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微風襲過,拂落一地枝葉,宮中幽靜之處,便可尋得一座石橋,若是盛夏時分,即是樹影茵茵,枝繁葉茂之景,然如今已是深秋,滿園花樹俱已露出衰敗之意,徒留那八角小亭坐落在碧波之上,掩蓋于幽深曲折之中,不為歲月所動。
湖心亭四面皆是潋滟水光,猶如世外桃源一般,一衆伺候的侍從早已被慕辭屏退,留下他與阿涼兩人獨坐于欄柱之側,一同看那水波流轉。
天氣雖是已漸漸轉涼,倒也是未到擁裘攜爐時分,慕辭疼惜阿涼身體虛弱,早早備好了狐裘為他披上。近來阿涼時常發病,整個人瘦得厲害,面色也蒼白極了。寝殿無人時總是神色恹恹,常常一整日也不說幾句話,只有慕辭在時才會強自打起精神,偶爾還會小聲央慕辭抱抱他。那毫厘改變皆被慕辭攜刻在心,見阿涼如今願意親近于他,自是分外開懷,可念及阿涼身體,卻又令他整夜不得安眠,連日來已派出無數暗衛去尋周斂之蹤跡,至今仍是未得結果。
慕辭攬過身側人的肩頭,讓阿涼舒舒服服的靠在自己身上,他柔聲問道,“阿涼,可還喜歡這兒?我小時候被父皇責罵了便喜歡躲到這裏,看看那寧靜湖水便覺得心情好了許多。”
阿涼微仰起頭,費力的喘息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應道,“主子,這裏真漂亮。”他說完這一句,便不再做聲,老老實實的倚在慕辭胸膛,極是專注的望向那一片湖水,忽而他小心翼翼的拉起慕辭的衣袖,竟說了些自己小時候的事情,“從前哥哥總是帶着奴才去山間的小溪流抓些魚蝦玩,抓到了哥哥便烤給我吃……”,他說了幾句便有些膽怯,偷偷瞄了一眼慕辭神情,見慕辭淺笑着向他點點頭,這才繼續說了下去,“哥哥還教我舞劍呢,可是奴才天資不好,學的慢。”
“若是喜歡劍術,待到過些日子你身子康健了,我來教你好不好?”,慕辭緊了緊阿涼身上的狐裘,低聲問詢道。
阿涼眼眸亮了亮,在腦海中勾勒着那時的景象,不由得露出個極是向往的神情,他正欲說些什麽,卻是一陣激痛纏在胸口,迫的他止住了話語,急急的喘了幾聲。
慕辭見他不舒服,連忙将人打橫抱起向寝殿行去,一路柔聲安撫着,“我們回寝殿去,一會服了藥便不難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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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郁的鮮香繞在鼻尖,數道精致的菜肴擺在眼前,慕辭細心的吹涼熱氣騰騰的濃湯,舀起一小勺送入阿涼口中,如這般喝了一小碗養胃的湯膳後,這才取過溫着的米粥,就着上好的鲫魚肉給阿涼用了。
他見阿涼今日提及兒時抓魚之事,便囑咐內侍做了一道清蒸鲫魚,果真合了阿涼胃口,破天荒的吃了大半碗米粥。自生病以來,阿涼食量便是極少,一頓飯常吃了小半碗便不願再用,若是迫他多吃些不多時便會帶着血絲全嘔出來,慕辭向太醫問詢,說是阿涼脾胃虛弱,又多年不進肉食,三餐皆要仔細搭配,莫要吃些不易消化之物。
“主子,您也嘗嘗,這魚湯好喝的很。”阿涼見慕辭只顧喂他,自己的飯食一口未動,忙開口說道。
他擡手取過一旁溫着的湯膳想送到慕辭手邊,可久病虛弱使得他四肢氣力不足,拿着不大的器具都十分吃力,他只得顫抖着雙手放下了那湯盞,見桌上潑灑了好些湯汁,忙請罪道,“奴才愚鈍……”
慕辭将阿涼的手指攥在手心,慢慢的摩挲着,“有沒有燙到?別總是奴才奴才的說,你我二人已有婚書,怎總是改不過來這稱呼,喚我阿辭便好啊。”
阿涼聞言一怔,他往日曾聽燕承這般喚過慕辭,他便也在無人時偷偷想過,同心上之人耳鬓厮磨,呢喃耳語。現今幻夢成真,他卻膽怯起來,怕是鏡花水月一般一觸即破。阿涼深深吸了口氣,想到自己如今這幅身體,不知何時也便魂歸地府,便也放縱了性子一回!他眸光剔透,直直看向慕辭,恍惚間竟似回到年少歲月,他不曾知道自己身為替身,以為終得良人悉心相待,兩人之間亦是不曾有過猜疑阻隔、分離憂思。
經年已過,人亦如舊,阿涼本就單純和順,念及此處,便張口喚了聲,“阿辭。”他心中欣喜,嗓音卻是低啞極了,正如他外表看上去仍是舊時模樣,內裏早已損毀殆盡,五髒六腑漸漸衰竭,一把嗓子更是毀了大半。
他喚了一聲,更覺心中多年郁結敞開甚多,忍不住放肆一回,伸手環住眼前的男人,卻不料慕辭神色極是驚惶,嘴唇顫抖着幾不能言,伸手圈住他肩頭攬到懷中,慌慌張張的大聲喚着,“景和!快去叫太醫!”
阿涼呆愣着看向慕辭,忽而覺出自己肩頸處一片溫熱,擡手一摸竟觸及滿手鮮血,他迷迷糊糊的撫上口鼻,這才覺出些不對來,心肺處陣陣劇痛席卷而來,逼的他短促的痛呼起來,滿口血腥的味道在口腔中擴散開來,帶着他沉入一片沒頂的黑暗。
二十一章
澄清的酒液灌入咽喉,帶出一片辛辣之感,慕涯将空空如也的酒壺丢擲在一旁,又取過一壺陳釀送入口中。已是深夜時分,他近日協助慕辭處理朝政,已是難尋舊日清閑,昔日吟詩作畫之生活竟成了奢望,難得偷取一夜獨飲起來。
他自顧自的飲着,也不知忽而想到了什麽,竟猛地将桌上的陳設打翻在地,杯盞的碎片濺落滿地狼藉。慕涯不勝酒力般的倚在桌沿邊,眸光半阖,已有幾分醉意。
修長的手指在虛空中胡亂抓了幾下,終是落在腰側,将腰間別着的那根白玉簫攥在手心,極是小心的摩挲起來,“周斂之……你瞞的我好苦”,幾聲極低的呓語自喉間傳出,只聽一聲脆響,那玉簫竟被他生生折成兩段,擲于地上,玉簫破碎的棱角劃破了慕涯的手指,絲絲血痕蜿蜒而下,洇濕了半角袖口。
慕涯長長嘆了口氣,不顧那狹長傷口隐隐作痛,他将身體全然倚在高椅之中,揚聲喚了個常在宮中行走的侍從進來,那人低垂着眉目,并不敢直視于他,悄然繞過那一地狼藉,伏在地上請了安,頗是機靈的回禀起慕涯交待下來的事宜,“王爺,近來宮內無甚異動,皇上仍是一心照料涼公子,無心朝政。”
那侍從見慕涯不語,便接着說道,“涼公子近來怕是不成了,自那日吐血已是昏迷多日,皇上日夜守着,也不見半點好轉,太醫院的人被折騰的整日愁眉苦臉,生怕一不小心便掉了腦袋。”
“一個奴寵出身的玩物,也配這般金貴!”慕涯半阖了眼眸,呵斥道,“下賤東西,合該如此短壽。”
他說罷這些,便覺心中暢快不少,也不複方才那狠戾神色,他擺了擺手,示意那侍從退下,轉瞬間又似翩翩公子般溫柔文氣,對着虛空輕笑道,“斂之,你那寶貝弟弟怕是等不到你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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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饒命啊!不是臣等不盡心盡力,實是公子他五內衰竭,已是回天乏術啊!”滿額冷汗的太醫跪在地上止不住的叩首,向着慕辭求饒道。阿涼已是昏迷不醒多日,眼見呼吸日益微弱,古方針灸偏門雜術皆以悉數試過,也是毫無效果,慕辭愈發焦躁起來,整日陪在床榻旁,不停喚着阿涼名字,也不見絲毫成效。
慕辭冷冷掃過太醫院衆人,嗓音低啞不堪,“滾出去!”,他握住阿涼手指,在掌心輕輕摩挲,“涼涼,我還想聽你叫我阿辭呢……莫要再貪睡了好不好。”他言語颠三倒四,神智已有些混亂,不知幾日不眠不休,便守在這床邊方寸之地,如今已是風流不再,落得個面色慘淡、憔悴不堪的模樣。
他将阿涼攬入懷中,替那昏睡之人捋順那墨色長發,又換上件素雅衣袍,忽聞耳畔一聲輕響,只見周斂之裹在件灰袍中立在門廊一側,滿身風塵倦怠,他大步走上前來,一摸阿涼脈息,從懷中摸出一粒極小的藥丸送入阿涼口中,他也不多言,兀自從慕辭手中接過阿涼,調動內息運行于阿涼筋脈之中,游走幾個周天後方才收回掌勢。
周斂之強壓下自己體內翻湧不息的真氣席卷而來的劇痛,将阿涼平置于枕席之上,他語調平緩,卻極具威壓,對着慕辭說道,“不出兩日,阿涼定會醒來,這靈藥輔以我半身功力,定能保阿涼幾載安然無虞,你莫要負他對你一片真心,好生待他。”
周斂之x師哥小段子
寒風獵獵,卷起一汪細雪,掩映于風雪之後的便是教內奢華無極的殿宇,周斂之負手立在菱窗之旁,遙遙望着跪于雪地之中的那人,男人素袍之上滿是累累血痕,有幾處鞭傷幾可見骨,平日裏慣是塗抹脂粉的臉容被冷汗打的濕漉漉,竟有了幾分難得的素雅,周斂之看的不由出神,他已有多久未曾見過師兄這般模樣?
自他二人争奪教主之位,昔日情誼仿若早已消磨殆盡,種種手段明裏暗裏皆以用到極致,步步為營,叵測心機,兩人一直難分高下,各有損折,直至最後一戰,他本以為定是一場苦戰,然不知何故,他贏得無比輕松,師兄被他蓄以九成功力的一掌打的筋脈幾斷,自此風華不再,沉寂于小藥廬中,再不過問教內事宜。
長明一教納入囊中,多年以來的日夜苦學,毫不停歇的陰謀險阻,終被這教主高位帶來一絲慰籍,他這才得了機會,出教尋覓阿涼境況,一別十數載,再見是阿涼已無半分昔日模樣,性子更不複兒時活潑,變得格外怯懦,還被驚馬踏碎了腰骨,癱瘓在床已有幾年。
眼見阿涼身邊之人,對他病情一籌莫展,每日裏苦藥入喉,卻不見成效。他便動起了長明山巅靈藥的心思,可那煉藥之術......卻非師兄而不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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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廬之中藥香陣陣,見他進來,便有一滿臉脂粉衣着華麗的男人迎了上來,極是輕佻的說出一句,“師弟,當真是稀客啊......”,聽了他的來意,不出意外的得到一聲拒絕,其實他也明白,如今他剛坐穩教主之位,靈藥一得,定要輔以特別的方式,用自己半身功力加持阿涼筋脈之中,才可使藥效發揮。可以阿涼的病況,饒是這般辛苦不易,也只能偷生幾年罷了,還須得精心保養,稍有不慎便随時可能猝死而亡。
可兩人血脈相連,他如何忍心見阿涼早早衰亡。眼見師兄不願助他,他只得放下`身段好言好語的說着,軟磨硬泡了好一番這才制得靈藥,得以救治阿涼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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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章(結局)
極是精巧的小香鼎散發出陣陣藥香,景和複又向內裏添了藥草香料,便垂手立在一旁,等着伺候阿涼午睡之後用膳。
榻上的男人裹在件素雅的絲袍中,更襯得他白`皙俊秀。景和放輕了步子,替阿涼蓋好翻起的錦被,生怕他受一點涼。
自阿涼服下靈藥,身體已是大有好轉,轉眼三年已過,不曾再咳喘吐血,複又加上太醫院整日裏補藥不斷,侍從上下皆是用心照料,眼見已是日漸康健起來,再不是舊日病弱模樣。
景和見慕辭踏入殿中,極是知趣的領着一衆侍從退了下去。慕辭将手中的小糖罐放在一旁,俯下`身子在阿涼額發之上落下淺淺淡淡的一吻,阿涼迷迷糊糊的睜開眼,便見慕辭連朝袍也未換下,正滿臉笑意的盯着他看,他不由面色一哧,羞羞怯怯的笑開來,喚了聲,“阿辭……”
“只顧着睡覺,連午膳都不用了?”慕辭放柔了聲音問詢道,“是不是等着我喂你……”,他也不待人回應,将阿涼打橫抱起,妥帖的安置在軟墊鋪就的高椅上,挑着阿涼喜食的菜肴一口口喂着。
阿涼口中塞得鼓鼓囊囊,好不容易才将那食物咽下,可憐巴巴的看着慕辭小聲說了句,“好撐……”,慕辭低頭看了看碗中餘下的小半碗米粥,對阿涼的食量頗有些不滿,他擡手替阿涼理順散落的墨發,開口道,“把這碗藥膳喝了才行,不盯着你便總是吃的那麽少,不出幾日就又瘦下來了。”
“嗯。”阿涼應了聲是,磨蹭了好一會才伸手拿過了湯盞,好不情願的小口抿着,沒喝幾口,也不知怎麽,複又嗆咳起來,咳得淚眼朦胧。慕辭心疼極了,忙接過湯盞放到桌上,撫着阿涼背脊為他順着氣,“真不愛喝便不喝了,晚上我給你炖魚湯便是。”
兩人吃罷了午膳,慕辭便吩咐景和将阿涼前幾日未看完的詩集取來,這詩集乃是孤本,阿涼甚是喜歡,起初幾日除了睡覺,恨不得一直攥在手裏,慕辭見狀不由失笑,又從藏書閣中尋了些類似的詩集送到阿涼手中,每每兩人用過午膳便聚在一處一同看着。
阿涼腰後墊着特制的軟枕倚在床頭,懷裏抱着方才拿來的小糖罐,耳邊是慕辭清越的聲音,正輕聲哼着首韻律悠揚的小調,他心中欣喜,便也跟着應和起來,他嗓音雖有些低啞,卻仍帶着少年人的純淨溫潤,自有一番動人之處。
他唱了幾句,便不再出聲,笑眯眯的望着身旁的男人,将自己的手疊放在慕辭的掌心之上,彼此的溫度沿着交疊的十指一路蔓延到心房。阿涼本就一副少年心性,性子天真單純,多年來慕辭對他極是體貼寵愛,他也漸漸放下顧慮,全然依靠起身邊之人。
慕辭見阿涼倚在他身側,笑的極是開懷,俊逸不凡的臉容上亦是露出溫柔的笑意,他将阿涼圈在懷抱中,細細的打量懷中人的臉色,一晃經年已過,日日悉心養護,往日病容早已消失不見,除去受傷過重的腰部無法複原,一切均已于常人無異。
阿涼往昔飽受調教,服下的諸多秘藥損傷了他的身子,使得他雖年有二十五六,身量較之同齡之人要瘦削不少,看上去仍是少年模樣,自靠着周斂之帶來的靈藥救回性命,慕辭便常常極是貪戀的看顧着阿涼,若是朝政繁忙,一隔半日也不得見上一面,他便覺心內猶如刀攪一般,恨不得将人時時刻刻的捧在手心,唯恐出了什麽事。
三年以來,一直安然無虞,除去前些日子春夏之交,氣候無常,怕是夜裏睡覺不小心着了涼,染上了一場風寒,除了偶有些低熱咳嗽外也并無其他症狀,太醫診治後,也說是并不嚴重,立時服了幾帖苦藥下去,卻因着底子虛弱,仍是拖了月餘才好個利索。
慕辭這面挂念着阿涼身子,不由得有些走神,忽聞耳邊傳來玉石相擊之聲,凝神一看,便見阿涼腰間帶着的兩串白玉不知怎麽纏在一處,阿涼正欲解開交結的繩線,卻碰到了放在一旁的小糖罐。
見慕辭看他動作,阿涼頗有些不好意思,手上動作愈發忙亂起來,兩串玉石纏的更是難舍難分,大有合二為一的架勢,慕辭将那繩結捏在指尖,輕輕一扯,便解開了那纏綿之勢,他替阿涼整理好衣袍,柔聲說道,“宮中近來景致極好,我帶你出去走走,總在寝殿中呆着,早晚要悶壞。”
亭臺轉角,隐見落英缤紛,香氣氤氲飄散,陣陣甜膩溢入鼻腔之中,阿涼接過慕辭遞來的一截花枝,微微俯首聞着那濃烈花香。
日光漫斜,枝葉縱橫,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喧嚣,徒留下兩人一景。
微風襲來,吹得滿園花草簌簌作響,阿涼擡手牽住慕辭衣角,說道,“阿辭,給我畫張小相吧。”
慕辭聞言一怔,多年前,他曾為燕承畫過無數張畫像,視若珍寶一般擺在密室之中,阿涼還曾誤以為畫中之人是他,興沖沖地抱在懷中,卻惹得自己勃然大怒,将阿涼如牲畜般囚在籠子中,一關便是數月。
自此之後,往昔的少年再不見蹤影,只留下空洞的軀殼,載着卑微敏感的靈魂,陪在他身邊。慕辭靜默良久,他不敢輕易允諾,過往之事,于阿涼實則傷害太大,他曾怕阿涼多想,一切和燕承有關之事他多年來從不曾提過。
兩人相攜十數載,阿涼極少同他求過什麽,慕辭轉念一想,阿涼若是仍介懷燕承,定不會提及畫像一事,他又何必此番做作!他沉聲應道,“你若喜歡,我便天天畫給你,再挑張好的挂在寝殿中。”
雕金窗镂,香爐袅袅。
剛至初秋,正是宜人的好天氣,侍從們捧着精致的花茶和糕點魚貫而入,擺在書房的玉桌之上,阿涼枕在軟席之上,懷裏抱着個小糖罐,正睡得香甜。
慕辭端坐在書桌之前,上好的宣紙鋪于桌上,他提筆沾墨,寥寥幾筆便勾勒成型,一位年輕男子的容貌慢慢顯現出來,細小的淚痣枕在眼尾,看起來分外奪人心魄,男人容顏俊秀,神色卻極是恭順柔和,他擡眸望了望榻上睡着的人,不禁低聲笑了笑,今日阿涼也不知怎麽,同自己念叨了好些遍說晚上想喝魚湯,沒說幾句話便開始犯懶,一沾上枕席便睡熟了。
他細細給畫上好了色,又蓋上小印,極是滿意的将畫軸攥在手中,輕手輕腳的走近些,輕推着阿涼喚道,“涼涼,別睡啦……看看我畫的如何?”
他叫了好一會兒,也不見阿涼有半分回應,圈在懷中的小糖罐也似不着力般骨碌碌的摔在地上,聲音湮沒在厚重的地毯中,徒留下悶悶的一聲響,粘着糖衣的山楂灑了滿地,将滿室空氣變得黏黏膩膩。
慕辭半晌未有動作,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顫抖着去觸阿涼鼻息,只那簡簡單單一個動作,便似抽幹了全身的氣力,他跌坐在地上,費力的喘息着。
他死死抓住床榻的邊緣,想借此站起身來,眼前被淚水遮蓋的一片朦胧,慕辭惡狠狠的拂去滿臉淚痕,圈住阿涼漸漸冰冷的屍身,伏在耳邊低語道,“我曾說了要你信我,無論怎樣,我都會一直陪着你…….若有來世,我定不會讓你再受半分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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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涯捏着張密文立在窗前,仍是那幅溫文皮相,透着些難掩的書卷氣,數個黑衣暗衛跪俯于他腳下。
他将那張薄紙掃了一遍,低聲笑語道,“時候到了……皇兄也該宣我入宮觐見啦。”
一路暢通無阻入得宮闱,便見慕辭眸色倦怠,憔悴不堪,懷裏抱着些零碎的物件,粗略一眼掃過應是些編就的類似平安結的小物件。
“日後,這大遼皇兄便交付你手,你莫要愧對着萬裏河山。”,慕涯颌首,極是恭敬的應了。
慕辭終是了卻了心事,他長長嘆了口氣,拎起桌上的小壺,碧綠的液體透着些不詳,将那琉璃杯盞染的分外昳麗,他捏着那杯盞,徑直走入放着阿涼屍體的石室,一飲而盡穿腸的劇毒,枕進了巨大的冰棺中。
--番外完結--
地府番外(全)
幽暗陰森的小路上,一個單薄瘦弱的身影獨自行走着。兩位官差模樣的人急匆匆的趕了上去,“地府之中,豈容你胡亂走動!”
官差一把拉住那瘦弱的人,手在虛空中一劃,一副沉重的铐鐐便加諸于那孤魂四肢之上。
身着官袍的人眼神冰冷的打量着,面前的男人穿着一件舊袍子,洗的微微發白,二十多歲的模樣,眉眼生的很是俊秀。只是一直畏畏縮縮的站在那裏,不太敢擡頭看人。
官差皺了皺眉頭,沉聲喝問道:“你何名何姓,因何而死?”
男人瑟縮了一下,怯怯的開口答道:“我叫阿涼.......”官差掏出懷裏的名冊,翻了一會兒。兀自皺起了眉頭,說道:“跟我走吧,去你該呆的地方。”
官差一把抓起鎖鏈,牽着他往地府深處走去,所到之處是一間間石屋,屋子狹小極了,每間裏卻容納了十數個鬼魂。陣陣哀嚎哭叫鑽進耳朵之中。
阿涼不安的擡起頭來,張張嘴想說點什麽,卻被官差一把推搡進石屋中。
雙膝狠狠的磕到冰冷的地面上,阿涼低低悶哼了一聲,硬撐着要站起來。一雙修長白`皙的手将他扶了起來,擡頭去看,一位俊朗挺拔的男人站在面前,滿臉關切的看着他。
阿涼忙點頭行禮,謝過了那男人。快步走到角落中蜷縮起來,石屋中很是寒冷,他只着了件單薄的袍子,凍的微微顫抖起來。
恍惚間慕辭溫柔的臉容閃現在眼前,柔聲的喚他的名字。阿涼猛地擡起頭四處張望着,卻只有一間間滿是孤魂的石屋。
阿涼大睜着眼睛,呆呆坐了半宿。嘴巴微微張合,叫着他心心念念的阿辭。
那高大的男人慢慢走過來坐在阿涼身邊,柔聲問他:“你是在等什麽人嗎?”
阿涼不安的擡起頭,看向說話的人。過了好久才低低的應了一聲作為回答。
“魂魄受審以後,若無罪,則要立刻投胎轉世,不能在地府逗留。你要想在地府等人,那定是行不通的。”男人稍稍停頓,看着阿涼兀自慘白的臉容,接着說道,“若是你執念如此,是要受刑罰的。”
男人看着阿涼不安的絞緊了雙手,低着頭再不言語,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頭。“別傻等了,不值得的。”
阿涼把身體向後蜷縮了些,靠在堅硬的石牆上。
慕辭多年前和他說過的話被他牢牢記在心間,“我坐擁大遼萬裏江山,卻只有你一人一直在我身邊,無論以後怎樣,你要相信我會一直陪着你。”
現在魂歸地府,無依無靠,阿涼卻仍懷着一腔幻夢,等着占據他全部身心的人來到,阿涼暗暗想慕辭身子那麽康健,等到他來時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後的事情啦。可他仍然想等,不管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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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殿閻王,森羅可怖。
無數游魂被陰差押送着一一過審,三生石上前世今生走馬燈般晃過一遭,便飲盡一碗孟婆湯,忘卻前塵往事,再入輪回之中。
待輪到阿涼之時,阿涼猛的跪在地上,哀求道:“我不願投胎轉世。”
上坐的判官橫眉冷對,大聲喝道:“大膽!你可知違犯地府規矩,不去投胎轉世,要受何等刑罰!”
“我......我願意受刑。求大人,我不想投胎。”阿涼低低的回答,卻含着一份不可忽視的堅定。
判官擡眸去看阿涼眉眼,一瞬之間,眼前男人的一生遭遇盡數被他得知。
低嘆了一聲,暗嗔道又是一個癡兒。“你可想好了?若是他來時并未尋你,你便白白受這刑罰。”
阿涼未再言語,點了點頭。
判官擡了擡手,一抹紅光沒入阿涼眉心。那蒼白瘦弱的人頓時被逼出滿臉冷汗,不停的顫抖起來。
強忍着劇痛,阿涼叩首謝過了判官。以手撐地,直起了身子,向外走去。
兩名陰差一左一右挾住阿涼,把他帶入一間石室中囚禁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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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酒一杯穿腸而過,慕辭再醒來之時已入了幽冥之地,生為人君,死後亦是無量尊榮。判官親自前來将他迎至主殿。
甫一落座,慕辭便張口問道:“我想尋一個人。”
那判官擡眸細細問道,“不知您要尋的是何人?”
“他叫阿涼,是.....我的愛人。”
“阿涼?”判官摩挲起自己的長須,沉吟了半晌,好似想到了什麽,正要開口之際,一位長身玉立的男人走了過來,擡手止住了判官的話語。
“你要尋的人早就投胎去了,哪裏會在地府等你?”
慕辭一怔,惶然看向男人,他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颠三倒四的問起話來,“你可是見過他?他生得很好看,二十四五歲的年紀,他腰上有傷,走不了路。”慕辭一把按住那男人,“我和阿涼說好要他等我來的,你是不是在騙我,他怎麽會投胎去了!”
“那裏有走馬燈,前世今生都盡在此上,你便去看看我有沒有騙你。”
慕辭失魂落魄般的松開鉗住男人的手,走向那巨大的走馬燈,判官的手指微微一動,阿涼的身影慢慢出現在上面。
阿涼一個人坐在小桌前,面前擺着兩個小碟,他把菜夾到對面的飯碗中,對着虛空勾出一抹慘淡的笑意,低低的喚着慕辭的名字。
畫面一轉,入目都是一些不堪的器具和淫靡的場景,阿涼偎在一張薄毯中,赤`裸着身子,手腳上都捆着精細的銀鏈,細細看去,一段木制的器具隐隐露在外面,尺寸粗大如成年男子手腕一般,緊緊塞在阿涼的身後。
阿涼閉著眼睛,臉上滿是未幹的淚痕,慕辭死死的盯着眼前殘忍的一幕,眼睛紅的宛要滴出血來。
不知過了多久,阿涼短短二十餘載人生便在慕辭眼前重現了一番,那堅忍的大遼帝王早已泣不成聲,滿眼苦澀。
方才與慕辭說話的男人站在一旁,俊朗過人的臉容上沒有一絲表情,慕辭胡亂抹了抹臉上的淚水,“阿涼........阿涼真的投胎去了嗎?我能看看他的來世嗎?”
男人未應聲,擡眸看向那走馬燈上阿涼的身影。
“我答應他以後生生世世都不再讓他受半點委屈,我不能騙他。”慕辭的聲音帶着哽咽,定定的看向男人。
男人手指微擡,阿涼的來世終于出現在走馬燈之上,慕辭眼睛死死盯着那變幻的場景,他看見阿涼出生,又看見他慢慢長大,最後尋了個溫柔的妻子一起生活。
“我.......我想求一段姻緣,我此生虧欠他太多。”
“并非不可,不過需你拿一樣東西來換。“男人抿着唇,說道。
慕辭點頭應下,男人念了一段咒語,頓時一陣錐心刺骨般的疼痛出現在慕辭身上,猶如拔皮削骨一般令人痛不欲生。
他忍不住跪在地上,死死按住胸口,不知過了多久,疼痛終于慢慢消散。
男人一揚手,慕辭的一魂一魄被強行剔出體內,釘在閻羅殿的石牆之上。
“蘊龍氣之魂,可鎮地府百年安寧。要求和那癡兒的姻緣,便拿魂魄來換吧。”
飲一碗孟婆湯,便入那輪回晷。
慕辭被那男人送走投胎轉世,判官站在一旁恭恭敬敬的開了口:“閻君大人,那個阿涼還在暗獄裏囚着,不知大人如何處置?”
閻君漆黑如墨的眼眸微微一動,“告訴他別再等了,時候到了,投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