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離別 (1)
轉眼到了期末了。五個年級的考試一天就完成了。考試那天,中心小學的領導們特地到永泰小學來看望我的父親和母親。有一個領導進考場巡視的時候還特意走到我的位置旁摸了摸我的頭,看了看我考試的卷子。
父母親也被公社分管教育的領導邀請去座談。父母親在永泰小學工作十餘年,用他們的話來說,對塘塢公社的教育做出了巨大貢獻。
村裏幾個和我父母親合的好的則輪流請我們一家吃飯。大家都希望父母親有空回東門玩,都說一些別忘了東門的話。父母親則真誠地邀請他們去華安玩。
“華安,朝南朝北我們都不知道啊,”一個老者說。
“不要管朝南朝北,去陽江車站坐上去華安的車就一定會到。陽江縣有直達華安的班車。”父親說。
“哎,老了。別說華安市哪,就是縣裏也記不清有多少年沒去過了。”
“我們還是那一年用獨輪車推一擔米去縣裏換鹽去過一次。這麽多年了,也不知道縣裏變什麽樣了。”另一個胡子很白的老人說。
“聽說大地方街上的車子比螞蟻還多。我們擔心還沒走到你家就被車子撞飛了。”一個較年輕的人說。我印象裏,他的臉特別黑。
“你放心。車子不會撞人的。”
“車子長眼睛嗎?”
“差不多是。”母親笑着說。
“只要你們說定了來的日子,車站到我家的路你們不用擔心,我直接去車站接你們。”父親說。
“這還差不多。”
“我老鄭說到做到。我是真希望你們去華安轉轉,去看看。特別是你們年輕一點的一定要出去走走,去大地方看看。還有,在座的各位,有什麽事情,要是你們能想到我老鄭,我一定會盡力幫忙,無論是你們自己的事,還是你們孩子的事。”
“我信。”他們幾個連連點頭。
“你們對我們的關照,你們對我們的情義,我們永遠不會忘記。”父親說,然後他看了看母親。母親點頭附和。
我覺得父親一定喝醉了,話真多啊。我想不通他們哪來的那麽多話要說。他們一點都不體諒我們小孩子,還不允許我提前離開。我偷偷地扯母親的衣角好幾次了,可母親就當沒看見。要知道,郝珺琪還在家裏等着我玩呢。
離別的日子已經定了。外婆寄信過來說她搞到了車子。我們回華安的那天會有車子來接我們。可車子也只能停在五裏外的王塢。我們要帶回去的東西都得靠獨輪車運送。
郝爺爺和郝珺琪的父親答應各推一輛獨輪車幫我們送東西。不過郝爺爺家只有一輛獨輪車,得到朱金山家借一輛。
這是正式離開東門的頭天晚上在郝珺琪家裏吃飯時我聽大人們聊天時了解到的。
那個晚上,從來不喝多酒的郝爺爺酒都喝多了。父親真的喝醉了。我母親和郝珺琪的母親有說不完的話。大家都很傷感。
我和郝珺琪溜到屋外去玩。屋外很冷。風鑽進我們的脖子。月光清冷。
我默默地跟着郝珺琪走向東面盡頭那兩顆棗樹。其實那兒連着有四五棵棗樹。這些棗樹比門口的那兩棵棗樹都要瘦弱,結出的棗要小,主要是因為它們生長的地勢較高,水分不足,營養也不足。
棗樹東面是一條很陡的下坡路,這條路延伸到低出棗樹地面近兩米的青石路上。青石路過去便是全村人共用的水井。
我們一人坐在一顆棗樹上。這兩棵棗樹在很低的位置分叉,斜伸出去的枝幹供我們坐。我們因為經常到這裏坐,棗樹粗糙的外皮都被我們磨平滑了。
郝珺琪一直不說話。月光透過樹縫落在我們身上。從田野裏吹來的寒風冷飕飕的。四周靜極了。
“好冷啊。”我打破沉默。
郝珺琪仍不說話。
那座古墳斜對着我。略略傾斜的青石墓碑遮住了月光,墳前顯得黑魆魆的。墳包上的兩顆樹,一棵落盡了葉子,一棵留着繁茂的深青色的葉子,那些葉子現在看去也是黑魆魆的。
“怎麽不說話,琪琪?”我直接問話。
“哥,明天你就走了吧?”郝珺琪終于開口了,她凄美的聲音像錘子一般敲擊着我的心。
倒是我說不出話來了。
“哥不是說不回去的嗎?哥不是說要和琪琪永遠在一起的嗎?哥不是和琪琪拉過鈎嗎?”
我不說話。
“哥不是說不是城裏人,和琪琪一樣是東門人嗎?”
我不說話。
“哥不是說就算叔叔阿姨回華安,你也不回去嗎?”
我不說話。
“哥為什麽不說話?”
“我……”
又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其實郝珺琪也知道,為了回不回華安的事,我和父母親吵鬧過好幾次了。父母親是一定要返城的,華安是他們的家,而我一個人留在東門是不現實的。住在華安的外公外婆也不允許我待在東門。我随父母回華安是鐵板釘釘的事。
就在我和父母親鬧的時候,郝珺琪還這麽勸慰我:哥回華安也是好事啊,那樣,我就有個在大城市的哥了,我就有機會去華安玩,見見大世面了。
這就說明郝珺琪在思想意識裏早已接受了我一定會回華安這個事實。
“現在想想,哥,還是瘦子有預見。”空氣終于受到了聲音的震動,郝珺琪開口說話了。
“哦。”我不明白郝珺琪想說什麽,只能試探性地“哦”一聲。
“鄭啓航,郝珺琪,一起玩游戲,你往東,他往西,永遠不能在一起,不能在一起。”郝珺琪輕輕說唱出瘦子編的順口溜。緩慢的語速,平淡的感情,越發顯得哀婉。
“郝珺琪,鄭啓航,天天一塊玩,你往北,他往南,永遠隔着一座山,隔着一座山。”郝珺琪又接着吟出另一則順口溜。
中秋晚上游戲的場景浮現在我眼前。瘦子還真有預見性啊。
我的雙眼濕潤了。
“哥一回城,可就不止隔一座山了,隔一千座山也不止吧。”郝珺琪期期艾艾。
我一時說不出話。華安到東門,真的不止隔一千座山吧。
“可是,琪琪,思念是多少座山都隔不住的,對不?打晚米果的那個晚上你不是說了嗎?只要總是思念,就算分隔天涯,也還是不離不棄。”我跳下棗樹,走到郝珺琪身邊,借助淡淡的月光我看見她臉上布滿了淚水。
我用兩個大手指頭拭去郝珺琪臉上的淚水。“不哭,琪琪。”
“我沒有哭。眼淚它是情不自禁流下來的。我不想它流它還是流。”
郝珺琪做出下來的動作,我伸出手去扶她,“可是,它不知道,它就是流個幾天幾夜也阻止不了哥走了。”
我把郝珺琪攬在懷裏,“對不起,琪琪,對不起。”
“我不怪你,哥也是沒辦法,不是嗎?”郝珺琪倚在我懷裏說。
我拼命點頭。
“哥也不想回去,對不?”
我拼命點頭。
“我只是害怕哥回到華安,我就再也見不着哥了。”
我拼命點頭,但随之搖頭。“不,不會的。我會回來看琪琪。”我下意識地蹦出這句話,之後這句話才在我腦海裏産生概念。對啊,我還是可以回來的。
我不由得把郝珺琪抱緊了。“琪琪,我還可以回來的!我可以回來看你!”
“哥什麽時候能來看琪琪?”郝珺琪卻沒有我的那份激動。她離開我的懷抱。
“過完年。過完年就來!”
“真的嗎?”凄凄婉婉的反問。
“如果過完年不能來,那暑假一定來。明年暑假我一定來!”
“那就說好喽。”
“暑假一定會來!”
“那我們回家吧。”郝珺琪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和打晚米果的那個晚上一樣冰冷冰冷的。
第二天大家起得都很早。大人們忙着整理東西。我也忙着整理我的東西。我把所有的學習用具都送給了郝珺琪。
父母親将許多東西留下來送給郝珺琪的爺爺。鍋竈上的東西父母都沒有帶上。母親将幾件穿過的衣服送給郝珺琪的母親。郝珺琪的母親欣喜地接受了。
朱金山家的獨輪車已經借來了。兩輛獨輪車擺在大門口。大人們把東西搬出去綁在獨輪車上。
離別的時候到了。許多人集中到郝珺琪的家門口和我們說再見。一些人跟着我們出村。父母親叫大家留步。一些人留住步子和我們揮手。但有好幾個非要再送一程。父親沒有堅持。
獨輪車在青石板上跳躍。陽光在我們頭頂上跳躍。
日小財小永福等幾個人也來送行。那個在瘦子耳畔嘀咕的人沒有來。可是我依稀看見瘦子躲躲閃閃的跟在幾個大人的後面回去了。
我和朱金山和郝珺琪和日小,財小,永福等幾個人小跑在隊伍的前頭。我們跑得遠了,便停下來等候。待大人們跟上來啦,我們又跑起來。我們似乎都忘記了那是別離。
穿過亭子,穿過夾在兩山間的泥土路,父母親再次停下來。我聽父親說,送君千裏終有一別,那幾個和父親玩得最鐵的人也留步了。他們和父親揮手。
朱金山,日小,財小,永福他們也和我揮手。
郝珺琪的母親和那幾個人返回。她要帶郝珺琪回村,但是郝珺琪不同意,郝珺琪非要跟着我們。
“路好遠,你走不動的。”郝珺琪的母親說。
“我走得動。”
“還是跟媽媽回去。一去一回有十裏路呢。”
“我一定要送哥哥上車。”
父親看着郝珺琪的母親。
“那就讓她去吧。”母親說。
“回來爺爺用獨輪車推你。”郝爺爺說。
“看,爺爺都同意了。”
我們一行六人繼續往前走。過木板橋,穿過永泰村,接着穿過爐灣村,我們走上了一條寬約三米的山路。這條路和山外的公路相接。拖拉機可以在這條路上行駛。
有些地段的路面非常平整,而有些地段的路面被雨水沖刷的凹凸不平的,路面中間現出條條水溝,路面裏的石頭凸現出來。
山路彎曲,時起時伏。我們過了一個很大的坡。那個坡很陡。父親和母親各自走到郝爺爺和郝有德前去拽獨輪車。我看得出他們上坡非常吃力。
上到坡頂,我們停下來休息。郝爺爺和郝珺琪的爸爸臉上都冒汗了。我的腳都走痛了。爸爸已經背了郝珺琪一程了。
下坡的時候父母還是走到獨輪車前,這時,他們不再拽獨輪車,而是倒退着逆推獨輪車,防止獨輪車往下沖。郝爺爺和郝叔叔則拽着車把,人往後仰,不是人推車,倒是車拖人了。
我因為速度過快,撲倒了。還好摔在泥巴路面上,手掌着地,劃出條條痕跡,但是沒有破皮流血。郝珺琪追到我身邊時我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了。
好長的下坡路。
接着我們可以看見那條馬路了。馬路從西邊的群山裏鑽出來,穿過田野,穿過王塢散散落落的泥瓦房,往東伸向遠方。
外婆叫來的車子還沒有到。大人們把獨輪車停在公路邊,将車上的東西卸下來,放在路邊的平地上。車架騰出來了,郝爺爺和郝叔叔坐在一輛獨輪車的車架上休息,父母親坐在另一輛車的車架上休息。
那是一條沙石路,兩旁的路樹長得高高大大,葉子已經落盡了,枝幹上停滿了灰塵。大卡車通過,揚起一路灰塵,灰蒙蒙的,要過好久,才可以重新看清對面的房屋,幹枯的水田,和水田盡頭的小山丘。馬路水溝邊的枯黃的野草的葉子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灰塵,房屋頂上的瓦片也積了厚厚的灰塵。
我不希望車子那麽早到,可是車子還是很快就到了。是一輛黑色的小轎車,活像一只烏龜。外婆從車子上下來。她快速走到我身邊。我則往後退。外婆雙手摟着我,說“這麽大了,這麽大了”。我怯生生的叫了句外婆。
郝叔叔幫忙把東西搬進車子的後備箱。後備箱擠滿了。有些小件我們随身帶進車子。
我和郝珺琪依依不舍。父親已經坐在副駕駛座的位置上了。母親、外婆已經坐進後座了。他們連着催我上車催了好幾遍了。
我不能不坐進車了。車門“哐”的一聲把郝珺琪隔在外面,我感覺是隔在另一個世界。
郝珺琪在外面敲擊窗玻璃。外婆将窗玻璃搖下來。
“書包裏有我送你的東西。”郝珺琪淚水汪汪。
“知道。”是打晚米果那個晚上捏的娃娃吧。
“再見。”郝珺琪揮着小手。
“明年見。”
“我等着。”
“關窗了。”外婆說。
窗戶漸漸上升。郝珺琪的影子漸漸模糊。
車子發動。從倒後鏡裏我看見郝爺爺、郝叔叔和郝珺琪一直站在獨輪車邊上。郝珺琪揮動的手越來越小,直至消失殆盡。
我打開書包,除了那個晚米捏的娃娃還有一樣小東西,郝珺琪用紙包了一層又一層。是她天天戴在脖子上的一個小玉墜。
“我在想,等哥離開的那一天,我就變成一只蝴蝶,停在哥的肩膀上,或者停在哥坐的車子頂上,我就可以天天和哥在一起了。”
郝珺琪的話響在我耳旁。我的淚猛地溢出了眼眶。
第二卷 少年亦識愁滋味 第018章 我們村子全淹在水裏了
我沒有兌現第二年暑假去看郝珺琪的諾言。父母親忙着裝修學校分配的家屬房,任我百般哀求,都不同意。
我很郁悶,總是想象着郝珺琪蹲在東門村頭,等候着我的到來的景象。
我想像着,郝珺琪一定會從日升候到日落,待到天漸漸黑了,依然不忍回去。
郝珺琪一定會想,說不定下一個時刻鄭啓航就出現了。她一定要讓鄭啓航親眼看見她的期待。郝爺爺肯定拽她的手了,肯定會說:“傻孩子,鄭啓航不會來了,咱們回家,天都要黑了。”郝珺琪的雙眼一定淚水盈盈,說:“起航哥哥說了來,就一定會來的。”
但是起航哥哥沒有去。
一晃又是一年。
因為在東門把學業耽擱了,我讀五年級讀得非常吃力,語文數學都勉強及格分。父母雖然不高興,可禁不起我的軟磨硬泡還是答應帶我去東門。
“也該去看看了。”父親說。
“是啊,兩年多了。不知道郝爺爺身體是否還硬朗。”母親總是和我一樣稱呼郝珺琪的爺爺為郝爺爺。
去東門的頭一天,母親去商店買了許多吃的東西。父親将他們不穿的舊衣服舊鞋子整了一蛇皮袋。我悄悄地将之前早就買好了的一個環形玉墜塞進口袋。這是我要送給郝珺琪的禮物。她送給我的玉墜我一直戴在脖子上。
第二天我們很早就起床了。我們走路去汽車站。
父親扛着蛇皮袋,母親一手提一個裝滿了葵花籽、印花糕之類的小吃的布袋子。我背着書包走在他們中間。書包鼓鼓的,裏面裝着特意從學校理出來的練習本、舊圖書和我去商店購買的筆、橡皮擦和文具盒。
書包裏還裝着一個用精致的木盒裝的瓷器杯和一個嬰兒戴的飾品。瓷器杯是父親特意送給郝珺琪的禮物,飾品要送給誰父親含糊其辭,而且不知為什麽這些他都是瞞着母親的。
那時候汽車站還在火車站附近,坐在候車廳的漆着綠漆的長木椅上時不時聽見火車進站或出站時發出的鳴叫聲。候車廳裏很熱。雖是早晨,頂頭的陳舊的電風扇已經工作了。
後來坐在班車上,晨風從窗戶灌進來,才覺得涼涼的。
已經有整整一年半沒見着郝珺琪了,她已經十四歲了。我猜想着她的高度,猜想着她是留長發還是留短發,并猜想她是長胖了還是更瘦了,然後我不知不覺睡着了。
中午我們在陽江縣吃飯。下午兩點,開往塘塢公社的班車發動了。一個半小時之後我們在王塢下車。那是郝珺琪和我送別的地方。
農人們正忙着雙搶——搶着收割一季稻同時搶着插二季稻的秧。水田裏,有的人在收割,有的人在插秧,有的人在耙田。有些田被農人用耙耙得平平的,那些剛收割過後的禾兜被壓在泥土裏。水田略低處覆蓋着一層淺淺的水,水面反射着太陽光。一些插好了秧苗的田裏,秧苗成行成列,筆筆直直的,仿佛經過了精确的切割似的。
近了。
我們過了回華安時郝爺爺送我們到王塢時休息的那個嶺了。
近了。
我們到了永泰小學了。
我們情不自禁走進校園。這個無圍牆、無大門、無操場、無玻璃窗的校園啊,無論是給我還是給我父母親都留下了美好而又痛苦的回憶。
近了。
我們已經踏上木板橋了。不才過去了一年半的時光嗎?走在木板橋上我怎麽有點恐懼呢?河水依然那麽清澈,水草依然在水裏漂浮,魚兒依然在水裏自由自在地游。
近了,近了。
就要過那條夾在兩山丘間的小徑了。一穿過小徑,便可以看見東門村了。郝珺琪會不會還等在路口呢?
父母親也顯得激動了。
“鄭啓航——”我依稀聽見有人喚我的名字。
這時,我們正走在穿過稻田的小路上。前一段路一直沿我們左側山丘的山腳延伸,在這裏,它穿過稻田,到達我們右側山丘的山腳。再前行一百米,往右即可拐進那夾在兩山間的小徑上。
不會就是郝珺琪在喊我吧?
“鄭啓航!”
“老鄭!”
我們應聲望去。左前方,離我們腳下有十幾丘田的位置,有好幾個人在沖我們揮手。
有一大一小兩個人邊揮手邊走向我們。他們從稻田裏走上山腳下的小路,那個個頭稍矮點的已經跑在了前面。
是朱金山。他的兩個褲管卷的高高的,一腳的泥巴。他的皮膚怎麽這麽黑?好高的個子,快有朱伯伯高了。
我和朱金山激動地抱在一起,也不管他腳上的泥巴會不會揩在我的褲管上。
朱伯伯也趕上來了。
“總算等到你了。”朱金山說。
“我說過要來看你們的。我給你們帶來了很多文具呢。”
“可你不是說去年暑假來的嗎?”
“我爸爸媽媽沒空。”
“哎,你不知道,這兩年發生的事情可多了。”
“發生了什麽事?”我吓一跳。一種不祥的預感産生了。
“我們的村都沒了,成了水庫了!”。
“啊!”
父母親也驚異了,朱伯伯正和他們談這件事。
“整個東門村都搬出來了?”父親極不相信所聽見的話。
“搬哪了?郝爺爺家搬哪了?”我急起來。
“小孩子別插嘴,聽朱伯伯講。”母親說。
“是整個村都搬了!不搬行嗎?我們的村子全淹在水裏了。”
“那豈不整個東門田畈都淹了?”母親問道。
朱伯伯點點頭。
“那水域面積就大了。”父親說。
“聽說是縣裏最大的水庫。”
“那我們去看看。”父親提議。
我們來到我們右側的山腳下,把東西放在路邊,然後跟着朱伯伯上山。他們父子都光着腳丫子。那夾在兩山間的小徑已經被埋沒了。
山高路陡。我們常常要撥開灌木叢才能往上爬。我心裏無比急切,可因為母親做過朱金山的老師,她說小孩子別多話,朱金山想說什麽但還是把話咽下了。我知道我再問也問不出什麽,便忐忐忑忑地悶着臉往上爬。
總算爬到了山頂了。我們一到山頂就被映入我們眼前的景象怔住了。
水。到處都是水。四處都是水!浩浩渺渺,真可謂一片汪洋啊。東門村連影子都沒了。村後的那座山也淹過了一半。
老虎坡還是那麽巍峨。由擎天石柱裂成的兩片凹凸石壁還是那麽默默地相對着,就像兩個情人互相凝視着對方。
“那我和哥永結同心,不離不棄。哥你願不願意?”
“哥當然願意。我們倆以後永結同心不離不棄。”
郝珺琪和我的對話在我耳畔響起。
“真是一個大手筆。什麽時候開始的?”父親的問話将我拉回現實。
“去年十月份我們接到通知,月底就全村都搬出去了。”朱伯伯說。
“這麽快?”父親和母親異口同聲。
“這是命令。公社領導天天來蹲點,有什麽問題解決什麽問題。又補田又補錢,還有話說?我們搬出去的人家幾乎都做了新房子呢。”
“你們都遷去哪了?”父親問道。這才是我最想問的呀。
“去哪裏的都有。有去爐灣的,有去永泰的,有去上宋的。反正都是大隊裏的幾個村莊。我們是抽簽決定的。”
“那你們遷到哪個村了?”
“老師,我們在永泰。就住在永泰小學附近。”朱金山搶着說。
“我說永泰小學附近那塊菜園地怎麽建了好幾幢房子,感情你們都住那裏?”父親說。
“對。從村裏遷過去的六家都安置在那裏。”朱伯伯說。
“六家都做了房子嗎?”
“都做了。而且都是瓦房,土牆,住起來比茅屋不知舒服多少倍。”
“郝有德跟你們住一起嗎?”父親問道。
“是啊,郝爺爺應該跟你們在一起吧?”我是真急了。
“沒有,”朱金山拽我的手。
“郝有德?說起他們家的事,一言難盡啊。”朱伯伯語氣很沉重。
“怎麽了?”
“走,我們下山吧,邊下山邊說。老鄭,今天你們就住我家,我把老吳、張別子幾個人都叫過來陪你喝酒。”
我們往山下走。
“老鄭,你們走的這一年半,郝家可是接二連三出事啊。先是郝爺爺,一不小心摔了一跤,趴在地上起不來,等郝有德去扶他,誰知道竟斷了氣。”
“這麽快。那是撞哪了?”母親說。
“估計是腦溢血。”父親說。
“也不知道見了什麽鬼。村裏人都說撞邪了。把郝爺爺埋出去不到半個月,大概就是九月底吧,郝有德的老婆又出了事。”
“出什麽事了?”母親問道。
“生孩子生死了。”
“生孩子生死了?”父親很詫異地問道,聲音都有點變了。他臉上的表情極為複雜。
“是啊。怎麽生都生不出來。那個喊聲啊,響徹整個村子,誰聽了都瘆的慌,加上是半夜,好不凄慘。”
“沒有送醫院嗎?”
“送哪個醫院?怎麽送醫院?”母親反問道。
“接生婆總叫了吧?不是有接生婆的嗎?”父親兀的提高了嗓門。
“還會不叫接生婆?接生婆用剪子把它剪開了點,可嬰兒還是出不來。說什麽臍帶繞頸,小孩悶死了,大人活活流血流死了。聽說一床上一地上一房間都是血。”
“啊。”
我們下到小路上。空氣一下子變得很沉悶。我急切的想知道郝珺琪家搬去了哪裏,可我不敢做聲。我覺得父親的神情特別嚴肅。
太陽還沒有下山。
因為我們的到來,朱伯伯決定早收工。朱大媽和朱金山的兩個姐姐已經把他們田裏的稻杆全放倒了。
“幹嘛不把稻谷全打完了再回去。現在還早。”父親說。我注意到父親的手一會兒交叉擱在胸前,一會兒又置于後背。
“沒事。老鄭來了,難得。我們兄弟要好好喝喝,聊聊。”
“稻杆鋪在水田裏沒事嗎?”母親問道。
“沒事。明天來打就是。”
“有什麽要老鄭做的嗎?要不叫老鄭推谷子。”
“對對,讓我來推谷子。”父親晃過神來。
“不用。哪還用你推谷子。告訴你,我兒子都會推了。禾斛就丢在田裏,這東西沒人要的。”
“金山能推幾袋谷子?”母親看着朱金山。
“能推四袋,”朱金山自豪的說。
第二卷 少年亦識愁滋味 第019章 報應
在回永泰的路上,朱伯伯告訴我們郝有德和他的女兒一夜之間消失了。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
我當時就怔住了。我注意到父親的臉也一下子變白了。
“怎麽就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他們走之前沒有和你們打招呼嗎?”父親問道。
“沒有。他們和誰都沒有打招呼。我問了所有和郝有德玩得來的,都說不知道。”朱伯伯說。
“怎麽會這樣?難道發生了什麽事?”
“不可能!”我當即叫起來,“朱伯伯你一定知道他們去了哪裏?”
“我真不知道,起航。”
“你一定知道!”
“你吵什麽?朱伯伯還會騙我們嗎?”父親說。
“都怪你,都怪你們!”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你怎麽啦?”母親說。
“怪我什麽?”父親反問。
“為什麽去年暑假不來?為什麽去年暑假不來?!我求你們求了多少次你們都不來!”我的淚水流進我的嘴裏,鹹鹹的。
“我們家不是裝房子嗎?”父親的聲音很大。他的心情不會比我好到哪裏去。
“起航,你怎麽跟爸爸說話的?”母親說。
“是你們害我見不着郝珺琪了。我答應郝珺琪去年暑假來看她的。”
“我們哪料到郝爺爺家會出事呢?”
“我不管。我恨你,我恨你們!”我撒手往前跑起來。
“你要去哪裏?”這是母親的聲音。
“鄭啓航——”是朱金山追上來了。
我用盡全身力氣一直跑到河洲上才停下來。這是我們夏天放牛的地方。洲上的草長得很茂盛,有好幾頭牛在悠閑地吃着草,還有幾頭牛在河裏洗澡,它們把身子整個的泡在水裏,只露出頭在水面上。
我任淚水嘩嘩地流淌。
朱金山仿佛很懂我,他站在我身邊一聲不吭。
過了一會兒,父母親他們趕上來了。朱伯伯用獨輪車推着谷子。
朱伯伯說:“起航,你的心情我們大人都能理解。誰也料不到郝爺爺家會出事。他們出去了,總有一天會回來,他們一回來朱伯伯就寄信給你好不好?”
我不做聲。郝珺琪回來會是哪一年?
“你看,有朱伯伯這句話,你還擔心什麽?”母親說。
我不做聲。如果郝珺琪回來的時間是在十年之後呢?
“只要朱伯伯寄信說郝珺琪回來了,爸爸立即帶你過來。”父親的語氣極為沉重。
我不做聲。如果郝珺琪這輩子都不回來呢?
在回永泰的路上我幾乎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朱金山告訴我他已經辍學時我驚訝的說了聲:“啊?”
朱金山去年就已經不讀書了。他讀不進去,不想讀,父母就依了他。他成天不是砍柴就是放牛,田裏的活他幾乎都會。這就是他曬得烏黑的原因。做這些事,他反而覺得更快樂。
“我為你買了很多文具呢。”我說。
“給我妹妹吧。我反正已經用不着了。”
晚上吃飯,朱伯伯把父親的幾個死黨都叫來了。連住在爐灣村的一個都過來了。他們叫拳喝酒,吵吵鬧鬧的。我坐在桌子邊聽他們邊喝酒邊聊天。母親則在廚房幫忙。
“那個郝有德,太膽小怕事了,逃什麽逃?又沒有死人?”那個臉喝得紅紅的老吳說。
“我估計郝有德以為把老村長的兒子打死了才逃的,”朱伯伯說。我注意到父親的雙眼紅紅的,他什麽話都不說,默默地喝着酒,輪着他叫拳時嗓門特別大。
“到底是怎麽回事?各種各樣的說法都有,”從爐灣來的餘忠水——大家都叫他餘矮子——說。
“按理老村長的兒子最清楚,”張別子說。
“問題是他暈過去了。他說他遇上喝醉了酒的郝有德,郝有德把他攔住,說他死活都不搬,他只嘀咕了一句,‘看你到時候搬還是不搬’,別的什麽也沒說,郝有德就猛地推他一把,他不提防,身子往後倒,感覺一陣劇痛,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朱伯伯說。
“郝有德不是不喝酒的嗎?”老吳說。
“我在郝家住了十幾年也沒見過郝有德喝酒,”父親說。
“所以說,這說法,也不知道……”餘矮子說。
“也有可能喝了酒。白天郝有德可是和老村長吵得好兇,”朱伯伯說,“我們怎麽勸都勸不住。”
“老村長這人還有話說?他不是沒辦法嘛。他也是迫于上級的命令嘛。也搞不清楚郝有德幹嘛就不舍得搬家。這是大形勢,你一個人扛得住的?”張別子說。
“郝有德的心情其實我們都可以理解。一個是父親,一個是老婆,都是新墳,一下子都淹了,換誰都無法接受。”老吳說。
“不能接受也得接受啊。你擋得住嗎?再說,人死都死了,墳有什麽?”
“怎麽說呢?是一個念想嘛,”朱伯伯說。
“所以我推斷,”老吳說,“郝有德肯定是因為白天和老村長吵了嘴心情不好晚上便借酒澆愁,喝多了酒,遇到老村長的兒子,想出出氣,故此和老村長的兒子理論上了。老村長的兒子倒在地上暈死過去,他以為出了人命,這才連夜帶女兒外逃。”
“應該是這樣,應該是這樣。來,我們喝酒。不說了。”朱伯伯說。
“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裏嗎?”父親忽然問道。
大家都搖頭。
“他親戚一個都不知道嗎?”父親繼續追問。
“郝有德這邊已經沒什麽親戚了。他老婆那邊的人也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朱伯伯補充說道。
“既然他是純心躲出去的,他又怎會告訴別人?”張別子說。“來,老鄭,我們劃拳,輪到我們劃拳了。”
父親已沒有心思劃拳了,看他樣子也喝多了,他站起來又坐下去。“怎麽會這麽悲,怎麽會這麽悲!死的死,散的散,硬是一個家都沒了。”
“不止你一個人這麽想。誰都想不通,”朱伯伯說,“老鄭啊,你今天來了也正好把大家地一個念頭打消了。”
“什麽念頭?”
“哎呀,還是我來說吧,”張別子搶過話題,“村裏誰都以為你家也會出大事呢。”
“為什麽?”父親瞪大了眼睛。站在邊上和朱伯母聊天的母親也看向這裏。
“還不是為你兒子和郝有德女兒上老虎坡的事嗎,我們都以為是報應到你們頭上了。”餘矮子說。
“報應?什麽報應?”母親走過來了。
“你們知識分子不迷信,我們可還是相信老祖宗的話的。老虎坡是禁地,你兒子和郝珺琪不是上去了嗎?擎天石柱還裂成兩半,所以郝家才會死的死散的散。”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郝珺琪家裏的這些變故會和我們上老虎坡有關?按理說,要遭報應也因該是我和我的家人啊,是為我的事上的擎天石柱崖。
“所以我們也以為你們家也會遭到報應,都怕見不到你們了。畢竟很多人都知道去年你們會來東門看看的,郝有德的女兒天天都在村口等,”老吳說。
“本來是要來的,因為忙着裝修房子抽不出時間來。”父親說。
“你來了也好,就不會再有人以為是什麽報應了。前年要把起航和珺琪沉塘的事畢竟吓住了好多人。”朱伯伯說。
晚上父母親和朱伯伯他們在堂前聊天,我和朱金山睡一張床睡在蚊帳裏聊天。是那種白色的紗蚊帳。幾乎都是朱金山在說。
“如果去年暑假你來了就好了,”朱金山說,“那樣,我們仨又可以在一起快快樂樂地玩了。你走了,郝珺琪走了,我都沒什麽人玩了。我常常想起我們小時候在一塊玩的情景。”
“我也是。”
“去年暑假我和郝珺琪說不清有多少次去村口等你,我們都堅信你會來。因為你說了你一定會來的。那等人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啊。我連續等了十幾天就不再等了。我知道你不會來了。不過主要還是我爸爸要叫我做很多事。
這樣,就只剩了郝珺琪一個人等在村口。每個傍晚我牽牛回家都看見郝珺琪等在村口。她百無聊賴地踢着地上的石頭子。我叫她回去,她總要再等一等,直到郝爺爺喊她吃飯。
那個暑假幾乎每個下午她都要等在村口。就算有事,做完了事,她還要到村口來。她怕你來時,她不在村口,那樣,她說,你會很傷心的。有一兩次她甚至跑到亭子裏去等你。我們都勸她,說這個暑假你不會來了,叫她不要等,她就哭。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