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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入v三合一 四舍五入就算萬更……

霍寧玉在南陽居治病, 一住就是大半個月。

好消息是素娘子果然醫術了得,見聞廣博。

不僅診斷出了所中之毒, 緣自三年前在金谷寺後山被蛇蟲所傷,還詳細推算出了之後拔毒未清,又有其他藥劑相克相沖等變化。

所以到了南陽居的頭一日,第一次行針與第一劑湯藥,都是不到半個時辰便有了些明顯的起色。

然而到了十天之後,原本應當毒素徹底拔除幹淨的霍寧玉,情形卻又有些反複。

素娘子再三查看,甚至連換了兩個方子再試,效果也都不甚理想,最終在兩日後給出了一個結論。

霍寧玉中毒日久, 已入丹田深處。因着她已然上了年紀,體弱多年,強行徹底拔除幹淨已不可能,只能壓制毒性, 調養延年。

且像是今年這樣的發病情形, 今後可能每年, 甚至每隔數月都會再發。

素娘子雖然可以給一些方劑丸藥備用,但更穩妥的還是一旦再發,便送回南陽居, 由素娘子重新診治行針,再行救治。

這個結果, 是賀雲櫻親自到南陽居的籬門外,向蕭熠轉述的。

按着素娘子的規矩,蕭熠與季青原皆不能進門,所以霍寧玉住在南陽居治病這些日子, 只有聶大儒與蔣際鴻并窦啓明來探望過兩三次。

蕭熠不管有多少手段權勢,到了此時也不得不駐足在那簡陋細弱的竹籬之外,不敢越雷池一步。

按着約定的時間,每三日一次,賀雲櫻會過來跟他說上幾句話,轉述霍寧玉的情形。

而這第四次上,帶給他的便是素娘子最後的診斷。

“那現在母親狀況如何?”蕭熠沉默了片時,才開口問道。

他穿了一襲寬大的水色道袍,竹簪束發,鬓發還算齊整,眼底卻有淡淡的青色,雙頰亦有幾分清減,整個人憔悴而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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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賀雲櫻的狀态卻與蕭熠幾乎完全相反。

她點點頭:“還好。母親昨晚用了整整一碗粥,也跟我們出去散步了一刻鐘,精神好了很多。”

在南陽居裏粗茶淡飯,親手勞作了十餘日之後的賀雲櫻,面色紅潤,精神飽滿,精致嬌美的面容上滿是生機活力,眉梢眼角全是舒心。

“我們?”蕭熠微微揚眉,但聲音還是那樣淡淡的,就像是問起最尋常不過的事情。

賀雲櫻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昨天荀先生過來探望素娘子和母親。”

至于随着荀先生過來的蔣窦二人,不提也罷。

“荀先生有心了。”蕭熠微微垂目,“治療之事,全憑素娘子做主便是。”

頓了頓,他伸手去撫賀雲櫻的肩:“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賀雲櫻卻在他擡手的一瞬立刻後退一步,低頭道:“母親待我如同親生,我能夠多侍奉幾日,原是我的福氣。兄長不必客氣。”

“你如此用心照料母親,是因着你們的母女親情。”蕭熠的右手尴尬地在空中停了一瞬,薄唇邊浮起一絲苦笑,“不是為了我。我知道。”

清越低沉的聲音,滿是自嘲。

“兄長說笑了。”賀雲櫻重新擡眼望向他,掃過他眼下的烏青,“母親再過幾日便能回王府休息了。兄長還是不要讓母親擔心罷。”

說完,屈膝微微一福,便轉身走了。

蕭熠望着賀雲櫻的淺杏色身影沿着那條土路漸行漸遠,一直到進了竹舍,也沒有回頭多看一眼的意思。

他這才轉身,上了馬車,淡淡吩咐:“去蘅園。”

蕭熠坐在馬車中,阖了眼簾。

良久之後薄唇微微揚起,但苦澀之意只有更濃。

他從袖中取出一疊簡報,上頭都是青鱗衛的的密報。

記錄着母親在南陽居的這些日子裏,都有哪些人前來探望,各自停留多久,又有誰是被賀雲櫻親自送到籬門外。

一字一句,都很簡單。

是他一手督導調.教的密探,他以前甚至也教過賀雲櫻怎麽寫密報密信,怎麽用最簡單的字句,概述出最完整的情形。

然而此刻,他卻恨不得那密信裏所呈現的場景不那麽鮮活。

他就不必自己在王府,在蘅園,輾轉難眠之間卻能清晰地想象到,蔣際鴻與窦啓明在去南陽居探望,是如何與賀雲櫻言笑晏晏。

間中幾日風雨大作,蔣窦二人帶了另外兩個文淵書院的學子,一同過去幫着素娘子的藥童搶收要緊的藥材,又加固竹舍房頂藩籬。

如此相助,才使得霍寧玉所用藥劑之中關鍵的一味始終得用嫩葉,且風雨之夜亦不至于竹舍漏水難眠。

青鱗衛的密報裏提到,賀雲櫻與素娘子一起親手煮粥煮湯,犒勞幾人。

如此種種,皆非逾矩之事,且其中受益之人,更是他蕭熠的母親。

因而莫說他此刻因密報得知,便是親眼得見,也只能再三感謝,畢竟他自己不能躬親出力。

“殿下,蘅園到了。”

蕭熠默然沉思之間,馬車已經停在了蘅園大門前。

他下了車,緩緩擡眼望向那華貴迤逦的亭臺樓閣,湖光山色間美不勝收的绮麗盛景,卻滿心滿眼皆是諷刺。

此時此刻,他不能親自為母親求名醫、摘草藥、侍奉榻前,也不能在風雨路滑時去扶住受傷的賀雲櫻,不能在風雨再起時為她修竹舍,正因為他是靖川王。

正是因着他的滔天富貴與權勢,他才不能一步也不能踏進南陽居。

前世裏,他曾與賀雲櫻說過很多次,“情勢所迫”。

如今的時政局勢并沒有什麽脫出他的預料,然而母親死生危難之間,他卻在南陽居的規矩面前,躬行體會了一次。

轉眼又是數日過去,霍寧玉的精神體力皆已恢複,又從素娘子處得了日常用的丸藥與湯藥方子,便再三感謝,留下診金,離開南陽居回到王府。

此時剛好是七月十三,老靖川王蕭胤的孝期滿足,便阖府上下一同到天音寺做了一場法事,祭祀除服。

當日晚膳之後,蕭熠便去與母親商議,預備過幾日在王府設宴,宴請答謝蔣際鴻并文淵書院諸人。

畢竟霍寧玉能得到素娘子醫治,是幸有蔣際鴻引介。如此恩義,只送厚禮,還是不足。至于窦啓明等其餘幫忙之人,便順帶一起宴請。

霍寧玉當然贊成:“如此甚好。這些日子在南陽居,文澄與仕晨兩個孩子都出了不少力氣,是應當好好感謝的。”

說着看向身邊的賀雲櫻,伸手去摸了摸她的發鬓:“最辛苦的還是櫻櫻,這些天累瘦了不少。回頭也要慰勞櫻櫻才是。”

“是。妹妹辛苦了。”蕭熠離座起身,向賀雲櫻執禮一躬。

賀雲櫻起身還了半禮:“兄長客氣了。”又望向霍寧玉,“母親,到了該散步的時候了,今日要不要讓兄長陪您?”

霍寧玉擺手笑道:“他大約還有公事罷,不像那兩個孩子,我瞧他們整日盼着的,就是一同散步的那一刻鐘。”

賀雲櫻心裏不由一跳。

但目光掃到蕭熠那廂,卻見他神色很平靜,似乎并沒有留意霍寧玉話裏取笑的意思,她這才微微松了一口氣。

同時心下也盤算日期,按着前世的政局變化,德化六年的那幾年大事裏頭,頭一件宮變八月初就會發生,這時候的蕭熠,應該公務非常繁忙才對。

上輩子她那樣一心愛慕他喜歡他,才有了後來種種。

今生他或許還有延續下來的習慣,仍舊将她當做掌中物、籠中雀,覺得她理所當然是屬于他的。

不過,從四月中相見到現在,三個月的推拒應該已經足夠清楚,想來眼高于頂的靖川王、不久之後權勢就會更進一步的攝政王,已經丢開手了罷?

她這裏正在胡思亂想地猜測着,蕭熠已經接話:“兒子确實還有幾件公事。但公事如何忙碌,與妹妹一同陪母親散步的時間還是有的。”

一句話又将賀雲櫻捎帶上了。

不過這不算什麽大事,賀雲櫻也是習慣陪着霍寧玉散步的,當下母子三人便從慈晖堂裏出來,往王府花園方向過去。

賀雲櫻習慣地挽着霍寧玉的左手,蕭熠則走在霍寧玉的右邊。

“對了,櫻櫻,現在府裏的孝期也結束了。有些事情也可以想想了。”霍寧玉雖然與蕭熠才是親母子,但過去八年分離,反而遠不如與時常相見相伴的義女更有話說。

又拍了拍賀雲櫻的手,“先前在宮裏,蔣貴妃提起的文澄這孩子,我還覺得太唐突。如今看起來卻也不錯。但你在淮陽時先認識仕晨的,是不是?”

“是。見過兩次。”賀雲櫻含糊應了。

“伯曜,你覺着他們二人誰更好些?”霍寧玉忽然轉向蕭熠,認真問道。

蕭熠心頭像被刺了一刀。

不知為什麽,他忽然想起後宅之中常見之事,便是身為正妻正妃,甚至中宮皇後,要為夫婿挑選妾室。

而所有人似乎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賢良之事。

他自己雖不這樣想,先前卻也沒有覺得這種事情其實是混賬至極。

但此時此刻,他居然覺得自己好像體會到了一點這樣的心情。

不過下一瞬,蕭熠還是趕緊将這個荒唐的聯想丢開,幹咳一聲,和聲應道:“這個,窦啓明治學專注,蔣際鴻長于經濟,二人都是文淵書院高足,學識都是不差的。”

對于蕭熠這個四平八穩的回答,霍寧玉并不滿意:“這也太籠統,比荀師姐上次點評的還簡單。”

重又轉頭去問賀雲櫻:“罷了,治學經濟都是小事,要緊的還是心意。櫻櫻,你自己覺得哪個更好些?”

一陣晚風拂過,幾聲秋蟬鳴。

但對于蕭熠來說,此刻天地都是寧靜而凝重的。

他甚至沒有留意到,他的腳步雖依舊是平穩地跟着母親,呼吸卻幾乎要屏住了。

“他們都很好。不過我暫時不想議親。”賀雲櫻彎了彎唇,“長幼有序,府中既已除服,還是先為兄長定親要緊。我不着急。”

“兩個你都不喜歡麽?”霍寧玉很了解賀雲櫻的性子,聽得出她語氣中并無羞澀之意,不像心有所屬。

而賀雲櫻聽着霍寧玉的語氣,竟是遺憾非常,不由失笑,同時不忘繼續禍水東引:“我并不着急議親的,您還是先顧兄長的婚事罷。”

不料霍寧玉卻并不想管蕭熠的婚事:“你不了解你兄長的性子,他從小就有主意。高興不高興、喜歡不喜歡的,總是藏在心裏。他若沒将事情決定下來,即便問了,九成九也是沒結果的。”

這番話說者無心,兩旁的聽者卻各自沉默了幾息。

接着賀雲櫻便主動岔開了話題:“哎,母親,你看那一樹的桂花已經開了,設宴那日可以做桂花糕了。”

霍寧玉點點頭,其實剛才的話題也大半是閑談,順着這個話頭,便改成了商量設宴之事,再說說走走半晌,便各自回去休息不提。

轉日一早,蕭熠便下了帖子給蔣際鴻,窦啓明,聶言二位大儒,荀先生,并書院中的另外幾位仕子。

其中有兩位是曾經到南陽居幫忙修繕竹舍的,另外也有他原就預備拉攏的。

請帖的名義只說五日之後,設宴賞花吃酒談論書畫,人數不多,只算小宴。

因着今生蕭熠與文淵書院關系甚好,帖子一經發出,很快便收到回複。就連他原本以為不會應約的荀先生,也同樣回帖相應。

到得七月十九,文淵書院衆人如約赴宴。

小宴設在了王府的東花園,剛好就是前幾日賀雲櫻發現桂樹盛放之處。

為方便衆人敘話,采用詩會花宴常見的鈴蘭席。菜品以為蟹為主,清蒸蟹,蟹黃羹,蟹粉湯包。另輔素菜六品,清甜果品四道。

分量不大不小,一色豆綠徽窯釉盤盞,素淨雅致。

花園中又設盛放的名菊與山茶數盆,再加桂樹芬芳,無須任何絲竹歌舞,已然十分怡人。

蕭熠本就人物俊秀,才華出衆,前世裏之所以被士林清流彈劾厭惡,是因為他手段狠辣,行事冷厲,與大多數書院推崇的君子之仁幾乎相反。

今生既然着意懷柔籠絡,面向書院衆人自是一派謙遜,與宴衆人皆如沐春風。

開場見禮與客套話講完,蕭熠主動向蔣際鴻與書院衆人再次舉杯敬酒,再四感謝有關引介南陽居,并在霍寧玉養病期間多次探望照應:“尤其文澄兄,我定要再敬一盞,文澄兄随意即可。”

言罷,自己将杯中之酒一言而盡,又伸手示意蔣際鴻不必全飲:“原是我感謝文澄兄,文澄兄酌量而行便是,千萬不要勉強。”

其實若不是霍寧玉歸來,蔣妃仍是蕭熠禮法上的繼母,蔣際鴻身為蔣妃的侄子,是可以與蕭熠以表兄弟相稱。

不過他為人機敏謹慎,即便前世蔣妃地位不變,也沒有那樣稱呼過,始終執禮恭謹,絲毫不敢僭越。

此刻當然也是謙遜退讓:“王爺實在言重。老王妃雖非書院子弟,卻與幾位先生皆有昔年同窗之緣,也算學生的師門長輩,略盡綿力本就應當。”

不提霍寧玉與蔣側妃這等妻妾尴尬身份,只以師門論交往,對于在場書院諸人而言,确實更加妥帖。

有他範例在前,當蕭熠向窦啓明再敬酒,也是幾乎也是一樣說辭。只是窦啓明到底實心,多補了一句:“……且老王妃在南陽居養病這二十日,還是縣主殷勤侍奉,極盡辛苦,我等同窗能盡之力有限,實在不足挂齒。”

蕭熠這時剛好飲盡了手中的一盞,所以聞言一瞬的手中微緊,并沒有酒水灑出,也就無人留意。

他飛快壓下心中情緒,含笑應道:“舍妹純孝,我自愧不如。”

索性再取一盞,當着衆人向賀雲櫻拱手:“連日辛苦,這一盞,愚兄先飲為敬。”

他的天青寬袖一遮,又是一盞一仰而盡。

賀雲櫻酒量其實很好,欠身還禮,也不說什麽客套話,只将自己跟前的果酒飲盡便罷。

原本這話到這裏便可以過去,然而不知如何,随着窦啓明提到了賀雲櫻,之後席間衆人的話題閑談,便或多或少開始圍繞在賀雲櫻身上。

起初還是就着霍寧玉求醫之事,誇獎随侍病榻的賀雲櫻純孝勤謹,飲酒再過一巡之後,話題就到了書畫之事上。

居然是聶大儒當先稱贊:“縣主如此年少,便有如此眼光筆力,前途不可限量。”

窦啓明再應道:“縣主作畫,筆法圓融揮灑,兼而有之,尤其天然意趣靈秀,絕非斧鑿附會可得,同窗盡皆不及。”

這是窦啓明第二次提到同窗二字,蕭熠聽着不免心中狐疑,先前去文淵書院詩會,荀先生的确有收徒之意,所以叫他們幾人各自寫詩作畫,但之後并無下文。

所以蔣際鴻有時客氣,說什麽半個同窗才是正理,可窦啓明這個書呆子提及的語氣,卻很篤定。

“先生與窦師兄這樣說,叫我實在無地自容。”賀雲櫻面對如此盛贊,自是含笑謙讓,“書畫之道,山高海深,我所知所會極淺,贻笑方家。”

師兄?

蕭熠心中迅速有了猜測,轉頭看了一眼母親,霍寧玉手中拿着一盞溫熱的蜜茶,滿是慈愛地微笑望向賀雲櫻,面上絲毫沒有意外的神色。

“既是我的學生,倒也不必如此一味謙讓。”荀先生淡淡開口,“你若沒有這樣才華天賦,又如何入我門下呢。前程自然是不可限量的,聶師兄所說并不為過。”

“是。”賀雲櫻向荀先生欠身應了。

“櫻櫻少時便極有天分的。色澤運用暈染之技,七八歲上便已很好。”霍寧玉也接口笑道。

“難怪縣主運色這樣精妙。”窦啓明再度點頭,說着還展開了自己的折扇,拿給衆人傳閱,“這一從湘妃竹,便是縣主手筆。”

在座諸人皆是飽學之士,窦啓明的折扇拿到手裏,自然都要點評一二,同時也會再多讨論幾句,這花宴氣氛越發熱鬧。

只是蕭熠身處這樣的風雅喧喧之中,竟頭一次覺得格格不入。

到底是因着南陽居竹舍地曠房孤所限,青鱗衛的消息刺探遠不如鱗次栉比的宅院來得細致全面。

他竟全然不知,在那二十日裏,賀雲櫻已然拜入了荀先生門下。

這自然是好事,只是母親和她都沒有提。

或許是她們彼此都認為對方會說,于是誰都沒有說。

認真說起來,這當然不算什麽。

但看着母親滿眼望向賀雲櫻的慈愛,看着賀雲櫻向着蔣際鴻、窦啓明和一切其他人的笑臉,看着窦啓明之外,蔣際鴻與另外兩個學子也拿出了賀雲櫻所畫的折扇,蕭熠還是心裏一點一點地冷下去。

多年官場浮沉,場面話是不需要動腦子也能說的。

蕭熠面上的笑容幾乎不變,極其自然地加入話題,不管是評鑒畫作,還是談論技法,又或稱贊賀雲櫻的才華與師門緣分,他都措辭圓潤流暢,應接無瑕。

只是不知不覺間,他身邊的小酒壇,空了一個又一個。

賀雲櫻雖與衆人說笑歡喜,到底素來細心,一眼掃到蕭熠的席位旁側,便知不太對。

不過再想想又覺得無妨,今日本就是在自家王府設宴,與宴衆人都是蕭熠想要拉攏的,并無任何要緊的同僚或需得謹慎應對的政敵,蕭熠便是醉了又如何呢。

說不定酒後作詩作畫,反倒留下什麽文壇逸聞。

想到這裏,她就不再多想了,還是繼續與身邊之人說笑談論。

“……東安大道就很好,且那附近有幾家上佳食肆。”

又不知喝了幾盞,話題開始轉向了京城裏的書齋書樓和房舍。

“可是那邊街道是不是窄了些?我久不在京城,都不熟悉了。櫻櫻就更不熟悉。”霍寧玉接話問道,“周圍店鋪如何倒還好,車馬方便,清淨安全才是要緊的。”

已經帶了些酒意的蕭熠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掌心,仔細去分辨這話裏的意思。

“那就不如榮安大街,雖然貴一些,但家宅安寧清淨。只是書樓若還要選在西城,就有點遠。”

“師妹也不會每日都在書樓親自坐鎮,榮安大街的話,到書院方便些。”

“其實書樓也不是不能選在東城啊。”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讨論得越發熱鬧,連荀先生和聶大儒也跟着插了幾句,甚至提到霍寧玉将來也可以到賀雲櫻的宅子小住,或是到書樓講學雲雲。

若是不曾喝這樣多的酒,或是沒有這樣多的在意,蕭熠其實還是可以假作知道衆人在讨論什麽,甚至添補幾句高見的。

但此時此刻,他卻滿心皆是灼熱的烈火,只是因着外客太多而強自壓着,已經什麽都不想說。

蔣際鴻終究比旁人更周全,見蕭熠半晌不語,便主動遞話給他:“不知王爺怎麽看?”

衆人聽到這一句,也才留意到蕭熠已經有一會兒沒有怎麽說話了,但因着氣氛實在融洽,衆人便只想說靖川王果然謙遜,待客誠摯,也不搶話。

但既然蔣際鴻問到了,那還是要聽蕭熠再說幾句的,于是包括荀先生、聶大儒,霍寧玉、賀雲櫻在內的所有人,全都望向了他。

蕭熠自然是不會驚慌的。

他即便在酒意之下心緒越發激烈,面上的笑容仍舊與先前看來差別不大,只是玉白俊美的面孔上,終究難免帶了一點點極淺的紅暈。

“諸位所說,皆有道理。”蕭熠微笑着說了一句廢話給自己緩頰,随即目光轉向賀雲櫻,眸子裏深邃光芒一閃而逝,“舍妹聰敏果決,我知她心中已有定見。既是如此,做兄長的當然只能由着她折騰罷。”

笑意深深,滿是身為長兄面對妹妹長大的無奈與寵溺。

衆人皆笑了,話題重又熱鬧,再次讨論半晌,天色已經擦黑,賓客皆極其盡興,蕭熠便起身送客,又叫林梧等人将提前預備好的禮物一一送到客人車馬上。

禮節周全,有頭有尾。

霍寧玉平時在這個時辰正是晚膳之後散步的時間,蕭熠送客回來,便叫賀雲櫻先陪母親去,記得仔細安頓母親休息。

賀雲櫻看了一眼蕭熠小宴的座位,桌上還有一壇剛剛打開的白菊釀,她張了張嘴,但最終還是沒說什麽,便自去陪霍寧玉散步。

等到将母親送回房中,看着她吃了丸藥安穩睡下,賀雲櫻也略略有些疲憊。主要是前些日子在南陽居事必躬親,确實累了。

一路回去如意軒,她連着打了幾個呵欠,揉了揉眼皮,只想進門就趕緊盥洗睡下。

然而剛到如意軒院門,還沒進去,她忽然被人一把拉住了左腕,往另一條岔路上過去。

因着夜空中有雲層蔽月,無燈之處便很暗,賀雲櫻看不清楚那人是誰,但滿身的白菊釀酒氣,卻讓她反應過來了。

“兄長,你這是做什麽?”賀雲櫻又驚又怒,試圖往回奪自己的手,然而蕭熠緊緊握着她的手腕就跟鐵箍一樣,根本掙不開,就不得不被他拉着踉踉跄跄又往前走了一段,沿着回廊轉進了一處六角閣樓。

看內裏的布置,這是一座小小的藏書樓,似是預備整修或重新布置,內裏東西不多但有些雜亂。

賀雲櫻被蕭熠拉着進了門,手腕轉了又轉卻脫不開,肌膚已經生疼,心中越發生氣:“兄長,您不能這樣撒酒瘋啊,放開我!”

蕭熠一把拉着她直接按到了距離最近的牆上,連她的左手也被舉過頭頂按住,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二人之間的距離驟然不到二尺。

已經許久不曾這樣感受過的危險氣息就這樣将她全然籠罩。賀雲櫻正視着蕭熠的眼睛,毫不遮掩自己的憤怒與憎惡。

哪怕她的心因為害怕在砰砰亂跳,但她仍舊不願意垂下目光,顯示出一絲一毫的軟弱嬌怯。

他不說話,強烈的酒意伴随着各種各樣壓抑已久的情緒與沖動瘋狂上湧,他不得不緊咬牙關,繼續強行忍着,才不會立刻做出更瘋狂的事。

喘息片刻,蕭熠才從牙關中擠出了幾個字:“賀雲櫻,你倒是長本事了。”

他的眼光裏有帶着酒意的迷蒙,但更多的是鋒利如刀,侵略如火的狠厲。

賀雲櫻并不是不害怕。

但她早就沒有心了。

聞言竟不由自主地笑了,笑靥如花的小臉明豔無俦,呼吸之間既是芬芳,亦是決絕:“兄長真會說笑話。”

蕭熠的目光落在賀雲櫻的烏黑黛青的發髻頂端,自上而下一寸一寸地掠過。

掠過她柔軟可愛的劉海碎發,掠過她明媚天然的眉眼,掠過她嫣紅嬌嫩的櫻唇,再以下便是深入衣領,修長雪白的脖頸。

“你以為,搭上文淵書院,搭上荀先生,你就能脫身了?”

他的聲音裏終究難免酒意的含糊,但威壓的淩厲依舊不減。

賀雲櫻還是笑,目光也從他頭上的青絲儒冠,下移到他有如刀裁的墨黑鬓角,他英俊奪目的眉眼,以及她曾經親吻過不知道多少次,最終卻殺人誅心的薄唇。

“殿下以為,事到如今,我做什麽,還會與殿下有關麽?”

她同樣是緩緩回答,一字一句,全不退讓。

這已經是這些日子以來,不知第幾次的錐心之痛。

她看着他的眼睛,冷靜又清楚地,慢慢地,認真地說出來,比那一切疏離冷淡的目光神情,不動聲色的推拒躲避,更加鋒利。

蕭熠先前甚至想過,已然如此,還能如何呢,還能如何更痛呢?

原來真的是可以的。銳的,鈍的,新的,舊的,所有大大小小的傷口層層疊疊連在一處,再被她一刀洞穿。

他甚至瞬間說不出話。

可他還是放不開,滿心的相思與欲念混在一處,此刻已經是瘋魔的狂獸一樣在心裏咆哮,仿佛恨不得将賀雲櫻完全拆吃入腹。

“你親口告訴我,你到底是不是重生之人?”

幾息之後,蕭熠開口問了一句,幾乎就差将明知故問四個字寫在臉上。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賀雲櫻再次回奪自己已經有些酸痛的左手,這次終于成功收了回來,同時冷冷反問。

“你若不是,”蕭熠的酒意經過了一通翻騰,此刻開始漸漸消散了幾分,神志也越發清醒,“那今日冒犯了,改日兄長酒醒了給你賠不是,這輩子再不碰你一根指頭。”

“我若是呢?”賀雲櫻揚眉一笑,滿是諷刺,“那麽殿下就可以對我予取予求了?”

“你若是,”蕭熠與她再次對視片刻,竟轉了頭,聲音也平和了幾分,“那我有話要與你說。”

“但我沒有話要說,也沒有話想聽。”賀雲櫻見他神色和緩,立刻便想離開此處,說話的同時滑步向外,便要抽身離去。

“雲櫻。”蕭熠再次拉住她的手,因着信手一抄,剛好便握在了他先前握着,已經泛紅微腫的位置,賀雲櫻本能地輕嘶了一聲。

蕭熠立刻順着下滑,改成握住她的手掌,但仍舊是緊緊地抓着不讓她離開,同時低聲道:“對不住。”

“殿下,”到了此時,賀雲櫻根本不想再與蕭熠繞圈子,她轉過身直視蕭熠,“您這三個字,有什麽用?”

她微微勾起唇角,明媚的笑容裏是越發冷靜直接的殘忍:“我就算不是重生之人,一樣在你掌心之中,不是麽?你有話與我說,是為了我,還是為你自己?若是為了你自己,那你對你自己說,不就好了?”

一問疊一問,便如一刀再一刀。

“當然,殿下權勢通天。”她甚至主動上前一步,繼續迎向蕭熠,“我總得先活着出去,才能請母親為我做主,叫書院給我撐腰。可是您有青鱗衛,您真的想要我這個人,那就是探囊取物,天涯海角我也逃不得,我知道。”

“可是殿下,”賀雲櫻面上的笑意越發舒展,說話也越發不緊不慢,字字清晰,“千古艱難唯一死,您以為,我會懼怕再死一次嗎?”

她挺直腰身,臉上的笑容斂去,輕輕推開了蕭熠的手,轉身推開了這座六角藏書閣的門,快步離去。

這次一路再回如意軒,賀雲櫻便全無困意了,剛才置之死地而的話講完,此刻走出幾十步,便不免重新後怕起來。

是的,千古艱難唯一死,但人若是能好好過日子,誰願意動不動以死威脅呢?

萬幸蕭熠并沒有再跟上,而如意軒門外,劍蘭與鈴蘭正焦急地等着她。

見到賀雲櫻終于現身,兩個丫頭都要哭出來了:“小姐!剛才您去哪裏了!剛才我們想去找您,林總管不讓……”

“沒事,現在沒事了。”賀雲櫻趕緊領着兩個丫鬟回房,夜深人靜的,還是不要在院子外頭多說話,誰知道話會傳到哪裏去。

而與此同時,蕭熠依舊獨自站在書閣中,順着那扇敞開的木門,望向外間層雲蔽月的黯淡夜空。

因着今日是宴請書院之人,所以備下的是清甜綿密的淡酒,并不是那樣醉人的。他一連喝了數壇,才有勇氣去面對與賀雲櫻共同的前世。

但到得此刻,這逐漸散去的酒意實在是想留都留不住,随着蕭熠的頭腦越發清醒,前世的往事舊夢,賀雲櫻的字字句句,一樣一樣都清清楚楚在眼前,在心頭,避無可避。

而他原本想要解釋的種種,不管是前世為什麽沒有給她正經名分,還是到了最後一日在蘅園的生離死別,他本有那樣多的話想說,然而面對她如此的決絕,他竟不知如何開口。

默然伫立半晌,最終将蕭熠從書閣裏拉出來的,還是柴興義飛奔着送過來的軍報。

他木然地打開看了,卻有瞬間的失神。軍報當中的每個字當然都識得,落入嚴重卻一時并無意義。

幾乎是強迫自己連看了三次,他的心思才能重新回到政務之事上。點了點頭,慢慢向外踱步,準備回去書房回信。

路上再次經過如意軒,內裏燈火尚未熄滅。

他遙遙望着那一團夜色中的暖光,心中不由生出極大的羞慚。

賀雲櫻每一句話都是對的,他知道。

他其實應該丢開手,随她去,才算是對前世種種極其微不足道的補償,他也知道。

蕭熠心中的羞慚正來源于此,因為他丢不開。

像溺水之人抓到無邊汪洋之中的最後一根浮木,一線生機,他已顧不得姿态是否優雅,行動可曾自矜,到底有幾分可笑,幾分狼狽。

他只知道,放不得。

不過,放與不放,倒也不在乎四面高牆。

半個月後,賀雲櫻在榮業大街置辦了一處宅子,直接搬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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