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個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他問的是哪個。新來的都懂規矩不會貿然作答,只有那貞俯身應道,“回主子話,都安頓好了。主子今兒見早,求主子稍待,奴才們這就進去掃床鋪被。”
皇帝阖上話本,“也不忙。”看了瓊珠一眼道,“朕聽說你是貴妃的娘家妹子?”
瓊珠連忙含笑答應,“回萬歲爺,奴才的額涅和貴主兒的額涅是嫡親姊妹。奴才過養心殿前上儲秀宮給貴主兒請過安,去時正遇上貴主兒犯頭風。聽說是坐月子受了寒,疼得什麽似的。心裏還惦記着萬歲爺,囑咐奴才好好侍候萬歲爺,她身子能對付了就來給萬歲爺請安。”
素以靜靜聽着,垂着眼皮,兩條眉毛卻高高拱起來。暗裏只管挑刺——喲,貴妃娘家人,多體面的親戚。瞧這份忠心表得,真叫一個細致入微!又是貴主兒又是自個兒,說得圓融極了,口才練得真不錯。
皇帝點點頭,瞥一眼素以,看見她那對長眉不在原來地方了,就知道她同人家不對付。他也不說旁的,緩聲對榮壽道,“你代朕去儲秀宮探探貴妃,賞她一斤人參補身子。近來天涼,既然有那病根兒就在宮裏好生調息着,朕得了閑再過去瞧她。”
其實皇帝哪天都能有那麽幾個時辰的閑工夫,單看願不願意過去罷了。雨露均沾就這宗好處,對誰也不偏着,也沒有人上趕着來邀寵獻媚。榮壽應個嗻,“奴才這就去辦。”
瓊珠見皇帝和氣,适時又道,“貴主兒同奴才說,心裏牽挂着阿哥,不知道小主子這會兒好不好,想請了旨過愉妃娘娘那裏看看阿哥爺。”
素以眉頭挑得更高了,宮裏有老例兒,皇子出生後便不與生母往來了。這瓊珠是個會蹬鼻子上臉的寶貝,真以為皇帝那麽好說話呢!她眼皮一掀,往上觑了觑天顏,皇帝果然蹙眉,“法不能廢,到誰跟前都一樣。”
榮壽等着皇帝發了話才退出養心殿,瓊珠吓白了臉,結結巴巴道,“奴才……奴才該死,請萬歲爺恕罪。”
皇帝一臉漠然,“你只是傳話,不和你相幹。”
那貞是機靈人,扯了扯瓊珠袖子道,“主子爺要歇,你先進體順堂把熏香爐裏塔子換了,再鋪好龍床被褥,防着主子就過去。”
這算解了圍,瓊珠忙蹲福道是,卻行退出了正殿。素以轉過臉來看那貞,司衾不離司帳,怎麽打發了瓊珠沒叫上她?可那貞沒瞧她,自顧自領着瓊珠出了抱廈。
“你剛才是什麽意思?”皇帝寒着嗓子問,“那兩根眉毛是怎麽回事?”
素以遲遲的啊了聲,“眉毛?奴才眉毛挺好呀,我額涅說長得黑,像年畫上的鐘馗,天生能驅邪。”
她很有自嘲的精神,皇帝掃她一眼,根本不是她說的那樣。那是兩彎新月,勾着天連着地,是放得穩的好福相。可她這麽打馬虎眼,他可不是好糊弄的,“你當朕沒瞧見?忽上忽下的幹什麽?演醜角兒,逗自己玩?”
素以心想到底是做皇帝的,霸攬得真寬吶!她連動動眉毛都要管,難道禦前就不許人揚眉嗎?她早做好了準備到他跟前來受擠兌,挑這麽點小刺不算什麽。因賠笑道,“奴才這眉毛和臉盲是一樣的毛病,治不好。有時候忒活絡,他愛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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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感到無力,這麽皮頭皮臉的宮女他是頭回見識到。說她不像話,她尚儀是出了名的妥當,管教起小宮女來有模有樣。說她沉着能堪大任,有時候又特別能敷衍,流裏流氣,不像個老實人。
“朝廷杜絕黨争,後宮也是一樣。”皇帝斟酌了下,“你剛才挑眉毛是因為瞧不上人家?”
素以擺手不疊,“萬歲爺誤會了,奴才與人為善,在尚儀局裏人緣出了名的好。萬歲爺要是不信可以派人查去,奴才很實誠,從來不招惹別人,真的。”
通常愛給自己臉上貼金的,一般都不是什麽好人。皇帝說,“別賴,朕都看出來了。”
“這怎麽話兒說的呢!”她搓着手道,“萬歲爺明鑒,瓊珠是貴主兒娘家親戚,借奴才十個膽子,奴才也不敢瞧不上人家呀!”
皇帝不說話了,老僧入定似的靜坐着,隔半天才來了句“那又怎麽樣”。然後起身下了腳踏,面對面站着問她,“你在哪個值上?”
素以在皇帝跟前自發的矮了一截,縮脖兒道,“奴才本來是司衾的,後來不知怎麽換成司帳了。”
司衾和司帳雖然都是同床打交道,可分工卻不大一樣。司衾是鋪床疊被的活兒,皇帝安置前掃床、鋪被、熏褥子,幹完了沒她什麽事兒就可以退下了。接下來的工作都歸司帳,皇帝起床後有四執庫專管穿衣檔的太監來更衣,那麽歇覺前寬衣由誰來負責?沒錯兒,司帳!給皇帝脫龍袍,伺候躺下幫着蓋被子,然後才能放帳子退出來。所以皇帝臨睡前最後一個見的是司帳,睜眼第一個上來打帳子請安的也是司帳。
素以突然覺得任重而道遠,暗裏嘀咕怎麽給她派了這麽個缺?皇帝總愛呲達她,睜眼閉眼見的都是她,會不會哪天煩透了把她給殺了?尤其是皇後托長滿壽帶的那些話,她何德何能,居然有幸成了皇後的幫手……唉,祖墳上冒青煙,太給臉子了。
自鳴鐘當當響起來,皇帝一天的作息都有定規,的确到了歇午覺的時候。他背着手往穿堂裏去,素以就在後面亦步亦趨的跟着。今天日頭挺旸,皇帝穿着石青緞子,暗紋的松鶴延年團花被太陽一照泛着光暈,連一根松針一片鶴羽都清晰可見。素以擡擡眼,鑽這空子這才敢放心的上下打量。萬歲爺真高挑啊!宮女裏有南方人,看見她就管她叫長腳鷺鸶,可同主子爺一比,照樣不算什麽。
人長得高,看人都以俯視的姿态,這種感覺肯定好極了。再偷眼瞧瞧,萬歲爺的頭發也生得妙,鬓角磊落,束一條又順又粗的大辮子。普通人在太陽光下發色偏棕,但他不是,他是鴉青色的。那是黑極了的頭發才有的光圈,冷冷的,沉澱下來的一種厚重,簡直讓人感嘆。那麽大把的好頭發,辮梢上打着明黃的絡子。人在走動,流蘇輕輕擺動開,再有威儀,這刻也覺得跳脫溫暖。
皇帝有習慣,午覺歇在體順堂。過了垂花門上臺階,進屋的時候已經熏得滿室安息香了。那貞和瓊珠在南窗下垂手侍立,見皇帝進來便蹲身行禮退了出去。
素以調職前綏嬷嬷教了禦前伺候的要領,怎麽解盤扣,先脫哪只袖子,忌諱碰哪些地方,都一一示範給她看,所以上起手來并不困難。就是有一條……萬歲爺您能不能擡擡脖子?您這麽低頭瞧人,實在沒法解扣子。
心裏想歸想,膽兒不肥不敢說出來。磨叽了一陣,急得一身汗,逼不得已只好開口通禀,“萬歲爺,奴才伺候您更衣吶?”
他嗯了聲,“不是正更着呢嗎。”
她又憋半天,憋出一句話,“請萬歲爺高擡龍頭,奴才給您解領圈。”
皇帝顯然沒被人稱呼過龍頭,一時有點難以适應。訝然看她一眼也沒多說什麽,順從的仰起了脖子,倒叫素以盯着喉結一通猛看。看歸看,手上活兒不能落下。順順當當脫了馬褂脫袍子,沿着右衽一路解下來,直把皇帝脫得只剩中衣。她這才覺得有點尴尬,大姑娘家沒見過男人這模樣,太難為情了。
忙轉過身掀起被角請皇帝登床,皇帝走過來,中衣很薄,衣角飄飄蕩蕩的,從她手背上劃過去,若有似無的一點碰觸,心癢難搔。素以有點臉紅,把臉轉開了一些。
皇帝坐上床沿卻不忙着躺下來,大概看見了她的難堪,語帶嘲讪,“你們眼裏不是只有主子奴才,不分男女的嗎?怎麽了?這麽點差事也辦不好?”
素以腿裏打顫,鼻尖上汗都變涼了,“萬歲爺教訓得是,奴才不成器,叫主子不舒心了。”
“倒也沒有什麽不舒心的。”皇帝蹬了鞋,看她立馬來捧他一雙腳,柔軟的胸懷,恰到好處的力道,也拉不下臉來為難她,自己使了點勁兒擱進了褥子裏。
素以松了口氣,跪在腳踏上給他蓋被子,一頭又問,“萬歲爺冷不冷?腳上冷不冷?奴才給您灌個湯婆子來好嗎?”
皇帝說不必,看着她舒展了身姿去摘帳鈎,冷不丁冒出個想法來,“朕迷了眼,你來替朕瞧瞧。”
她大吃一驚,連忙俯身下來查看他的眼睛,左看右看有點納悶,“萬歲爺說的是哪只?奴才瞧了都好好的。”
皇帝才發現自己忘了裝樣,眯着右眼說,“這個。”
她聽了覺得不該遲疑了,在身上抹抹兩手,撈了袖子道,“奴才逾越了,奴才給主子吹吹吧,主子忍着點。”
那雙澄澈的瞳仁裏有他的倒影,離得這麽近,這下子總能記住了吧!皇帝腦子裏盤算,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見她撅起嘴往他右眼吹了口氣。這下子真把他吹得睜不開眼了,霎了幾下,酸得眼淚汪汪。
“奴才該死。”她趴在腳踏上追問,“這會子怎麽樣?好點沒有?”
還能怎麽說呢?說沒好,叫她再吹上一口?皇帝發現自己的行為有點反常,犯得着和個宮女較真嗎?倒像魔症了似的,這算怎麽回事?自己一面無法理解皇父的那份癡迷,一面驚恐的發現自己正要走上他的老路。猛然醍醐灌頂般的清醒過來,簡直難以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
她跪在跟前巴巴的看着他,他突然厭惡,把臉轉向了另一面,“出去。”
素以覺得後脖子發涼,看樣子自己做錯了事,大大的得罪了這位九五至尊。也不敢再說別的了,磕個頭把兩邊帳子落下來,蹑手蹑腳退出了體順堂。
榮壽從儲秀宮回來了,在南窗下釘子樣的立着。皇帝午睡不留外人,只有大總管侍寝,等睡起來了才會擊節傳人進去伺候。素以給他納了福到東庑房裏聽口信兒,那貞過來問怎麽樣,她勉力笑了笑,“我瞧萬歲爺不大高興,可能是我差事辦砸了。”
瓊珠酸溜溜的湊了句,“您這麽能幹的人,哪能辦砸呢!”
這個不是好玩的,別人不知道裏頭厲害,那貞在禦前那麽久,心裏都有數。瓊珠只管站幹岸,其實不知道她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個壞了菜,另兩個也得不着好處。事到如今雖忐忑,好在還沒有聽見有什麽發落的說法。那貞朝體順堂方向看看,嘆了口氣道,“明早就要開拔往熱河去了,萬歲爺先頭心情還不錯,全看待會兒起來怎麽樣,興許睡一覺就忘了,別怕。”
素以倒也并不怕,自己甚至覺得有點好笑。一口氣吹火了萬歲爺,真要計較起來,她又開了一條宮人獲罪的先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