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願逐月華流照君
(二十二)
李憲于熒熒的燈火中睜開眼睛。
他跪在祠堂冰冷的地上,面前是供着李家列祖列宗排位的供桌。午夜的祠堂冰冷靜谧,只有長明燈閃爍着晦暗的光澤,穿堂風呼嘯着掠過一豆火光,光影微微一顫,在李憲臉上閃過明暗的陰影。
晦暗中的牌位仿佛一雙雙眼睛,鋪天蓋地的朝他壓來,李憲卻始終跪得筆直。一雙腿早就沒了知覺,他有時甚至覺得下一刻自己就會倒下,但卻拼着一口氣一動不動的跪着。
這已經是他跪下的第三天。
一陣風掀起他耳側的頭發,他沒有回頭,只是開口問了一句:“是誰?”
那聲音又沙又啞,連他自己都聽不出來是自己的聲音。一只水壺湊到他嘴邊,他緩緩轉過頭,對上一雙異色的眼睛。
是個西域人。
李憲抿着嘴搖了搖頭,等對方把水壺收回去,才問他:“是飛星讓你來的?”
柳真榮曾寫信告訴他封白及從西域帶回來一個武功高強的波斯人,以解釋那封信裏的誤會。李憲也是打那個時候才發現這位節度使之子的性格實在有些頑劣,想必他和榮榮自有一套交流方式,故意寫的那封信不過是哄他和薛則玩罷了。
阿塔爾點了頭。“柳小姐十分擔心,公子讓我來看看你。”
果然是為了榮榮。
李憲松了口氣,也懶得追究阿塔爾夜闖府邸的罪過,反正他沒被人發現。他心裏甚至在想,幸好薛則和柳真榮性子都還算中規中矩,不像他這麽離經叛道。這兩個人都定了親,日後應該也能順順利利成親吧?
選擇葉凜,李憲并不後悔,但這條路不好走,他也不是不知道。他心裏想着兩個表兄妹會怎麽想他,薛則指不定正在心裏罵他呢,但肯定會幫他看着葉凜,而榮榮呢,她年紀小,心又軟,怕還有些左右為難吧。
可是封白及還是遣了人來看他,不管是為了什麽,他領他這份情。
李憲閉了閉眼睛,腦子裏不過轉過這些念頭,就讓他感覺一陣暈眩,倒不知道思考也能這樣勞累。他有些懷疑自己還能不能撐下去,但又立馬變得堅定——葉凜還在等他呢。
他進祠堂的第一天,葉凜就來找過他,但李夫人沒讓他進門。她連見都不肯見他,其實也明白這不是葉凜的問題,做決定的是李憲,不肯回頭的是李憲,母親曾經就說過,他就像父親一樣固執,決定了就不肯回頭。
她打趣的說着那句話的時候,一定沒有想過會有這麽一天。
李憲想着,活該他要跪這三天,只要母親不松口,活該他繼續跪下去。
(二十三)
阿塔爾打量着面前猶如石刻一般一動不動的青年,心中不由騰起一股敬佩之意。
他這樣一動不動的跪着,膝蓋早就破了,地面上都蔓延開一片血色,可他的背還是挺得筆直,就像已經感覺不到了痛了一樣。但比起膝蓋,他的背傷得更重——一道道猙獰的鞭痕布滿了他整個背部,黑紅的鮮血結成厚厚的痂,但沒有上藥。
難為他還能這麽堅持,連水也不肯喝一口,估計也沒吃什麽東西。阿塔爾并不知道前因後果,但還是對他的毅力佩服不已——換成是他,當然也堅持得下來,但他們畢竟不是同一類人。
大唐,天策。他在心裏回想這個人的身份,心道天策府不愧是天策府。
可有的時候……這些人再有用,對大唐來說,也是沒什麽用的。
他對李憲說:“你有沒有什麽話,想對柳小姐說?”
李憲想說別告訴她我的情況,想想卻也覺得不可能。柳真榮又不是真的大小姐,哪有那麽容易攔住,他遲疑了片刻,還是說:“告訴她,不要怪我娘,不要來找我。”
雖然不知道她能不能聽進去,但但願……但願封白及會阻攔她吧。
(二十四)
封白及才管不了柳真榮。
馬車就停在李府旁的一條小巷子裏,兩個人坐在上面等着阿塔爾回話。柳真榮悶悶不樂的玩着腰帶,封白及想着自己該哄哄她,從坐墊下面找出一個盒子遞過去。“給你。”
柳真榮打開一看,裏面是只金簪,石榴石和碧玺做的梅花,金燦燦的芯子上,還停着一只活靈活現的蝴蝶。
她勉強露了一點笑意,把簪子遞給封白及。“給我戴上。”
封白及拆了她的頭發,重新幫她挽了發髻。柳真榮好奇的摸了摸,看得出來她其實還是挺喜歡這支簪子,只是這種喜歡卻帶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
這是當然的,軍營裏誰也不會穿裙子,也不會戴簪子。她身上這條裙子,還是來洛陽的路上定做的,以前的都穿不了了,身上的首飾全是封白及以前送的,裝在一個梳妝盒裏,這次走得匆忙,她連盒子一起帶了出來。
不是不愛紅妝愛武裝,而是根本沒那個時間收拾自己。封白及看着心酸,擡手撥了撥她的額發。
“大白,你真好。”柳真榮握住他的手。封白及對她太好,有的時候讓她覺得有點愧疚。“要是你以後喜歡上什麽人,一定要告訴我,我會跟你解除婚約的。”
這不是她第一次說起這事,封白及左耳進右耳出,就當沒聽到。解除婚約倒是輕巧,他也随便就能再找到一個門當戶對的未婚妻,但榮榮要如何自處呢?被退了親的姑娘還能找到什麽好人家?這是他的摯友,青梅竹馬長大的好姑娘,誰也沒法取代她,他也舍不得讓她難過。
封白及不會告訴她,其實蒼雲軍裏對他有意見的人多了去了,可他們都對他客客氣氣,恨不得他馬上把柳真榮娶過門。他也不會說,其實他爹已經抱怨過好多次,這個未來媳婦無錢無權,除了長得還算好看幾乎一無是處,連武功高強都被他說成是不像個姑娘。
而且她總不會永遠那麽漂亮。她的手心結的繭子已經比他還厚,塞外的寒風把她的皮膚吹得粗糙,生活在天寒地凍中有些女兵一輩子也別想要孩子。鎮守邊關的軍士能活過五十已是上蒼垂憐,榮榮又還能有幾年輕快日子呢?
封白及不知道,也不敢想。他心裏其實期盼婚期提前,讓他能現在就帶柳真榮回蜀中去,可是對方的脾氣他再清楚不過了,她不會跟他走的。
于是他也只能繼續等待。還有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或許一眨眼,也就過去了。
“好呀。”這些話是他少數隐瞞摯友的心裏話,嘴上他還是很随意的回答。“你要是有喜歡的人,也一定要告訴我,我給你把關,要好好考驗考驗他。”
柳真榮勾了勾嘴角,突然說起另一個話題:“說起來,阿塔爾身上的蠱蟲,你還沒去掉?”
那個波斯男人的性子又冷又硬,封白及想了不少方法折磨他,但他就是不肯低頭。後來還是封夫人看不下去,直接喂了他一條蠱蟲,他才老實了,肯叫封白及“公子”——也不是他一直期盼着的主人。
“那有什麽。”封白及一副這樣才好的表情。“那家夥的性子跟野貓似的,不綁得牢牢的,根本管不住他。”
“可他畢竟是那個伊瑪目的心腹,你真不怕隐元會找上門?”柳真榮十分擔憂,蓋因封白及的武功并不是很好。他雖說是拜在唐門門下,也不過挂個號罷了,一來他不姓唐,二來父親身居高位,哪用他習武,自有高手前赴後繼為他所用。
可外人畢竟是外人,誰知道人心裏藏着什麽心思。柳真榮始終覺得他不該把阿塔爾留在身邊,不過封白及一副十分自信的模樣,又讓她覺得這樣也挺好。
總是瞻前顧後,也就什麽事情都做不好了。好男兒志在四方,本來就該有放手一搏的心智和勇氣。
封白及果然自信道:“怕的就是他不找上門呢!要是我能抓到一些把柄……”他頓了頓,壓低聲音。“盧延鶴身份太微妙,若是真的被人掉了包……明教、霸刀,還有當初的神算一脈,好幾方都有牽扯呢。”
“再說建寧王對這件事情關注得很,我能辦得妥妥當當的,他鐵定滿意!”
柳真榮皺了皺眉。蒼雲軍直屬帝王,對奪嫡沒什麽想法,但她也知道,就算太子無論才識人品都實在不怎麽樣,略過他效忠其子建寧王也是一場豪賭。
不過能以皇孫身份封王,還能接觸到兵權,這位建寧王指不定真比他父親更适合這帝王之位。
她還想再說什麽,卻警覺耳畔的風聲發生了變化。封白及掀起車簾,阿塔爾就站在外面,擡起頭來和他們對視。
“我表哥怎麽樣?”柳真榮急急問他,剛才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早就抛到腦後了。
阿塔爾平靜的把李憲的情況和留言和柳真榮一說,後者愣了愣,無奈的低下了頭。
“表哥……他真是……”
她至今仍然沒法分辨李憲到底是對是錯,但心裏還是隐隐站在了李憲那邊——帶着傷再這麽熬下去,便是不死,落下什麽病根可如何是好?!
封白及看她皺着眉的可憐模樣,不由伸手拍了拍她的手。“放心吧,他不會有事的。我們先回客棧,把事情跟薛表哥說一說才好。”
——他并沒有注意,阿塔爾低垂的目光落到他和柳真榮交疊的手上,驟然暗了一暗。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