了吃多好!恁麽生吃怪硌應人的。”
皇帝仰望天邊一片月,“生吃好處多,活的血,吃什麽補什麽。”
“奴才不懂這個,就是覺得怪難為主子的,您也不愛喝這個吧!”
他停下腳,沒錯兒,他不喜歡。他只喜歡這皓月無邊,喜歡月色下光致致的臉。鹿心血雖作養身子,就如她說的,到底不是蒙昧的野人,換個吃法尚猶可,生吞實在沒法入口。可他是皇帝,有時候也身不由己。那麽多蒙古王爺和準葛爾親貴看着,叫他們覺得大英皇帝連口血都不敢喝,不得失了威嚴叫人笑話死!
素以見他腳下停了忙也頓下,瞪着大眼睛問,“外頭冷,主子走幾步就回王庭吧,凍着了可不好。”
她的臉在月下朦胧,看不太清。皇帝按捺了半天,胸口沖得厲害,一半是為鹿血,一半是為自己的心事。他張嘴叫了聲,“素以。”
“奴才在。”她脆生生答應,“聽主子示下。”
她應該是一點想頭都沒有吧,否則怎麽能這樣光明磊落?皇帝舔了舔嘴唇,口幹舌燥,“今兒小公爺差點開口讨你,你知道嗎?”
她怔忡着,“讨我?不能夠吧!”
皇帝一哂,“你揣着明白裝糊塗。”
“奴才心懷坦蕩。”她認真的說,“奴才就在主子跟前好好當值,等到了年紀放出去,能在爹媽跟前盡盡孝就足意兒了。”
她還真是兩袖清風無牽無挂,皇帝凝眉看她,她滿腦子要出宮,宮裏怎麽不好?怎麽就留她不住?
他感到挫敗,又無能為力。往前跨了一步,略彎下腰把她攬進懷裏,說,“別動,讓朕靠一靠。”
①套瓷:套近乎,搞好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