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留手 滿身罪孽,便狠得下心
“母親怎麽有這個想法?”蕭熠靜了一瞬, 随即含笑低頭抿了一口清茶。
兩輩子的涵養與忍耐,大概便全都體現在了此時。
霍寧玉果然絲毫沒有看出他心中真正翻起的驚濤巨浪, 繼續道:“蔣際鴻這孩子學識很好,行事為人也周到妥帖。雖然是平南将軍府的公子,在南陽居做粗重活計的時候卻不嬌氣,是個能照顧人的。”
“嗯。”蕭熠垂目應了一聲,拿着茶盞似在思索。
“且櫻櫻與蔣際鴻蠻聊得來,我瞧着比窦啓明話更多些。”霍寧玉又想了想,笑意慈和,“年紀門第也都合适,平南将軍夫婦又在兖州,櫻櫻嫁過去也不用侍奉婆婆……”
聽着母親這是連婚後的事情都想到了, 蕭熠簡直眼前發黑。
但他還是強自忍住,聲音平靜地笑道:“櫻櫻先前不是說,暫時無意婚事麽。我也以為母親想多留櫻櫻在身邊兩年。”
“這女孩兒的心思,還能直接大喇喇地說出來?”霍寧玉笑着拍了拍兒子的手, “且別說櫻櫻了, 就是你, 有什麽心思會直接說麽?”
“這個……”蕭熠素來自诩辯才無礙,然而面對母親忽然一問,也不由一時語塞。
心下飛轉之間, 想起的竟是前世裏賀雲櫻表明心意的樣子。
她紅着臉,眼睛裏似有煙霧水波, 又似有星光流離。
“我心悅殿下!”
她不是不害羞,她只是那樣地喜歡他。
那時他說了什麽呢?
蕭熠又想了想那時的感覺,似春風拂面,似溫泉入懷, 似美酒香蜜在心。
但他卻仍舊冷淡着,故意去看賀雲櫻勇氣用盡之際,緊緊張張害怕被拒絕甚至被鄙夷,想要逃走卻又不甘心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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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就是當他終于笑了笑,低頭去親她的時候,她眼中那加倍的害羞與歡喜。
“伯曜?”霍寧玉瞧着蕭熠似乎有些分神,又叫了他一聲,“你是不是也有喜歡的姑娘了?要不先說你的婚事,再給他們定親?”
“這樣快就提定親麽?”蕭熠這下倒是回神了,随即掩飾自己的反應,幹咳了一聲,“還是要問問櫻櫻自己的想法罷。”
說到此處,順勢起身:“說起來,櫻櫻他們在外頭許久了罷?我也扶母親出去散一散,看看他們?”
霍寧玉搖搖頭:“來的時候他們陪我走了一會兒,我等下要與蘭臺大師去吃茶。你若是氣悶便自己去走一走罷。這些日子公務繁忙,也該活動一下。”
得了母親的話,蕭熠也不推辭,只叫竹葉竹枝等人好生伺候,随即退出了靜室。
林梧在外等候了這半日,已經打探完畢,一見蕭熠出來,立刻上前附耳,低聲禀報了幾句。
蕭熠神色微微一頓,随即吩咐了一句加派人手保護老王妃,自己便往游人更多的天音寺東側五雲塔方向過去。
五雲塔前有一片與淮陽靈霞寺中相類的庭院,有時也有詩會法會之類。但通常更引人注目的,卻是烏雲塔下的一座棋亭。
此亭是依着山石古樹而建,前任天音寺主持玄逸大師棋藝精絕,經常在此亭中與人對弈,還留下了不少為人稱道的精妙棋局與相關詩作。
随後數十年直至如今,天音寺的僧人亦多有棋道高手,在天音寺中對弈也是文人之間稱道的風雅之事。
今日蔣際鴻邀請賀雲櫻的由頭之一,就是他要過來與玄逸大師的弟子慧成對弈。
蕭熠到得棋亭前時,正是蔣際鴻與慧成的第三盤後段,四周圍觀游人很多,旁邊另有一少年僧人在立板上記了比數。
看起來今日這位慧成師父應了數人棋局,在蔣際鴻之前已經與另外兩人對弈過,四盤皆勝。
與蔣際鴻的前兩盤,卻是開場首盤大敗,第二盤小勝。
眼看這第三盤行至中局,慧成似乎占優,旁人議論之間也覺得應當還是慧成得勝,但蕭熠略略駐足看了片時,便知慧成敗局已定,只是蔣際鴻仍在誘敵深入,蓄勢待發而已。
而蕭熠真正想見之人,則是坐在蔣際鴻身後一步之外的石凳上,極其專注地盯着棋盤。
賀雲櫻這次出門,穿了一件柔蘭軟煙羅衫子,下配杏黃月華裙,樣式極其簡單,發髻間也只有一支玉釵并一朵盛放的茶花,些許碎發柔柔地垂在額間鬓邊,沒有宮妝齊整的精致,卻添了十分天然風情。
她嬌豔明麗的面容上幾乎未施脂粉,只有眉尾添了些許黛色,瑩白肌膚自有柔潤光采,嫣紅櫻唇的唇角微微揚起一個極小的弧,不知是今日游玩帶來的歡愉,還是驚嘆于棋道精妙的欣喜。
總之,她專注地看着棋局,而五步之外的蕭熠,更加專注地望着她。
很快又是一盞茶時間過去,随着蔣際鴻投子收網,慧成已經自知敗局難救,于是索性直接認輸,起身一禮:“蔣公子高才,貧僧認輸,佩服之至。”
蔣際鴻連忙還禮:“慧成師父今日迎戰兩位高手在先,學生雖然僥幸小勝,其實勝之不武。”
慧成搖頭:“不,蔣公子棋力高于小僧,便是沒有旁人棋局,亦是如此。再者剛才蔣公子留手,小僧看得出的。”
他二人這裏還在你來我往地謙遜,圍觀衆人已經開始就着棋局紛紛議論贊嘆。
蔣際鴻若不與蕭熠或窦啓明的俊美相比,其實也算是端正潇灑青年,此時顯出過人棋藝,又有謙遜的君子之風,一時間也很得衆人贊嘆欣賞。
賀雲櫻起初太過專心看棋,随後自然是順勢望向慧成,聽着那些客套話,幾乎是等他們說了兩三句話之後,才看到另一側不知道來了多久的蕭熠,以及他望向自己的目光。
“兄長。”距離不過五步,于情于理都不能當做沒看見,她只好微微欠身,打了個招呼。
蔣際鴻聽見這一句,也順勢轉頭,旋即笑着拱手見禮:“——蕭兄也來了。”
他為人處事何等通透,一見蕭熠身穿常服,後頭也沒有侍從貼身跟着,便沒有提起王爵頭銜,改換稱呼。
“文澄兄好雅興。”蕭熠的目光轉到蔣際鴻處,自然是如同每次與書院衆人相見一樣,笑容溫和,風度儒雅,“以前也有耳聞文澄兄精于奕道,今日一見,果然精湛。我也許久不曾下棋了,不知可有興趣再擺一盤?”
賀雲櫻心頭微微一動,旁人不知蕭熠的繁忙,她卻不用問也能推算出。
宮變剛剛結束,按着前世所知,不久就會傳來江南水患之事與西南糧道變故,再之後就是科場案。
他那樣多的公務,哪裏來的閑情跑來與蔣際鴻下棋?
蔣際鴻當然不知道這些,他本就是真心喜愛下棋之人,以前也略略聽說過小靖川王自十二歲起,便在宗室公卿子弟之中再無敵手,難免見獵心喜。
再一宗,便是也有些好奇蕭熠真正的棋藝深淺。
畢竟自古以來這皇室與公卿豪門之中,終歸是多有纨绔子弟,少有真正才學過人之輩,這再無敵手,也許只是旁人太平庸呢?
譬如今上文宗諸子,哪怕是號稱文武雙全、才能勝過同侪的三皇子,其實當真放在文淵書院仕子之中,只怕除了出身之外樣樣都是敬陪末座。
此時圍觀的游人尚且未散,雖然不知蕭熠是什麽身份,但只看他這樣的俊逸風華,便已經足夠讓許多少女駐足了。
于是蔣際鴻與蕭熠剛剛坐下,棋局還未當真開始,圍觀之人便已經比先前更多了兩成。
“蕭兄請。”蔣際鴻客氣地伸手示意蕭熠執黑落子。
蕭熠微微一笑:“誠如剛才文澄兄所言,你與慧成師父已經下了三盤,氣力有損,我讓文澄兄三子。”
說着便自己動手交換棋盒,改為執白。
蔣際鴻這時笑意裏不免便有些尴尬了。
他在文淵書院平輩之中,以棋道而論可稱魁首。慧成是玄逸大師的親傳弟子,在天音寺諸僧之中可排至前三,蔣際鴻剛才不過謙遜之詞,哪裏是當真認為自己不如慧成。
蕭熠開口就要讓他三子,也未免太過自傲了罷?
賀雲櫻其實心中也有相類的疑問。
她知蕭熠精通棋藝,但前世裏他與蔣際鴻對弈,蔣際鴻還是有三四成勝率的,且即便是蔣際鴻敗局,也從未大敗過。
若是讓了三子,那連勝負都難說了。
“蕭兄太過大度了。”蔣際鴻最終還是笑了笑,壓下了心頭隐約的不快,縱然蕭熠這是有些輕視之意,但不管是看在賀雲櫻的面上,或是家族關系,此刻還是不能駁回,索性依言擺棋落子。
心中只道等下略略留手小勝就是了,想來以蕭熠的敏銳,也不會有下一次了。
清風徐來,松枝簌簌。
竹葉輕響之間,菊桂飄香,滿是清爽秋意。
五雲塔下的棋亭之中,越聚越多的圍觀衆人之間,随着時間慢慢過去,卻也越發安靜。
幾乎只能聽到風拂松枝竹葉,以及棋盤之上的嗒嗒落子之音。
距離棋盤最近的賀雲櫻與慧成幾乎是連呼吸也都放輕了些。
因為誰也沒料到這棋局走向竟是如此。
開場蕭熠讓了蔣際鴻三子不錯,然而幾乎是一盞茶之後,他的棋路便已大開大阖,殺機如鋒。
蔣際鴻的溫和含蓄,誘敵深入,在蕭熠的棋路面前根本不堪一擊。
剛至中局,蕭熠的白棋已經摧枯拉朽,将蔣際鴻的黑子殺得七零八落,任誰都看得出慘敗之勢,無力回天。
蔣際鴻自己額上已經有汗隐隐沁出,一時間根本無力多思外務。
而旁觀的賀雲櫻心驚之處,猶勝旁人。
她知道前世裏蕭熠與蔣際鴻棋局勝負大約如何,以前她還隐隐覺得可能是蔣際鴻留手,畢竟顧忌着自己身為幕僚,總要多給蕭熠這位主君幾分顏面。
然而經過今日之戰,她不由懷疑,難道以前留手之人竟是蕭熠?
“先前覺得蕭兄大度,”蔣際鴻終于投子認輸,随即勉強笑道,“現在看來,蕭兄還是小氣了,如此高才,應該讓學生九子才是。”
圍觀衆人中不太懂棋道的不由都笑起來,只覺得這位蔣公子真是會說話,拿得起放得下,又肯自嘲。
懂棋道的卻大多不曾回神,猶在思索剛才蕭熠到底用了哪些淩厲殺招。
要知他落子極快,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東.突西沖,南封北殺,乍一看不明所以,數子之後看出厲害,再回想先前,卻已不及。
慧成亦驚嘆:“檀越如此棋力,只怕先師亦有不及。”
蕭熠微微欠身:“大師慈悲,不似在下,滿身罪孽,便狠得下心。”
慧成一怔,只覺得這話大有深意。
但蕭熠顯然并無談佛論道之心,說話間已然轉向了賀雲櫻:“妹妹可否借一步說話,我有事想要請教。”
他這樣大大方方地當着許多人客氣問出,賀雲櫻不好硬駁蕭熠面子,只能點頭。
蕭熠這才伸手拍了拍蔣際鴻的肩:“文澄兄今日累了,我也不過僥幸而已。有機會改日到我書房再下。”
言罷便示意賀雲櫻,一起往五雲塔過去。
這是前世裏他們經常出游看風景之地,賀雲櫻很是熟悉,此刻答應了與他說話,也不如何矯情抗拒。
只是當然不會與他像先前一樣并肩攜手而行,便一前一後,一層層地上了五雲塔,直到頂尖的第五層。
第五層上有一半是露天的觀景平臺,不是太大,景色極佳,只是登高之後山風較冷,所以秋日裏游人便不如春夏那樣多。
此刻并無旁人在,蕭熠便直接開口:“你真的想過嫁給蔣際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