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莫愁前路無知己
(二十九)
給李憲上了藥,又看着他吃了些東西,薛則識相的退出去關上門,把房間留給這對有情人。
靜悄悄的屋子裏,葉凜摸着他裹着繃帶的肩膀,輕聲問他:“疼不疼?”
能單手提起重劍的手,仿佛能隔着繃帶摸到下面的傷口,激起一陣火辣辣的波瀾。李憲拉過他的手握到嘴邊,一根一根親吻他的手指。
“不疼。我娘以前抽人才疼呢,這些年她都不怎麽用鞭子了。”
昔年的謝家三姐妹,個個是一把好手。只是後來成家、生子,歲月一年一年蹉跎,武器塵封已久,落滿了灰塵,早就不趁手了。
誰也猜不到,水一樣溫婉柔弱的李夫人,擅長的正是長鞭。她腰上纏的那條細細的腰帶,抖開來就是一條蛇皮鞭子,尖尖的鞭尾注了內力,能如刀槍一般堅硬。
跟母親坦白那天,李憲生生挨了九鞭,打到第十鞭的時候,李範撲上來抱住他,那一鞭惡狠狠抽在他背上,鮮血立刻浸濕了衣服,李範吸了口氣,眼淚立刻掉了下來。
他這突如其來的出現,倒把李夫人和李憲吓了一跳。李夫人指了家丁壓着李憲去跪祠堂,自己手忙腳亂的找大夫給二兒子看傷,李憲跪在祠堂裏,也沒心思想自己的事了,一股腦想着親弟弟傷得重不重。
他把這件事說給葉凜聽,葉凜微笑道:“那我以後可要好好謝謝他。”李範身子不好,學不了武功,這一點李憲早就跟他說過了。
不過學不了就學不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武功再高未必能活多久,誰也說不清将來會發生什麽事。
“哈哈。”李憲也笑了。“阿範性格像母親,看起來好說話,其實倔強得要命。他也是太沖動,幸好不會有下一次了。”
武功再高,還不是朝廷的一條狗。李憲在心裏想着,面色卻一點不顯,平靜的問葉凜:“你把我們的事告訴你師父了?”
這件事薛則沒說,葉凜當然也沒說,但他已經猜到了。跪祠堂的那幾天他反正沒事做,就是想各種事情,想母親,想李範,想葉凜,想薛則和柳真榮。
他想葉凜,想他們剛剛認識的時候彼此看對方都不怎麽順眼,想他們逐漸熟悉後一起策馬游歷揚州,桃花正開得燦爛,想他們後來一起上山剿匪,背靠着背抵抗一波又一波的敵人,感覺到前所未有的默契和心動。
他鼓起勇氣對葉凜表白那天,正是中秋,圓月高懸。兩個沒回家的人聚在一起,他直到現在也難以忘懷,葉凜得知他的愛意之後流露的驚喜。
正是因為太過鄭重,所以才一定要說出口,讓家人也知道。李憲并不知道他能活到什麽時候,但身為天策,要說他一點感覺都沒有,那肯定是騙人的。
大唐已達鼎盛,然而并非沒有危機。如今奸臣當道,楊國忠安祿山各自為聚,太子蠢蠢欲動,今上卻已垂垂老矣,且被楊妃握在手心,如何不令人擔憂!
他害怕自己終究有天會死在戰場上,連句話也來不及說出口。與其成為遺憾,倒不如幹脆利落的說出口,了卻遺憾,以後真正的到了戰場上,他反而能無所畏懼的拼盡全力,也不枉這一生來這世上走這一遭!
他的心思,葉凜自然也不是不知道的。愛人心中已有決斷,或許将來真的會在戰場上分離,但他也并不覺得悲哀。該來的總會來,誰也逃不過,既然他愛上的是天策的铮铮鐵骨、獵獵戰旗,難道還要讓鐵骨蒙灰、将戰旗收斂?
若是這般兒女情長,連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他尊重李憲的所有決定,自然李憲也要尊重他的一切決定。他輕聲道:“師父已有回信,雖然信中有所譴責,但并未要求我做什麽。”
其實這就是默認的意思了。李憲聽到這兒,也不由松了口氣,半是調笑半是認真的開口:“雖說師父答應了,只是你的師兄師弟們未必接受得了,葉大俠,你做好準備了嗎?”
葉凜瞪了他一眼,也笑道:“你的那些部下兄弟,可也未必接受得了你是斷袖的事實,說不得要對你敬而遠之,李将軍,你做好準備了嗎?”
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至于接下來要說的綿綿情話,也一并容納在了相交的唇舌裏。
(三十)
解決了表哥的事情,柳真榮和封白及回到客棧,總算有心思好好說說這段時間的事情。然而一進房間,柳小姐立刻察覺到了不對,她往打開的窗戶外看了一眼,不由露出憂心忡忡的表情來。
“糟了,大白,我的隼不見了!”
“隼?”封白及倒是知道她有只丐幫得來的白隼,名字就叫極夜,現在早已羽翼豐滿,柳真榮到哪兒都要跟着她。他曾在信裏戲言這只鳥肯定是把出殼後見到的第一個人當成了母親,還被柳真榮逮着機會嘲諷了一番喜當爹,因此對它印象深刻。“你怎麽把它也帶來了?”
“我有什麽辦法,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了送信的時候,它根本不想離開我。”柳真榮站在窗子前往外面張望,從衣領裏拉出一只精巧的竹哨吹了吹。“我還以為它能乖乖呆在客棧呢。”
封白及聞言,也不多問,坐下來給自己倒了杯茶。“行啦,你也不用擔心,它肯定是出去找你了,一會兒就會回來啦。”
柳真榮吹了幾聲哨子,也沒看到自家白隼的影子,只能跟着坐下來:“話說回來,你把消息傳出去了?”
封白及展開手裏的扇子,笑了笑:“嗯嗯,就等殿下的消息了。”這個殿下指的自然是建寧王李倓。
柳真榮奇道:“說實話,我不明白為什麽伊瑪目為什麽要和安祿山合作,雖說安祿山此時确得今上寵幸,但他一個江湖人,又想要對朝廷做什麽呢?”
封白及道:“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我現在查到紅衣教教主阿薩辛和他似乎是一個地方出來的,想進一步調查恐怕還得再去西域。”說到這裏,他不由嘆了口氣。說實話,上次西域之行算得上九死一生,他已經不想再趟這趟渾水。然而不弄清楚這件事情,一切卻仍顯得撲朔迷離,也是為難。
“說起來,偷偷告訴你——”他壓低聲音,湊近柳真榮的耳朵。“我懷疑,殿下也瞞了我們一些事情,而且跟伊瑪目有關。”他搖了搖頭。“不過這個就沒必要查下去了,免得知道了什麽不該知道的時候,說不定我就要被滅口了。”
柳真榮并不是很明白,只是笑着調侃他:“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隐元會不知道的事情嗎?”
“隐元會又不是我一個人。再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做到全知全能嗎?”話雖然這麽說,但封白及自信的語氣分明相當不以為然。
年輕時候總是有種錯覺,自覺可以掌控這世間的一切,無所不為,無所不能。
直到年少弟子終老于江湖,青絲染白霜,才發覺自己回首茫茫,手中空無一物,身後空無一人。
(三十一)
忽然一聲鳥鳴響在窗外,柳真榮的臉上頓時露出笑容來。“是極夜!”
她撲到窗口向下張望,卻發現自家鳥兒站在一個持着竹杖拿着破碗的叫花子肩頭,張着嘴發出一聲又一聲長長的鳴叫。她屈指打了個呼哨,極夜擡頭望見她,叫得更歡,一雙利爪卻牢牢抓着那個丐幫的肩膀,一副不肯放開的模樣。
柳真榮不解的望着它,不明白自家白隼怎麽還不飛上來。一只手卻從她的肩膀上方探出,把一塊銀子扔了下去。
她這才恍然,極夜不進門,似乎是因為它抓着的那個要飯的被這家客棧的小二攔住的緣故。
“小二,讓他上來吧。”封白及也探出頭去看了看,收回手的時候順手摸了摸未婚妻的頭。
——他并未錯過那個叫花子眼中閃過的一絲驚訝和黯然,不由詫異的看了柳真榮一眼——原來這個姑娘還真有人會喜歡?
等那叫花子走進門,柳真榮張開手接住撲過來的鳥兒,這才記起她在什麽地方見過對方。
“你是……阿隼?”她睜大眼睛看着兩年未見的少年,有些猶豫的叫出對方的名字。阿隼撓了撓頭,笑着答道:“柳姑娘,你還記得我啊。”
“當然啦,極夜還是你送給我的啊,那個時候,它還只是個鳥蛋呢。”想起那段時光,柳真榮也不由呵呵笑了起來。鳥兒跳上她的肩膀,親密的拿嘴貼了貼她的臉頰。
“對了,你沒有隼嗎?還是沒跟着你?”柳真榮摸着白隼的羽毛,不由開口問了一句。現在她自然知道每個丐幫弟子都有一只屬于自己的隼,有些意外的看着阿隼□□的肩膀——當然除了飽滿的肌肉和精美的花琇,其他什麽也看不到。
阿隼縮了縮肩膀,淺笑着說道:“我有我自己就夠了啊。”
雖然知道這是借口,但柳真榮還是看着他直樂——阿隼阿隼,他自己不就是一只隼嗎?
能遨游九天,縱蒼龍入海。
封白及咳嗽了一聲。雖然沒覺得吃醋,不過他還是在心裏感嘆了一聲,自家青梅竹馬真是百無禁忌。“榮榮,不給我介紹一下嗎?”
“這是阿隼,我跟你說過的,在丐幫認識的朋友。”柳真榮轉頭對阿隼道。“這是封白及。”
兩個男人互相一抱拳,心裏卻明白對方對自己恐怕并沒有什麽好感。只不過封白及心裏帶着幾分戲弄人的愉悅,阿隼的心情卻是難說的複雜。
只有柳真榮毫無察覺,言笑晏晏的看着他們。柔柔的陽光自她背後勾勒出淡金色的輪廓,讓她整個人都變得有些虛幻了起來。
很多年後,封白及和阿隼在将軍墓前相對而坐,将手中的酒壇重重一碰。他們一個已是身居高位的朝廷重臣,一個已是丐幫屈指可數的九袋長老之一。
只有墓碑沉靜而肅穆的立在他們身側,雁門關的風雪無止境的迎面而來。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将功成萬骨枯!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