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南陽居 有些執念,刀斧不能斷……
“縣主如此說,讓我這個教女無方的母親更是慚愧。”蔣側妃并不意外于賀雲櫻的回答,擡手示意丫鬟送了一個錦盒到賀雲櫻跟前:“微薄之禮,不足補償。只希望縣主與王爺早些消氣,高擡貴手。”
賀雲櫻已經猜到了蕭婳閨房裏所謂的“鬧鬼”,應該是蕭熠授意青鱗衛去報複的。
不過,她既不會因此原諒蕭婳,也不會去與蕭熠說什麽。
“側妃高看我了。”賀雲櫻微微一笑,低頭抿了一口茶,既沒有接那錦盒,也沒有接話。
“姑母。還是不要難為縣主了。”眼看蔣側妃還要再說什麽,蔣際鴻主動微笑接口,“縣主受傷實在委屈,王爺面子也有傷損,您致歉的誠意到了即可,要緊的還是婳表妹反省改正,不必今日非要縣主的話罷。”
言罷,又轉向賀雲櫻,再次拱手:“不知縣主現在傷勢恢複如何?走路可還有不适?”
蔣際鴻的聲音很低沉,說話分寸拿捏得又合适,聽起來禮貌卻不疏離,同樣也不會顯得太套近乎。
“太用力還是有點疼,不過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賀雲櫻笑笑随口答了,“還未向蔣公子道謝,您送的藥膏很好用。”
“縣主客氣。”蔣際鴻笑道,“若是縣主能夠得到荀先生青眼收入門下,将來便都是書院同窗了。對了,不知那本棋譜,縣主可曾看過?”
賀雲櫻其實是看了的,因為那是一卷專門收錄各式殘局與奇招的棋譜,間中收錄了不少棋壇轶事趣聞。
便是無意于棋道之人,讀一讀那些逸聞典故也很有意思。
但她想到那張書簽,還是忍不住小小調皮一下:“十分好眠。”
蔣際鴻不由失笑:“——那,也算有助縣主養傷了。”
正說笑間,外頭傳來了鈴蘭略有些緊張的禀報:“縣主,王爺說請您過去,一同到老王妃院中探視。”
賀雲櫻心中咯噔一下,立刻起身向外走,到了門邊處剛要邁步,又轉頭想向蔣側妃與蔣際鴻致歉送客。
這時便聽“咔啦!”一聲巨響,遠處天空傳來了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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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雲櫻本能地一個激靈,這時蔣際鴻與蔣側妃也起了身:“縣主快去罷,若是方便的話,我們也去探望一下老王妃。”
賀雲櫻點點頭,直接快步往霍寧玉院子過去。
一進堂屋,還沒見到母親,只看蕭熠和季青原的臉色,賀雲櫻的心就猛地沉下去了。
“你再說一次?中毒?”蕭熠此時也顧不上剛進門的賀雲櫻了,直接向季青原再進一步,臉色鐵青,目光冷厲如刀。
季青原半低着頭,竟不敢與蕭熠對視:“……是。這毒性很是隐蔽綿密,之前沒有發作,所以……”
“所以你是死人嗎!”蕭熠大怒,一把揪住季青原的領子拎起來,“金谷寺的姑子抓了也審了,母親以前用過的藥你也看了,這麽多次請脈,到現在才知道中毒!”
他本就比季青原的身量要高兩寸,激怒之下這一抓不免過于緊了。季青原的臉迅速漲紅起來,連着幹咳了兩聲:“我……确實……”
這時蔣側妃與蔣際鴻也到了,見此情景便都站在門外,不敢進門。
林梧與另外随侍的青鱗衛同樣不敢上前。
蕭熠素來禦下嚴厲,令行禁止,但也因着他威勢極重,所以很少高聲大怒,最多就是語氣冷冽而已。
此時此景,在場衆人大多沒有見過。
除了賀雲櫻。
“兄長,您先放開季先生。”賀雲櫻心中的焦急憂慮并不遜于蕭熠,理智還是在的,“有話好說。”
“你确實什麽?”蕭熠根本不理會賀雲櫻,不知是否會再次失去的母親的恐懼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全然挾裹其中,他手上甚至更緊了三分,“你只說,現在此毒有解無解?”
“兄長,你冷靜些!”賀雲櫻又叫了一聲,眼見季青原被勒得眼睛都有些泛紅了。
她越發着急,聲音也不由提高了:“殿下!”
蕭熠終于松了手。
堂屋裏一時靜默,只有季青原在狼狽地喘了幾口粗氣之後,勉強措辭開口:“我的拔毒方子見效太緩,姨母現在的身體,不能拖了。現在只有請太醫院會診……”
賀雲櫻心下一片冰涼,難道重活一世,義母仍舊要在德化六年就撒手而去麽……
“咳。不知王爺與縣主,可聽說過‘素娘子’之名麽?”只聽門外蔣際鴻幹咳了一聲,謹慎問道。
蕭熠與賀雲櫻同時望過去:“不曾,是名醫麽?”
蔣際鴻欠身道:“聽說是位解毒聖手,只是脾氣有些古怪孤僻,比荀先生隐居更深,并不太好說話,但若是老王妃情勢危急,或可一試。”
不待蕭熠再追問,蔣際鴻又主動解釋了一下自己所知。
這位素娘子是荀先生的舊相識,過去多年雲游四海,一直到兩年前才選在文淵書院後山的南陽居中隐居。
她脾氣最古怪之處,便是痛恨王侯将相。越是爵位高貴的宗室公卿,越是厭惡。
有官職在身的男子,連南陽居的籬院之門都不能進。
但若患病或中毒的是公卿女眷,或許還有幾分轉圜餘地。
而她的醫術,尤其解毒之能,被荀先生稱贊過數次。
所以如今霍寧玉若要求醫,是不可能将素娘子請到王府中的。能做的只有登門懇求,得到首肯之後再将霍寧玉直接送到南陽居醫治。
聽蔣際鴻解釋完,蕭熠沉默了幾息,便望向賀雲櫻。
他俊美如玉山的面孔已經恢複了素日的平靜。
但他的目光,她看懂了。
失而複得,得而複失。
不管他們前世今生到底有什麽樣的糾纏與冤孽,在母親霍寧玉生死難料的這一刻,能夠明白這份驚恐與絕望的只有彼此。
賀雲櫻還是錯開了眼光,轉而望向季青原:“我覺得還是應該試一試,請太醫會診,也未必能比上這位素娘子。”
“是。”季青原也颔首贊成,“尤其解毒之事,高手往往都是四海行醫之人,才有更廣的見識。不過,我已經挂了太醫院的六品職任,這上門懇求之事……”
“只說有官位在身的男子不能進,我可以去。”賀雲櫻重新轉向蔣際鴻,“蔣公子,對不對?”
“是。”蔣際鴻欠身應道,“先前南陽居房頂漏水,我去幫忙修繕過房頂,有幸吃過素娘子一盞茶。等下我陪縣主過去。”
頓一頓,他又向蕭熠恭敬拱手:“王爺可還有其他的吩咐?”
蕭熠緊緊咬着牙關,幾息都開不了口。
衆人皆屏息以待。
心想,靖川王好容易迎回了分別八年的母親,卻逢死生之危,眼下又要将救治母親的希望賭在一位脾氣古怪的女醫手中。
也難怪他難以決斷。
“沒有旁的了。有勞文澄兄。”最終蕭熠拱手回禮,“我與你們同去,到時等在南陽居外便是。”
他的話音剛落,外間一陣隆隆雷聲傳來,下一瞬,瓢潑大雨,傾盆而落。
林梧等人連忙在預備車馬的同時,預備傘具蓑衣等物,蕭熠與賀雲櫻、蔣際鴻随即冒雨啓程,一同前往南陽居。
馬車一路疾馳了大半個時辰,才到了文淵書院後山,停在南陽居外。
從馬車上下來,眼前所見竟是一座極其開闊的田莊,籬笆之稀疏簡陋,足以讓人在外頭便對內裏一覽無餘。
籬門處有一座極小的草廬,像是守田的門房。
順着籬門往裏,便可見一條彎彎曲曲一路向南的土路,少說也有一裏有餘,盡頭上遙遙可見一座房舍,土路旁兩邊都是農田。
“這……是取‘躬耕于南陽’的意思麽?”賀雲櫻望向蔣際鴻,“素娘子平日真的種田?”
蔣際鴻點點頭:“是的,有五谷,也有藥草。除了兩個藥童幫忙料理草藥和煎藥之外,素娘子起居也不要人伺候的。”
“真是奇人!”賀雲櫻嘆道,當真覺得太開眼界。
二人各撐了一把傘,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邊說邊往裏走。
那草廬裏的童子是認識蔣際鴻的,簡單招呼了兩句,便由他們去了。
而馬車旁的蕭熠也撐了一把傘,卻只能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蔣際鴻與賀雲櫻的背影,在視線中漸行漸遠。
“王爺,您上車等罷。”
林梧遲疑半晌,還是低聲勸道。
蕭熠并沒有理會。
他還是自己握着傘,緊緊地握着,身形端直颀長,面上一如平時平靜無波,只是目光始終盯在那條蜿蜒土路上,天青、淺杏的兩條身影。
随着風雨越發急驟,林梧也極目眺望,見遠處蔣際鴻與賀雲櫻的身影似乎靠近了幾分,心頭猛地一跳。
偷眼看了看蕭熠,既沒有什麽反應,也沒有要上車的意思,林梧只得暗暗嘆了口氣,拉了拉自己身上的蓑衣與鬥笠,垂目侍立不語。
這場雨又下了小半個時辰,才漸漸小了些。
而蔣際鴻與賀雲櫻的身影,也終于重新出現在那條土路上。
不知是因着雨小了,還是急着将素娘子的話帶過來,蕭熠覺得賀雲櫻與蔣際鴻的腳步似乎比去的時候更快些。
他不由向前迎了兩步。
就在這時,蔣際鴻與賀雲櫻走到了一個略有斜度的路彎處,賀雲櫻一腳踩上了一塊石子,登時便覺左腳傷處驟然一痛,哎呦一聲便向側歪倒。
“小心!”蔣際鴻伸手一抄,直接拉住了賀雲櫻的右臂臂彎。
與此同時,籬門外只能遠眺的蕭熠再次本能地上前兩步,甚至連肩臂都微微震動,雖然明知是萬萬不能及,身體的反應卻終究沒辦法完全忍住。
這樣一震之間,傘面傾斜,雨水随風飄灑,無聲地打在他早已在風中濕透大半的素白長衫上。
賀雲櫻那廂自顧不暇,當然沒有留意蕭熠。
她借着蔣際鴻這一扶,倒是站穩了,但是腳踝處的疼痛好生熟悉。萬幸沒有剛受傷那天那樣嚴重,還能勉強忍痛踮着腳走。
“事急從權,還望縣主不要嫌棄這拐杖粗糙。”蔣際鴻繞到了賀雲櫻的左邊,伸平小臂讓她扶着。
賀雲櫻眼看到籬門處少說還有百餘步,也就不客氣了。道一聲謝,便扶着蔣際鴻的小臂,一瘸一拐地蹭到了籬門處。
不等劍蘭過來扶她,先向蕭熠揚聲:“素娘子答應了!”
蕭熠提了半日的心這才放下一半,剛要說一聲辛苦了,便見蔣際鴻與賀雲櫻說了一句什麽。
因着還有幾步距離,又有風雨,他聽不清楚,只有隐約什麽“泥爪”之類。
賀雲櫻沒有說什麽,只是笑了,笑得又明媚又活潑。
而等她的目光轉過來,與他相對,那笑容便斂了去。
餘下神色便是平靜的,禮貌的,遙遠的。
回王府的路上,雨終于停了。這讓随後将霍寧玉扶上馬車,送到南陽居的安排輕松許多。
因着南陽居內沒有侍女服侍,即便霍寧玉是重病之人需要服侍,也不能破例,賀雲櫻便帶了幾件衣物,跟着過來照料。
這次再走從籬門到竹舍的一路,因有病人便可以用牛車。
但讓賀雲櫻再次意外,過來牽牛車的居然不是南陽居的童子,而是窦啓明。
蕭熠沒有多說,所有人都在為了他的親生母親能夠轉危為安而盡力,他只能在籬門外向衆人拱手行禮,目送窦蔣二人,陪着母親和賀雲櫻往竹舍過去。
再折返王府,已然月上中天。
蕭熠帶着滿身的藥草清苦與水氣,回到了書房。
打開距離他右手最近的抽鬥,拿起最上頭那一幅卷軸打開。
雲霞如織,櫻花似雪,其間的紅衣少女麗色傾國。
他阖了阖眼,将這幅重生後不知描摹添補了多少次的畫軸靠近燭火。
燈花爆開,那極輕的聲音在此刻的無邊寂靜裏亦如驚雷。
蕭熠重新睜開眼睛,還是将畫軸收回,重新卷起,鎖入匣中。
有些執念,刀斧不能斷,烈火不能熔。
他也沒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