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大遼以武立國,先祖乃是從馬背之上奪取的半壁山河,因而騎射之術便愈加重要,現今雖是邊境太平,藩屬小國年年進貢,卻仍是不曾松懈,是故無論王朝貴族亦是文武百官,均需參加三年一度的冬獵盛事。
冕幌車攆之中所坐的便是慕辭一行人,正踏破滿地碎雪,向獵場方向行去,在外奔波了一整日,阿涼漸有些吃不消,微蜷着身體倚在馬車的角落裏,慕辭将厚重的大氅包在他身上,又塞了個镂金的小手爐過去,見阿涼仍是不太舒服的樣子,竟将外袍敞開,把阿涼凍得冰冷的雙腳裹在胸膛前,直到四肢全都捂得暖暖和和,這才放下心來。
冬獵儀式甚是繁瑣,甫一到了獵場,慕辭便将人妥善安置在後方的營帳中,派了穩妥侍從照料着,這才出了營帳,翻身上馬,他騎射功夫極好,率先入了獵場中拔下頭籌。他擡眸一掃獵場之中衆人,便見慕涯立在高臺之上,披着件墨色的大氅,溫文氣度格外醒目,不知怎的腳步卻有些虛浮,踱下臺階之時險些踩空。
慕辭一驚,擔心他摔下高臺,所幸慕涯及時停住腳步,卻将那大氅拖曳在地,素色衣領掩映之下,一抹可疑的紅痕印在他脖頸之上,慕辭不禁失笑,暗道自家弟弟年歲已是不小,卻并未有什麽中意的女子,想必這是和哪家閨秀暗許了芳心。
見慕涯安全無虞,他便也收了心思,一心墜在獵場之中,縱馬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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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帳之外,聚着幾個年紀尚輕的小侍從正在竊竊私語,見在阿涼營帳中侍奉的內侍捧着些放涼的糕點走出,趕忙圍了上去,“景和,你的這位主子當真是難伺候啊,次次送到他房裏的頂好食物都入不了他的眼。”景和斂着眉目,并未多語,徑直向前走去。
“還真把自己當個嬌客了,不過是個任人亵玩的男寵罷了。”一聲滿含譏諷的話語從角落中傳來,景和轉頭一看,見是個曾伺候過慕辭床第的侍從,後來也不知犯了何事被貶到雜役之處,現今又躲在暗處亂嚼舌根!
景和狠狠瞪了那人一眼,回道,“你是個什麽東西,也配議論主子!合該将你這些龌龊話語傳到聖上那,讓你好好學學宮內的規矩!”
他罵退了衆人,忙快步向禦廚所在之處行去,他貼身伺候阿涼已有近三年時間,起初他一近身,阿涼便極是驚惶的給他行着禮,比比劃劃的不用他伺候,後來還是慕辭半哄半唬的和阿涼說了定要留人在身邊伺候,這才慢慢接納了自己。
他亦是在宮中多年,于阿涼的身份早已耳聞,雖是男寵出身,卻留在慕辭身邊多年,本以為定是個手段了得的能人,哪知一見才知是個這般性子,怯怯懦懦的從不敢多言,連塊自己喜食的糕點也不敢多取半塊。
伴在君側,乃是個炙手可熱的位置,不知有多少人觊觎着,卻被這麽個人一占多年,僅是伺候在阿涼身邊的幾年,景和便跟着聽了無數冷言冷語,也不知阿涼究竟是如何捱過這些年歲。
方才,剛在營帳中安置下來,阿涼便有些神色恹恹,早早趴在了床榻上。想必是天氣嚴寒又急着趕路傷了身子,他忙撤了屋內涼了的糕點,去捧些新做的姜茶和點心來。
大帳之內,阿涼蓋着床厚重的錦被,窩在床榻之上,他額角滲着絲絲冷汗,死死咬着慘白無色的嘴唇,當年在宮外受了太多折磨,身上的骨骼累積了無數暗傷,一到冬日便沒日沒夜的疼起來,擾得他不得半點安寧,正值嚴冬時分,更令他身子隐隐作痛起來,有着老病根的心肺也跟着湊起了熱鬧,泛着針砭似的痛楚。
阿涼擡手撫在胸口之上,妄圖稍稍平複胸口的凝澀之意,忽的喉間一癢,血氣立時翻湧而上,嘔出幾絲極鮮紅的血痕。他呆呆的看着沾着鮮血的被褥,半晌未動。
直到景和拎着個食盒走進來,他仍是維持着那個姿勢,待到人快走到他床邊,這才胡亂将錦被翻到一旁,哆哆嗦嗦的站起身來。
“公子,怎凍的都有些發抖了,快喝些姜茶暖暖身子!”景和将那茶盞遞到阿涼手中,眼見他喝下滿滿一杯,臉上暈開一抹血色,這才放下心來,又把點心佳肴擺了一圓桌,随着他揀選,自己則退到一旁,省的阿涼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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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慕辭忙完了冬獵祭祀之事,又打了數不盡的獵物,回到營帳之時天色已是擦黑,他提着染血的弓箭,大步踏進帳內,卻見內裏已是點上了發着柔光的燭蠟,他惦念了一整日的人早已睡熟了,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躲在床榻最裏側。
他褪下外袍,只着了件亵衣,坐在榻上細細看着阿涼,描摹着那俊秀可人的眉眼,呢喃道,“涼涼也未等我便自己睡了,定是趕路乏了,以後可要天天盯着你多吃些,看你瘦的……”
念叨了幾句,慕辭便也翻身枕在榻上,從背後環住阿涼細瘦的腰身,安安穩穩的入眠。
晨光乍破,兩人換好了便于騎馬的短衣,一前一後出了營帳,那兩匹霜白色的駿馬正被侍衛牽在手中,等在大帳之外。
那平日裏性子極安穩的馬許是沾染了主人的喜悅之情,撒歡般的踢動着馬蹄,濺起如霧霜般的細雪,在明朗的日光照射之下,更顯晶瑩剔透。慕辭環住阿涼腰身,旋身而起,将人送上馬身,自己再一騰躍,穩穩落在另一匹駿馬之上,一甩馬鞭,便肆意疾馳而去。
兩人在獵場中縱馬而行,慕辭騎術極佳,饒是放緩了速度也比阿涼要快上不少,他回首揚聲道,“阿涼,敢與我賽上一場嗎?”,阿涼額角的細汗微微發亮,他頗有些受寵若驚的點了點頭,用力一甩馬鞭,便也要迎頭趕上。
待到行至獵場邊緣,阿涼身下的馬竟忽而發狂般的掙動起來,瘋也似的向前奔馳,馬身騰空而起,氣力之大直直将阿涼摔下了馬,跌在滿是積雪的小坡之上,那馬狂躁的嘶鳴着,猛地一踏,沉重的馬蹄便落在阿涼腰背之上,慕辭身在不遠處,見狀驚愕不已,他全然不顧被驚馬踏到的危險,奮力一躍,用身子護住阿涼,手腕搭在弓箭之上,連發三箭,将那馬射死在原地!
那馬半跪在地上嗚嗚咽咽了好一會,方才咽了氣,慕辭将阿涼圈在懷裏,只見他面色極白,再無半分血色,喉結上下滾動着,好似想說些什麽,他知曉方才那一下定是傷到了阿涼內腑,便不敢再讓他多言,顫抖着安撫道,“莫要亂動,我已喚了暗衛前來,定不會有事…..不會有事…..”
阿涼費力的睜開眼,鼻間溢出幾聲極低的嗚咽,他喘息着伸手想要掩住嘴唇,卻觸到了滿手濕熱,他一怔,方從那險境中回過神來,原是被驚馬踩傷了髒腑,他還想露出個笑模樣,卻猛地痙攣起來,大股大股的鮮血自他嘴中噴濺而出,染紅了慕辭的大半截衣袖,他漸漸提不起精神,卻仍怕慕辭替他擔心,強自吞咽着翻湧而上的鮮血。
慕辭見阿涼眉頭緊蹙,滿臉冷汗,窩在自己懷裏微弱的抽動着身子,此情此景令他如墜地獄一般,多年前燕承生生在他懷中咽氣的記憶與此時重疊在一處,更令他心如刀絞。
他強自搖搖頭,勉力甩開那苦楚的記憶,阿涼仍在掙動着,仿佛要流幹身體裏所有的血液一般,汩汩的血流自那慘白的唇瓣而下,積了小小一灘,染紅了一地的積雪,猶如這世間最詭異可怖的圖騰,只看一眼,便使他遍體生寒!
這變故起于一瞬,乃是萬般危急,所幸慕辭手下的暗衛速度極快,沿着獵場一路搜尋便尋覓到兩人所在,阿涼已是昏迷不醒,腰身弧度詭異的曲折着,暗衛皆是常年游走于生死之間,個個精通藥理,暗衛首領上前一探阿涼鼻息,又輕手輕腳的翻動起阿涼身上披挂着的衣袍,忙從懷中取出兩粒藥丸送入口中,把人匆匆送回營帳駐紮之地。
随行的老太醫早已等在帳內,見人被暗衛抱了進來,安置在榻上,趕忙抱着藥箱快步上前,慕辭站在一旁,衣袍染血分外狼狽,他強壓下心中的不安,簡短的說了當時的情況,讓開位置令太醫上前診治。
方才服下的藥丸已是止住了內腑的出血,太醫仔細把了脈,又四處按捏着阿涼身上的骨骼,思量再三終是開口道,“回皇上,老臣方才看公子脈象,發現他體內寒氣淤積,尤其心肺兩脈受損極重,隐有髒器衰竭之象,平日裏應是早有吐血之症,今日被驚馬所傷,腰骨已然碎裂,恐怕……日後怕是要一直卧床,再難行走。”
“髒器衰竭……早有吐血…….”,慕辭低垂着眼眉不吭一聲,揮手屏退了衆人,忽而腳下一軟,脫力般的倒在床邊。床榻上的人,愈加顯得羸弱不堪,緊緊阖着雙眸,眼角處枕着的小小淚痣仿若被抽去了全部生氣,黯淡污澀極了,他輕撫上阿涼蜷在身側的手指,低聲語道,“治他的病無論需要什麽藥材,都随意取用,務必将他醫好…….”
随行的太醫資歷最高,于宮中供職多年,可謂國醫聖手,他見慕辭這般吩咐,更是憐惜阿涼年歲尚輕,便遭此橫禍,他應道,“皇上萬萬保重身體,公子如今雖是情況危急,但并不會危及性命,老臣定會竭盡畢生所學,保公子日後安穩,然公子遭此重創,醒來後身體定會大不如前,日後必定要盡心保養,萬不可受凍挨餓,心緒煩悶。”
慕辭一一點頭應下,待到太醫告退,他便擡手取過擺在一旁的溫熱白巾,深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雙手的顫抖,親自擦洗起阿涼臉上沾染的血污,直到那臉容露出原本的顏色,他方停了下來,蹲在床榻旁,久久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