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持心(微調) 這味道曾經多少次在……
“殿下。”
身穿青衣粗布短打,頭戴鬥笠的下屬靠近轎門,躬身低聲,等候吩咐。
片刻之後,那簾子被放下了,轎子的人并沒有出聲。
下屬不明所以,便再度輕手輕腳退後。
外頭游人香客三三兩兩的輕快說笑聲,有如海邊翻起的輕浪,一波又一波地此起彼伏。
而狹窄的轎子與厚實的簾幕,攔成了一個極小的框,內裏暗流翻湧的沉重往事,将轎子裏的人圈在其中。
母親真的沒有死。
母親身邊的人,居然是她。
這素轎內裏雖已清潔熏香,卻到底不比他自己慣用的車馬或官轎,并未內系明珠或琉璃小燈,簾幕垂下,便有些晦暗。
而此刻重回冠禮前的靖川王,一切的心緒浮沉也都靜靜壓抑着。
一陣山間清風拂過,略略将轎子左窗的側簾吹起幾寸,外間明亮的天光灑落些許在轎子裏。
明暗交浮之間,容貌昳麗的青年依舊垂目不語,沉靜俊美的面孔有如生菩薩,而那低垂的眼簾下,亦掩去了一切淩厲的殺機與鋒芒。
大約默然了兩盞茶的時間,素轎外的下屬們才見到轎簾再度被撥開,立時上前應命。
又是一陣略強些的山風吹過,撲簌簌拂落了許多櫻花瓣,這原就是金谷寺有名的夏日盛景。
一時間和風含香,飛花如雨,寺內外游人皆歡喜賞玩。
連坐在蘭因大師禪室中吃茶的寧夫人與賀雲櫻,望見窗外如此美景,亦不由唇邊含笑,心曠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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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不見,夫人心懷倒是舒暢了些。”蘭因大師是金谷寺中最為德高望重的比丘尼,論輩分比妙悟高上兩輩。
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很是健朗,清瘦面容上微笑慈和,目光清澈,叫人看着便覺得心裏十分舒服安靜。
寧夫人微笑颔首:“山中清淨,到底是容不下那許多雜念的。前塵往事終究已經過去,如今我還得了櫻櫻這樣的女兒,很是知足。”
從幾年前賀雲櫻開始到金谷寺跟着寧夫人讀書開始,經常見到蘭因大師,後來正式拜寧夫人為義母,蘭因大師還送了她一串金檀念珠做禮物。
算起來也是熟識的,但不知為什麽,此刻蘭因大師的目光望過來,賀雲櫻竟隐約覺得與先前有些不同。
她心裏漸漸便生出些緊張來。
但下一瞬,卻又坦然了。
便是叫蘭因大師或是寧夫人知道她是重活一回的人又如何呢。
她父母皆已故去,再幾日連孝期都出了。三叔三嬸一心要借着她的美貌去攀高枝,也不乏謀算她嫁妝家財的心思。
郦家舅父親眷雖然沒有什麽不好的心思,卻從來都不親近。
她現在最親近的人便是義母寧夫人了,知道便知道罷。
而蘭因大師雖目光裏确實添了幾分複雜甚至凝重,但仍舊是慈和溫柔的:“你們的親緣當真難得。櫻櫻,其實以後便直接叫‘母親’也好。”
寧夫人似乎有些微微震動,低頭抿了抿唇,随即重新擡眼笑道:“其實——”
“母親。”賀雲櫻直接便開口叫了。
她的母親郦氏比父親賀道允過世還早一年半,其實對賀雲櫻來說,義母寧夫人早就跟親生母親一樣了。
寧夫人眼眶還是熱了,剛才強壓的心緒再次翻湧,淚水滾落下來,又伸手去抿了抿賀雲櫻的鬓邊:“好孩子。”
賀雲櫻也有些鼻子酸酸的。
她又是有母親的小丫頭了。
蘭因大師緩緩颔首,雙掌合十,輕聲祝禱。
寧夫人沉了沉,回手将眼淚擦了,又與蘭因大師說了幾句閑話,約定端午過後再到寺中相見談經,便起身告辭。
蘭因大師起身相送,主動提道:“這幾日寺中的雙寶金銀開得很好,你們去藥圃取一些,泡茶或是曬幹做香包,可以安神。”
“多謝大師。”賀雲櫻欠身告辭,便要轉身離去。
“櫻櫻。”蘭因大師又叫了她一聲,“持心,勝于萬事。切記。”
賀雲櫻飛快琢磨了一下,并不是特別明白。
但蘭因大師的語氣又這樣親切慈和,還是心中暖暖的,再次深深一福,才扶着寧夫人離了蓮院禪房,往金谷寺西側的藥圃過去。
這一路過去的游人并不多,因為金谷寺大部分的花樹景致和古跡樓閣多在寺北與寺東,西側種了許多松柏與翠竹,更清幽些。
松竹掩映之中,甬道通向一座寬闊的涼亭,原是前朝曾經寄居過金谷寺、後來高中狀元的陸閣老所捐贈修建。
涼亭外修了一座影壁,上頭有陸閣老當年的題字與文章。所以此處的游人香客,多是讀書學子過來瞻仰。
賀雲櫻以前便仔細看過影壁上的文章,此時剛好經過,便挽着寧夫人又過去再掃一眼,順便閑談幾句書法詞句。
寧夫人笑笑:“陸閣老傳世墨寶多以趙體字居多,不過他寫這篇文章時,筆鋒還未曾精熟至極,倒有些燕派的影子。”
賀雲櫻點點頭:“燕派的字太過秾麗,寫詩填詞倒好些,做這樣的經濟文章,總是看着——不大相合。”
她說到最後的一句話時,忽然隐約聞到了幾分青林玉的氣息。
這是白檀、梧桐與松木混合,再添極輕的一分白薔薇調制而成的熏香。
這味道曾經多少次在她身邊,在她夢裏,在她心頭。
她是決然不會認錯的。
“咦?櫻櫻,那是不是你表姐?”寧夫人忽然按了按賀雲櫻的手,指向了另一個方向。
賀雲櫻本能順着望過去,果然是舅父的女兒,已經出閣三年的表姐郦善君,與另一個年紀相仿的年輕婦人說着話,正往這個方向過來。
賀雲櫻與這位表姐相差五歲,先前不算太熟,但畢竟是親戚,見到了還是要上前招呼的。
而且看這方向,大約也要去金谷寺的藥圃,索性将那影壁處的香味丢開,直接過去招呼寒暄便是。
隔着帷帽,郦善君沒有先認出賀雲櫻,但說了話也就知道了。當即将身邊的妯娌周氏為賀雲櫻和寧夫人引見,幾人便說笑同行。
雖然只是随口閑談,但挽着寧夫人,伴着郦氏表姐,賀雲櫻卻一點點地重新放松下來。
就像是面對蘭因大師的目光一樣,其實被發現了也無妨。
先前在官道上所見,當然是蕭熠的車馬與衛士。而剛才影壁另一側飄來的香味,也很可能就是他。
是他又如何?
不過短短幾息之間,賀雲櫻忽然明白了蘭因大師的話。
持心。
随後半日倒是平平安安的。在藥圃取了金銀花,又回正殿添了香油錢,賀雲櫻便告別了表姐,與寧夫人一同離了金谷寺,回去蓉園。
路上亦是平順通常,并無封路阻礙,安叔車技又好,馬車一路行得輕快穩當,賀雲櫻與寧夫人閑談說話半晌,就到了家。
賀雲櫻剛下馬車,便見月露急匆匆地跑過來,額角上生了汗,既是謝天謝地,也有着急上火:“姑娘這是到哪裏去了,您不知道,三太太沒見着您,發了好大的脾氣呢!”
賀雲櫻根本不以為意,回身先去扶寧夫人下車,才問月露:“三太太走了嗎?”
“寧夫人好。”月露雖然心裏着急,但基本禮數還是有的。
向着寧夫人一福,才再向賀雲櫻嘆氣道:“走了,三太太瞧着您房裏只有椅子上搭着的大衣裳,跟架上的花,就生氣先前白白說了許多話,罵了奴婢們一頓就走了。”
“委屈你了。”賀雲櫻點點頭,“去賬房多領一個月月例,算補貼你。另外安排四個人到春晖堂伺候,夫人住幾個月。”
月露本能地應了,然而剛要轉身,卻又愣住了:“姑娘,三老爺和三太太說端午過了就啓程,您這是……”
賀雲櫻并沒有搭理月露,而是看了一眼劍蘭,就繼續挽着寧夫人,親親熱熱地說着話往裏走。
“姑娘?”月露懵了,要往裏追,卻被劍蘭一把拉住:“月露姐姐,您是小姐的丫鬟,就聽小姐的話。您要是更想聽三太太的,那就伺候三太太去也行。”
眼看月露臉色難看起來,劍蘭又補了一句:“這是我今日伺候小姐出門時,小姐叫我回來提醒您的。蓉園裏就一個主子,姐姐明白嗎?”
月露一噎,雖然這話直白到像一個耳光打在自己臉上,但要真想想自家姑娘風寒病愈之後的做派,竟也相合。
無奈只得忍氣咬牙,先去辦差不提。
賀雲櫻并不太在意月露的心思,她前世跟着三叔三嬸去了京城,月露與劍蘭還有安叔都是跟着的。
月露也沒有特別不好,每個人都會趨利避害,人往高處走,月露就是最普通也最典型的。
她覺得自家老爺已經過世,自家姑娘已經是孤女,必須依附長輩或者夫家,所以更畏懼三老爺三太太幾分,确實是人之常情。
而安叔與劍蘭父女,倒真的是有情有義的忠仆。前世裏,在賀雲櫻要被送去給蕭熠做外室的時候,還大罵過賀三老爺夫婦,也勸阻過賀雲櫻。
不過等賀雲櫻真的一顆癡心撲到蕭熠身上,成了他蘅園裏的金絲雀,安叔與劍蘭即使不贊成,也沒有抛棄她,還是忠心耿耿地服侍她,照顧她。
所以重生之後的賀雲櫻,除了想要照顧奉養寧夫人之外,還能信任的人也就是安叔與劍蘭了。
月露安排好了春晖堂之後,賀雲櫻又帶着劍蘭過去查看了一圈,衣食起居上增添了幾樣,才請寧夫人過去:“母親,預備的不太周全,您先住着,其餘的我再慢慢置辦添補。”
寧夫人在靜寧堂遠比蓉園簡素多了,自是全不挑剔:“不用再如何增添了,這樣就很好。”
賀雲櫻再環視一回,依舊覺得簡陋。
前世在蘅園住了十年,不知不覺她的眼光還是被養刁了。
剛重生的前幾日又是養病,又是心緒浮動,她還沒顧得上這些起居雜事。
而此刻她心神皆定,便覺得身邊許多東西看不順眼。
索性晚膳後就提筆列了個單子,叫人出去采買置辦,即便不将蓉園全然翻新,也得将自己的院子與寧夫人的春晖堂再歸置一下。
誰知她要的東西還沒置辦到一半,寧夫人到蓉園的轉日晚間忽然舊疾複發,看着比先前更加嚴重,咳喘之間已經見血。
賀雲櫻心急如焚,趕緊叫人去請郎中。
其實她從金谷寺回到蓉園的同時已經打發人去了,但當晚下人回禀,說家中常請的那位李郎中剛好外出探望舊友,還要一兩天才能回到華陽。
當時賀雲櫻看着寧夫人似乎身體尚可,尤其前世裏她直到離開華陽啓程去京城,寧夫人看着都還好,所以就沒急在當晚換旁的郎中過來看診,哪裏能想到這轉天晚上便嚴重至此。
她看着寧夫人病發,心裏焦急如同油煎一樣,但已經打發了安叔和另外兩個老成的家人出去請,自己此刻并沒有更多能做的,只能強定心神,耐性等候。
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外頭終于有劍蘭快步跑來報信:“小姐,我爹請到郎中了!”
賀雲櫻心頭一喜,連忙出門相迎,然而到了二門上,見到安叔引着一位郎中往裏走,身後帶着藥童之外,另有一白衣儒生同行,立時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