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昨夜星辰昨夜風
(十六)
薛則和柳真榮再來洛陽,卻是兩年以後。東都仍舊繁花似錦、熱鬧非凡,兩個人卻并沒有什麽心情欣賞。
走進李府之前,薛則再次跟表妹柳真榮确定:“榮榮,一定要纏住姨母,不要讓她發現我去看表哥了。”
他難得解下漆黑的铠甲,換上一身深色的華服,玉冠高束,風度翩翩。而柳真榮也換了一身大紅灑金長裙,長發挽了發髻簪了步搖,看着他嚴肅的點點頭。
——他們此行,乃是受葉凜所托,來探望被拘禁在李府內的李憲。若不是葉凜來信,兩人甚至根本不知道表哥李憲遇到了這樣的事情,急急告假趕來洛陽,也找不到別的借口,只能借着探望姨母一家上門。
一進門,柳真榮便露出燦爛的笑臉,幾步跨過去抓住堂上正襟危坐的李夫人的手臂,撒嬌似的叫她姨母,又說:“平安可想你了!”
她是李夫人小妹的獨女,又生得乖巧可愛,往常在家裏最受寵愛,李夫人每每見她撒嬌,都要止不住的把她拉進懷裏搓揉一番。然而今天,她只是勉強一笑,摸了摸她的頭,就不再說話了。
薛則見狀,眉頭微微一皺。柳真榮也是着急,一扭頭看到坐在旁邊的李範,立刻開口叫他:“範表哥,好久不見了。”
謝家三姐妹,李夫人育有兩子,薛夫人育有三子一女。柳真榮一共有五個表哥,只薛則的小妹妹薛幼薇比她小五歲,今年剛滿十歲。
不過她年幼時即去了雁門關,只和年長的李憲薛則最為親近,和其他人都不怎麽熟悉。
李範對她笑了笑。他生得文弱秀氣,和李憲并不怎麽相像,說話也斯斯文文的。他站起身,把兩個錦盒塞到她手裏。“好久不見,平安,這是我和……我和大哥,給你的禮物。”
李夫人的目光驟的看過去,李範讪讪的低下頭。薛則和柳真榮卻駭得心肝一顫——他這麽快就提起李憲,只怕對方情況有些不好!
本來他們倆還想慢慢周旋,這個時候也顧不得那麽多了。薛則上前一步,單膝跪在李氏面前,沉聲道:“姨母,便是表哥再做錯了什麽,您小懲大誡,也就——”
“呵,小懲大誡?”李夫人冷笑一聲,瞪了薛則一眼。“你知道你表哥做了什麽嗎?你知道李憲他做了什麽嗎?!”
她聲音猛的擡高,壓得薛則低下頭,也不敢說話。柳真榮着急的看着她,也啪的一聲跪了下來,抱住李夫人的腿:“姨母,表哥他,他只是——”
她的聲音漸漸變小,不敢再說了。李夫人轉過頭來看她,目光鋒利得好像一把刀子。他們的這個姨母,看似柔弱軟和得像個水做的人,然而柳真榮知道,她和薛則的母親其實都以她為尊。能在李将軍死後撐起整個李府,她怎麽可能是個蠢人?
“榮榮,姨母往常最疼你。”李夫人一字一頓的說道。“今天,你是要幫你表哥,還是幫我?”
這短短的一句話,卻仿佛有千斤的重量。柳真榮鼻頭一酸,再不敢擡頭對上她的眼睛。
(十七)
若是不知道李憲做了什麽,薛則也不敢帶着表妹貿貿然上門。一到洛陽,他先去客棧找了葉凜,見到藏劍弟子的那一刻,饒是薛則也不由大吃一驚。
葉凜瘦了許多,神色黯淡又彷徨,下颚上還帶着青色的胡渣。他從來都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樣,這還是第一次在薛則面前露出這樣脆弱的姿态。薛則心驚膽戰,只怕李憲惹出的事情不小,也顧不得寒暄,直言問他出了什麽事。
然而事情卻大出他的意料。李憲做出的事情的确駭人聽聞,卻不是他想的那樣——他決意要和母親坦白和葉凜的關系,從那天起就再也沒能走出李府的大門。
至于他和葉凜的關系,自然不再是昔日意氣相投的摯友——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又近了一步,彼此竟然互許了終生。
聽到這個消息,薛則震驚在原地,反應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側過身捂住表妹的耳朵。世間有男風這等事,他自然不是不知道,但這多是勳貴間的龌龊把戲,上不得臺面。便是缺少女子的軍中有時會出現這種情況,也是瞞得死死,誰又敢大方說出來?
柳真榮卻是第一次聽說,當時就呆滞在位子上。她自小随着王不空習武,雖然并不修佛,多少也染了幾分佛性,對于男女之情看得有些淡,但也沒想到有一天,會被人告知她最親近的表哥之一喜歡上了一個男人。
男人喜歡男人,這是什麽概念?她下意識的默背起了心經,好半晌才能回神。
看他們倆的表情,葉凜苦笑了一下,婆娑了一下腰間的輕劍。“也是我的錯,不該……”他閉了閉眼,啞聲道。“你幫我勸勸他,別那麽犟,照顧好自己。只要他好,我就不會差到哪兒去。我——等我确定他沒事,我就回藏劍,盡快找個人成親——”
“等等!”薛則急急出聲叫住他。“這個決定,不應該你一個人來做,表哥……表哥也有決定的權力。”
他和李憲幾乎是穿一條褲子長大,又一前一後投了軍,和親兄弟也沒什麽兩樣。饒是這般震驚之下,他也第一時間想到了李憲的心思——明知坦白一途是刀山火海,他為什麽還要回去?
是因為認真啊,所以做不來茍且的事,想要坦然面對,哪怕這條路注定坎坷。薛則不知道他這麽做是對是錯,也無從評價,但十幾年的兄弟情義還是讓他第一時間選擇了幫李憲。
直到走出客棧,柳真榮還期期艾艾。扯着薛則的袖子:“表哥,表哥他——”
薛則掩住了她的嘴。
“……榮榮,不管怎麽樣,他是你表哥。”
柳真榮拽着他的袖子,死死的拽着。她深吸了一口氣,才能平靜的說話:“我沒、沒……其實,不是表哥的錯,對不對?”
不是李憲的錯,對不對?
薛則搖了搖頭,茫然道:“我不知道……”
(十八)
李夫人離開了正堂,并帶了李範,似乎是要單獨訓斥他。
薛則在原地靜了片刻,有些失神。柳真榮站起身,伸手去攙他。“表哥,你還好嗎?”
他們離開蒼雲之前奚人發起了一次突襲,薛則負了些小傷,傷在腿上。換衣服的時候柳真榮讓他在腿上多纏幾層紗布,就怕他重重的跪這一下。
薛則拍拍她的手,自己站了起來。“我沒事。”
“怎麽辦?接下來我們該怎麽辦?”柳真榮拉着他,怯生生的詢問。她往常一向有主意,這下子卻也猶疑起來。
“……”薛則按了按額角,看向自家妹妹。“你、你去看看姨母,我去祠堂看看。”
如果李憲不是被關在房間,八成就被關進了祠堂。
柳真榮溫順的點頭,拎着裙子追進了內室。薛則揉了揉小腿,轉頭往祠堂去了。
祠堂外站滿看守的家兵,正合了薛則的猜想。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敢硬闖,只能退回內堂,去找姨母表弟和表妹。
柳真榮一追過去,就見李範跪在地上,求着李夫人什麽。她心裏亂糟糟的想着今天可算是有難同當,三個人都跪了,一面撲過去抓住李夫人的手。“姨母,我……我求求你,先把表哥放出來吧……”
李夫人也不說話,只是一徑冷笑。李範也哀求道:“母親,求你了,就算不放哥哥出來,也給他找個大夫吧,他……他已經兩天沒喝水、沒吃東西,身上還有傷,就是鐵打的人也挨不住啊……”
柳真榮聽得駭人,睜大眼睛看着李夫人。“姨母,姨母,怎麽會?……姨母,不管怎麽說,表哥他……他便是做錯了事,您也不能……”
“你覺得他做錯了嗎?你覺得我做錯了嗎?”李夫人反問她。“榮榮,你真的明白李憲做了什麽嗎?!”
柳真榮也不是那麽明白。她自小就定了親,知道封白及就是她未來的丈夫,雖然對他好像并沒有什麽特別的感情,但也不排斥嫁給他,封白及也願意娶她,這樣似乎就很好。
她不懂情愛,不明白李憲為什麽甘願冒天下大不韪要和葉凜在一起,但道理還是知道的。戰場無情,誰知道哪天他們就會馬革裹屍,死在不知名的地方,李憲想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這樣的心情誰都會有,并不是他的過錯。
可是姨母呢?她難道就做錯了?她含辛茹苦養大兩個兒子,希望他們日後成家立業,給李家開枝散葉,這當然不是錯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李憲要和一個男人在一起,不孝就是不孝,這才是他的過錯。
作者有話要說: 總覺得好難得正正經經寫個出櫃=。=其實之所以李憲沒爹是因為我懶得寫這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