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
有住的地方,原來慕辭寵愛他時,他便住在慕辭的寝殿裏,後來觸怒了慕辭,又被長時間鎖在籠子裏。
他如今的處境着實艱難,自燕承入了宮,慕辭對他更是不再上心,雖已是隆冬時節,可慕辭卻連幾件厚實的衣服也沒有賞給他,阿涼便去向人要件冬衣,掌管衣物的內侍看他不起,說了好些難聽的話,阿涼也不能言語,只得離開了,到最後,便将僅有的幾件衣裳都疊穿在身上,用來抵禦嚴寒。
他沿着小路慢慢走着,路旁的花草都已枯萎,阿涼蹲下`身子,輕輕去觸碰地上冷硬的泥土,撚起一把放在手心,在慢慢松開手指任憑那泥土被寒風吹散一空。
他就好似那把泥土一般,無論曾被塑成何種形态,終究還是個不起眼的東西,哪裏配妄想陪在慕辭身邊,阿涼露出個凄涼笑意,無處可去的他只得尋了處避風的牆角睡了一夜。
次日清晨,阿涼在一片寒冷裏醒過來,他緊了緊身上的衣袍,慢慢的走回燕承住下的寝殿,推開殿門外向裏看去,慕辭只穿了件亵衣,正一匙一匙的喂着燕承服藥。
燕承白`皙俊秀的臉籠在柔光裏,顯得分外的精致,慕辭瞥見阿涼進來,眉頭微皺說道,“阿涼!不是要你貼身伺候承兒嗎?你這是做什麽去了?”
阿涼蒼白的手指緊緊攥着衣角,擡起手要比劃着什麽,慕辭擺了擺手打斷了他,“好了好了,過來伺候王爺将藥服了。”
阿涼接過藥碗,服侍起燕承。慕辭站起身子,披上外袍極溫柔的對燕承說着話,“承兒,阿辭哥哥下了早朝再回來陪你。”
燕承點頭應了,便專心應付起眼前這一大碗藥湯,待到一碗藥終是見了底,阿涼忙收拾了藥碗,恭恭敬敬的站在邊上伺候着。
燕承見阿涼一張小臉蒼白極了,也不知是不是方才慕辭呵斥他時吓破了膽,便生出幾分逗弄他的心思來,招招手喚他過來,“阿涼,你多大年紀了?”
阿涼臉上露出幾分羞哧來,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不能說話,拿手比劃出了個十七來。
兩人便這般一問一答聊了許久,燕承很是喜歡眼前這個伺候自己的少年,見他不會說話,便打算待自己身子康健些了教他認幾個字,阿涼一聽這番話,眼睛頓時一亮,滿臉的喜悅,連連向燕承行着禮。
二十章
今年的冬日異常嚴寒,連着下了兩天的大雪,燕承靠坐在床榻上向窗外望去,一株紅梅開的正好,斜斜穿過窗棂,幾朵梅花看的燕承歡喜極了。他眉眼彎彎的笑着,慕辭看着燕承,細心的為他把被子蓋得更嚴實些。
燕承的病在服了古方後有了一些好轉,不必再整天躺在床上,四肢也生出了些力氣,可太醫們絲毫也不敢掉以輕心,生怕這是回光返照之兆,支撐不了太久。
“阿辭哥哥,我想去外面看一看。”燕承軟軟的哀求着,慕辭一見燕承這個樣子,只覺得整顆心化作汪汪秋水,他笑着安撫燕承,“承兒身體還未好,還是安心修養為妙,不如聽我奏首曲子”燕承好說話極了,點頭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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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辭差人取出他的古琴,揚手奏出一曲平沙落雁,音色深沉,餘音寬廣,燕承阖上眼睛,靜靜地聆聽着,他的臉上帶着大病過後的蒼白和疲倦,慕辭手下琴聲未停,眼含心疼的看着燕承,只願歲月就如這般安穩的度過,撫琴品茶,喝酒賞花,沉醉于着美好的歲月之中。
突然幾聲低咳從燕承喉嚨裏溢出,他咳得微微弓起腰身,神色痛苦極了,慕辭忙快步走過來,幫着順着氣,過了好一會兒,燕承才稍稍緩解了過來,鳳眸之中溢着水霧,深吸了幾口氣,脫力般的向後靠去。
幾個宮侍連忙手捧着藥盅走了進來,小心的倒出按古方配置的藥,慕辭接過藥碗,親自喂着藥,光是聞一聞都能覺出這藥味道異常苦澀,讓人胃中不禁一陣翻騰,燕承喝下的時候卻連眉頭都未皺一下,待到一碗藥喂盡,慕辭獻寶似的拿出特制的蜜餞送入燕承嘴裏,燕承笑笑吃了幾個蜜餞,那藥中有安眠止痛的成分,過了片刻燕承雙眼便有些睜不開,靠在枕頭上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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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轉眼即至,宮內開始着手布置起來,皆是一片祥和喜慶的氣氛,燕承坐在小桌前,手裏捏着一塊芙蓉糕送到嘴裏,臉上一片滿足。慕辭滿臉寵溺的看着他,又往燕承的杯盞中添了溫熱的姜茶。
燕承擡手攏了攏衣裳,折斷的手指仍是使不上力,一個盤扣孤零零的開着,慕辭見狀便湊近些,幫他系上扣子,又囑咐侍從給大殿中的地龍燒的更旺些。
兩人對坐在一處,一人容顏俊秀,膚白似玉,一人高大英俊,眉眼英氣逼人,顯得分外和諧。
燕承抿了一口姜茶,開口道,“前些日子我教阿涼識了幾個字,他學的可快啦。”
“你倒是蠻喜歡他的。”慕辭應道,“他确實挺伶俐的,伺候人也是周到。”
“他原來是一直在你身邊伺候着吧?”燕承狀似漫不經心的問着,“而今你身邊缺他服侍着,不會覺得不慣吧?”燕承這月餘與阿涼相處,便覺察他是個性子良善的孩子,每每慕辭前來看自己時,阿涼那癡纏缱惓的神色做不得假,分明是個動了真情的癡兒。
無奈慕辭心中他并沒有什麽位置,恐怕只将他視作下人來看待。如此他便有了幫幫阿涼的心思。
慕辭聽了燕承問的話,不由得一怔,這些日子,身邊缺了阿涼照料,着實感到有些空落落的,平日裏添茶送飯都是阿涼在做,如今忽然換了人,只覺得喝的茶溫度也不合心意,伺候自己穿衣束發也不舒坦。
燕承看着慕辭神色變換,心中不禁了然,開口道,“阿辭哥哥把他換回身邊照顧吧,畢竟是趁心意的人。”
慕辭躊躇了片刻,說道,“也好,我再給承兒安排些妥帖周到的內侍照顧你。”
“甚好。”燕承淺笑着應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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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夜裏,燕承獨自一人從床上起來,披了件長袍站在小窗前。
近些日子,他發覺自己的身子依舊不太爽利,胸腹間一股麻木之感不斷吞噬着他,感官也不再靈敏,每日無論是喝下的藥還是用的菜肴,都覺不出半分滋味。
燕承知道,若不是慕辭拿出大遼皇宮裏僅存一粒的聖藥返魂丹護住他心脈,早在被救回大遼的那夜自己就已經氣絕。他靜靜凝望眼前那一片遼闊的星空,仔細梳理着他和燕東河經歷的一切。
初回哥哥身邊的時候,毒素深入肺腑,拖着那一副身子,又背負着母妃的秘密,又豈敢對愛慕多年的哥哥吐露實情,直到燕東河對他漸生猜忌,對他痛下殺手,将他關入暗無天日的暗獄中痛加折辱,最後落了個流放南疆的下場。
他早已說不清對燕東河究竟是愛還是恨,大殿之外,璀璨的煙花飛揚在天際,爆出一簇絢爛的流光,燕承細細看着那煙花從綻放再到湮滅,臉上揚起一抹釋懷的笑意。
“哥哥,此生不再見啦”他發出一聲低笑,推開面前的小窗,冷冽的空氣一下子湧了進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不可抑制的大笑起來。
燕承微仰起頭,潔白的脖頸拉出一個美麗的弧度,淚水順着淚痣流進他的衣領中,湮沒不見蹤跡。
二十一章
南疆看守囚犯的侍衛們發現侍衛長在夜裏被人一刀削下頭顱,燕承也不知所蹤,連忙向朝廷上報此事,不料遇到暴雪封山,兩地相隔又甚是遙遠,待到燕承失蹤的消息傳到燕東河耳朵裏時,已是近一個月後。
燕東河惱怒不已,一連砸碎了好幾個杯盞,派人将被軟禁着的念戈帶了上來,
念戈仍是一副冷冷的樣子,徑直跪在地上,也不發一言。燕東河靠坐在龍椅之上,俯視着念戈,慢悠悠的開了口,“燕承被慕辭的人帶走了。”
念戈發出一聲嗤笑,“他總算沒傻到死在南疆。”
燕東河聞言蹙起眉頭,緊緊盯着他,念戈狠狠咬着牙,開口道,“他陪在你身邊多年,你竟然因為些子虛烏有的東西就将王爺流放南疆,怎麽對得起他對你的情誼?”
“他在我身邊多年,不過是為了和慕辭裏應外合,圖謀不軌!”燕東河把桌上的奏折猛地一扔,砸在念戈的肩頭上。
“王爺是真心待你,從未生過半分害你之心。”念戈低低笑了起來,即使說完這些真相自己會被殺死,他也心甘情願,他不願王爺這樣蒙冤不白。
燕東河張嘴欲打斷他的話語,念戈仍是繼續說了下去,“三年前,王爺從南疆回到京都,他身上自幼中的無解劇毒,已是令他只剩下幾年壽命,王爺不敢和你說這些,又怕你想起以前那些舊事,當年卻是王爺母妃下蠱害死了你母後,可這與王爺無半點關系啊!他是個實心眼的,從不敢動告訴你的心思,他只想讓你穩坐這皇位,坐擁着大好河山,只等自己身體不好了,就離開你回南疆等死。”
“就在你下令把王爺抓進暗獄的前一個月,阿柳找到了為王爺拔毒的方法,王爺苦苦捱了一個月,卻在最後關頭被你打斷。”念戈滿臉苦笑,繼續說着。
“念戈,你和你家主子一樣滿口謊話!”燕東河靠在龍椅上,無情的打斷了話語。
“皇上被行刺那日,王爺舊疾發作,雙眼不能視物,事實如何,想必皇上定能判別。”燕東河不由得回想起燕承那日反常的舉動,殺手在垂死之際向着他射去的暗器,卻猶如未覺般不曾有半分閃躲,若是他真的不能視物,那日……他又做了些什麽?他竟是惡狠狠把燕承推搡到地上。
燕東河漸漸的不再做聲,把自己陷入一片晦暗不明的光線中,莫非自己真是錯怪了燕承嗎?對自己的弟弟下手,把得了重病的他流放南疆?
愈想腦子裏便是一團混亂,他只覺得心中異常沉重,連帶着身體也失去了氣力,他勉力揮了揮手,讓人把念戈帶了下去。
當初自己屠殺王府衆人,卻唯獨留下了念戈,如今想想也是懷着能從他嘴裏知道些什麽的想法,還懷着企圖聽到燕承并沒有背叛自己的說辭。
如今,念戈說出了所謂真相,這不是不是另一個精心謀劃的陰謀?究竟什麽是真,什麽又是假?
燕東河阖上了雙眼,仔細的琢磨着方才念戈說的每一個字,燕承蒼白的臉容不斷在他腦海之中閃現,那些藏匿于記憶深處的細節都愈發清晰。
若有一人了解你全部的神思,若有一人願實現你全部的願望,這個人,你會以怎樣的感情來對待他?
燕東河靠在椅子上,被滿腦子燕承的臉晃得心神不寧,他騰地站起身來,在書房裏煩躁的踱着步,直到月上中天,微黃色的月光把宮中的積雪染上了顏色,這才重新坐了下來。
他翻出那張被他一分為二的小像,那日他氣得沖昏了頭腦,一怒之下就撕了燕承作的畫洩憤,那日踏上的數個烏黑鞋印仍清晰可見,一幅畫早已面目全非,就宛如美玉上礙眼的瑕疵,刺眼極了。
他小心翼翼的對合了兩張殘卷,想把它們恢複如初,可那撕裂的痕跡卻如同一道醜陋的傷疤橫在眼前,再也不會複原。
回想起一起度過的三年歲月,燕東河知道自己無法否認對燕承的感情,可他無法容忍欺騙和背叛,才會在查出燕承和慕辭勾結時下旨把人抓入暗獄,本以為燕承會給他一個解釋,可燕承坦蕩蕩的認了罪,還和他說什麽要埋骨南疆的鬼話。
可他實在想不明白,念戈那句怕你想起以前的事情會難過到底是何用意。
以前的事?燕承出現在自己的生命中不過短短三年,哪裏來的以前,燕東河擰着眉頭,去回想小時候的事,卻想不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燕承從未出現在他之前的生命中。
他只知道自己這個弟弟自幼體弱,在南疆養病多年,甚少與外人接觸。關于燕承的過往,不過是一段模糊的記憶罷了。
燕東河靜靜在心中描摹出燕承的樣子,即使燕承已經離開多時,可那張面容卻未有一絲模糊。
仍記得,燕承以為他睡熟偷偷在他臉上印下的一吻。仍記得,燕承坐在小桌前一臉笑意提筆作畫的模樣。仍記得,燕承修長的手指捏着水燈一角,送入河中許下心願。
原來不知不覺中,燕承早已融在他的生命裏,令他無法忘卻。
待到從回憶中抽離出來之時,已是天光微熹,他披着件黑色的大氅,走出大殿漫無目的的在禦花園中游蕩着,烏青的圍牆被日光打出奇詭的色彩,他沿着牆壁慢慢的走着,不知不覺間便到了一處從未涉足過的小別院。
正值隆冬季節,院子中花朵早已開敗,只餘下孤零零的樹木栽在庭院之中,他走進院子中靠在顆冰涼的樹木上,望着滿園的蕭瑟,沉默不語。
他蹲下`身子,拾起根樹枝,在積雪上劃出燕承的名字。深深的一橫落下,毫不停滞的寫下名字,他猛地灌氣于脆弱的樹枝,樹枝瞬間化為齑粉,灑在潔白的積雪上,分外刺目。
燕東河側過身整理滑落的大氅,餘光裏卻無意間掃到有棵樹上到他腰身的位置,竟然工工整整的刻着幾個字。
經過歲月的打磨,風霜的侵蝕,字跡變得有些模糊。但仍可依稀辨認出刻得是兩個字,一個河字狂放奔逸,另一個承字潇灑有力。
燕東河猛地擡頭環顧四周,眼裏惶惶然落下淚來,原來這裏赫然就是燕承畫中的場景,“望君歸時,兩相惜。長伴長随,長相憶”燕東河念及此處,心口一陣尖銳的疼痛席卷而來,偏頭嘔出一口鮮紅的血。
二十二章
夜色中,一身黑衣的男人走進承王府被封條封住的大門,府中景致依舊,那人徑直走進了書房,只見書房中随處都是丢棄一地的畫卷和書籍。
男人蹲下`身,一件件的撿起,把它們擺好放在書架裏,燕承畫的那幾幅畫亦是被胡亂丢棄在地上,窩成淩亂的形狀,男人小心的拿起,卷好以後放入懷中出了門。
帶着畫卷走到一間仍開張的小酒館,燕東河要了兩壺烈酒,不要命般的往喉嚨裏灌着。澄清的酒液沿着嘴唇流在衣領上,洇濕了大片衣服,他把空了的酒壺随意丢棄在手旁,趴在硌人的木桌子上,無聲的流下淚來。
“承兒,對……不起。”嘴裏默默念着這句話,燕東河滿眼淚水的醉倒在桌子上。
店中的小二拍着他的身子,大聲喚着,“客官,醒醒,小店打烊了!”
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從懷裏掏出張銀票随意一丢,結了酒錢,便搖晃着往宮中行去。
進了寝殿,他把畫安放在枕頭邊上,妥妥善善的收好。便立刻差人備上能夠日行千裏的駿馬即刻向南疆趕去。
一路上嚴寒刺骨,冷風直往人的骨頭縫中鑽,饒是常行走在外的侍衛也有些吃不消,燕東河卻片刻也不停歇,每日連進食都在馬上,日夜兼程趕赴南疆。
随行的侍衛只得勉力跟上他的腳程,一路上不知累死了多少匹好馬,竟只用了十日便趕到了南疆,燕東河的臉上滿是青色的胡茬,滿臉風霜之色,憔悴極了。
到了燕承被關押之處,叫來看守囚犯的侍衛一一審問着當時的情況,那些侍衛戰戰兢兢地跪在他腳下,身子止不住的顫抖,一五一十地講了侍衛長是如何對待燕承,把人拉進去如何一番痛加折磨都細細的說了,又交代了燕承已是被大遼慕辭派去的人接走了。
燕東河滿臉冷酷神色,長長兩道劍眉緊蹙着,擡手便抽出佩刀,了結了所有侍衛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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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慕辭處理完政事匆匆趕回內殿,甫一進殿,便看見燕承一人擁着衾被坐在床上,前些天夜裏燕承不知怎麽突然昏倒在地上,把慕辭當即吓出了一身冷汗,老太醫查看緊緊皺着眉頭,說是恐是不妙的征兆,慕辭便再不準他随意下床,每日裏不停的送來各色補藥,只許燕承在床上安心休養。
慕辭吩咐內侍送上燕承最喜愛吃的芙蓉糕,獻寶似的端到床前,“承兒,來嘗嘗。”
燕承用手掰了小小一塊,放進嘴裏,雖然嘗不出半點滋味,卻仍還是點點頭說到,“嗯,好吃。”
慕辭看着眼前人日漸消瘦的臉龐,眼睛裏溢滿了疼惜,把那滿滿一碟子芙蓉糕都送到燕承眼前,說道,“承兒,多吃些,你看你都瘦成什麽樣子了。”
又吃了兩三塊,燕承便擺了擺手不再用了,疲倦的躺下,眼睛睜得大大的看着慕辭。
過了好久,他帶着沉沉的倦意開了口,“阿辭哥哥,我怕是不成了,我死以後,能把我埋在南疆嗎?就埋在那片雪山之下,好不好。”
慕辭聽燕承談及後事,忍不住落下淚來,匆匆打斷了他,“別說傻話,你不會有事的,我一定會找到辦法救你。”
燕承淺淺一笑,把身子轉過去,再無言語。
慕辭害怕燕承深夜發病,便安排了人一直陪在他床邊,小心的守着,他待到深夜才回了自己寝殿,慕辭心中有事,一直斂着神思,無意間擡頭一看,阿涼一直站在旁邊,捧來個溫着的熱姜茶,他不能說話,便也沒敢擾他,就一直默默地站在那裏。
他心中一暖,擡手撫上阿涼的臉頰,放柔了聲音,“這麽晚了,還等着做什麽。”阿涼露出個羞怯的笑,指了指手中的茶,想讓慕辭飲些。
見慕辭沒反對,阿涼便大着膽子倒了一杯,恭恭敬敬的遞過去,慕辭握住阿涼的手,微一使力,把茶送入了阿涼口中。
溫熱的姜茶在口腔中短暫的流連,那股熱氣環繞着,頓時覺得整個身體都暖和了起來,阿涼蒼白的臉上染上一抹可疑的紅暈,緊張的連手都不知該哪處好。慕辭又給阿涼倒了一杯,看着他飲下,揉了揉阿涼柔軟的發絲,說道,“去睡吧。”
二十三章
轉瞬間,年關已過,天氣逐漸開始回暖,大遼皇宮內栽種的樹木抽出了新芽,随處都是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致。
然而燕承的身體并未因天氣的轉暖而有絲毫好轉,他整日昏睡着,清醒的時間少得可憐,慕辭派出尋找救命方子的暗衛也未能傳回什麽令人振奮的消息,便也只得暫且用各種名貴藥材吊着性命,苦苦捱着。
慕辭知道燕承近來身子不好,便也在這裏住下好看顧着。寝殿內碩大的夜明珠驅散了滿殿黑暗,燕承在午夜時分悠悠轉醒,摸到慕辭的手掌。
“阿辭哥哥,怎麽不點燈啊?我是不是又睡了好久。”燕承喃喃道。
慕辭一怔,緊緊盯着燕承那雙漆黑如點墨般的眼睛,無聲的哽咽着。
燕承一顆玲珑心思,他知曉自己身上的毒素擴散後,已是影響了他視物的能力,沒哭也沒鬧,格外平靜的接受了,只是變得愈加沉默起來,每天少有的一小段清醒的時間,總是求慕辭帶他去院子裏走走,慕辭怕他受了涼,不敢輕易允諾他,只好胡亂搪塞過去。
燕承問了慕辭幾次後,見慕辭不應,他也便作罷了。整日躺在床榻上,大睜着沒有焦距的雙眼,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有事還會自己念叨着些不成語句的話。
慕辭見他這般,整日憂心忡忡,便想和燕承說說話,可燕承總是反應的極慢,臉上帶着一副茫然無措的神情。
這無解的劇毒化在燕承的每一寸肌理之中,無情的摧毀他身體中的髒器,慢慢剝奪着他的五感,只能默默等待着死亡帶給他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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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裏,淡淡的花香沿着窗縫在寝殿之中蔓延開,正是一片大好春光,慕辭甫一下了早朝,連朝袍也未脫下,便趕回了燕承的寝殿。
他接過侍從手中的藥碗,坐到床邊,仔細吹涼些送入燕承口中,燕承身子已是愈發消瘦,無力的倚在慕辭懷裏,順從的喝下那極苦澀的藥汁。
直到一碗喝光,慕辭又小心的托着他的肩膀,把人安置在軟枕之上。燕承輕喘着氣,失去焦距的雙眼微微阖着,彎曲變形的手指泛着不祥的蒼白,疲憊的搭在身側,整個人顯得羸弱極了,沒有一絲生氣。
慕辭心疼的捋順他失去光澤的鬓發,燕承的臉上一直籠着薄薄的一層細汗,慕辭知道這都是因為燕承體裏劇毒肆虐,痛楚難以遏制。燕承個性堅忍,從不言說自己身上的加諸的痛楚,可慕辭通過無數的細節都會觸碰這殘忍的事實。
床榻上羸弱的人發出幾聲低弱的咳嗽,一股細細的血流從他唇邊流出,沒在枕邊。慕辭不忍再看,放下藥碗,轉身出了屋子。
燕承如今五感均失,不知慕辭是否仍在他身邊,怕自己發病的慘況傷了阿辭哥哥的心,強自忍着痛,死死咬牙捱着。
一股股腥甜的血頂上喉嚨,帶出陣難忍的劇痛,心肺間痛楚連成一線,猶如有人捏着把尖刀沿着他的血脈肆意揉割,一口黑血終是溢出燕承慘白的唇角,體內的劇毒好似終于尋到了出口,燕承不能自控的抽搐起來,摔到床榻之下,發出一聲巨響。
慕辭并未走遠,只是呆在偏殿內,聽見那聲音,便匆匆趕過來,只見燕承躺在地上,慘白的臉龐上沾染着鮮血,變形的手指死死頂在心口,不住的抽搐着。
“快去叫太醫!快去!”慕辭大吼着,他把燕承抱在懷裏,冰涼的淚水落在懷中人的額頭上,“承兒,阿辭哥哥在這裏。”
燕承聽不見絲毫聲音,兀自陷在痛苦的深淵中,不斷的沉淪着,他在慕辭懷中抽動了一會,便慢慢停了下來,嘴巴微微張開,不知想說些什麽,慕辭忍着淚水,低下頭來聽,燕承一直重複着個音節,不停的叫着“哥哥。”慕辭露出苦澀的笑意,手撫上燕承的臉容。
老太醫匆匆趕了過來,把脈之後無奈的搖頭說道,“皇上,已是救不回了。”慕辭懷中的人漸漸吐出最後一口氣息,手無力的垂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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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東河帶着數個暗衛入了大遼境內,卻苦于無法進到戒備森嚴的皇宮裏,只好先在距離皇宮不遠處暫且住下,靜待時機。
他派遣暗衛趁夜在皇宮四周游蕩,花了多日終是摸清了宮內的布防巡邏規律,趁着夜色正濃時潛了進去。
一路避過層層守衛,穿過重重宮殿,終是尋到燕承居住的寝殿,殿裏安靜極了,竟沒有半個侍從在守着。燕東河疑心有詐,謹慎的環顧四周後,一狠心踏入了寝殿。
男人痛苦的嗚咽聲傳到他的耳中,慕辭趴在個棺木前,絮絮叨叨不知說些什麽,燕東河大步走了過去,問道,“承兒呢?”
慕辭回首一見竟是燕東河,猛地站起身來,一把抽出挂在牆上的佩劍,就往燕東河身上刺去,燕東河靈敏的躲開,想湊上棺木前看個究竟,慕辭步步緊逼,利刃交錯逼來,把他逼得離棺木更遠了些。
“你休想碰承兒!”慕辭大聲喊道。“你說什麽?!”燕東河不敢置信的搖着頭,愣在那裏。慕辭猛地一劍刺過來,穿透了燕東河的重重衣袍,凜冽的劍尖透體而出,從傷口不斷滲着淋漓的鮮血,燕東河卻好似感覺不到疼痛一般,把劍從體內抽出,丢到一旁,跑到棺木前,只見燕承緊閉着眼躺在棺木之中。
燕東河不敢置信的伸出手去觸碰,棺中的屍體已是開始僵硬,再無半分活人的氣息,他發出一聲長嘯,滿頭的青絲頃刻化作白發。
二十四章
燕東河全然不顧身上極深的劍傷,把燕承從那棺木中抱了出來,懷中的身體好似沒有重量般,已是極其消瘦,燕東河把燕承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那彎曲變形的十指便在他眼前掠過,初次見到那十指的慘狀,指節處泛着烏黑,已是毀的不成樣子。
陣陣劇痛從他心頭傳來,那一剎那他幾乎抱不住懷中的人,身體止不住的顫抖起來,燕東河死死咬着牙關,托住燕承滑落的身體,對站在一旁的慕辭說道,“多謝你救了他。”又看向窩在他懷抱中的人,溫柔的喚着,“承兒,哥哥帶你回家。”
看着滿眼的死寂之色的燕東河,慕辭沒有阻止他,他知道眼前的這個男人,便是燕承至死思念着的人,而自己只不過是他生命中的過客。
即使自己可以在他落魄之時帶給他溫暖,在他流浪之際給予他庇護,可終究燕承不會在這裏停下,直到他生命的結束,他想回去的地方終究是他的哥哥身旁。
燕東河走了寝殿,使上絕妙的輕功,翻出極高的宮牆,甫一落回地面,燕東河便擁着燕承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陣陣冷冽的觸感在他身下蔓延着,他把燕承摟的愈發緊了些,脫下自己的外袍裹在燕承的身上,說着“承兒,別着涼了,哥哥給你披件衣裳。”
燕承的身體随着燕東河的動作,嘴巴張開了一個小縫。燕東河驚愕的看着,輕輕的喚到,“承兒,你是騙哥哥的吧,快醒過來。”
一股股黑色的血從燕承的嘴中流了出來,燕東河慌忙擡手去擦,血依舊向外淌着。他不敢置信的輕輕壓了一下燕承的腹部,只見嘴裏的血留的更急了些。燕東河渾身顫抖,他從未想到燕承竟然病的如此嚴重,死的時候滿腹淤血淤塞不出,到底這樣的頑疾該有多痛。燕東河像個孩子般大哭了起來,執着的擡手抹着那臉頰上沾染的血污。
蕭瑟的夜色中,大遼遼闊的夜空中閃爍着無數璀璨的星辰,淩冽的冷風卷起一小堆未化的積雪,夾雜着小雪粒的寒風包圍着呆坐在地上的兩人,燕東河看着靜靜窩在他懷抱裏的燕承,眼中已無半分情緒,好似一尊無悲無喜的石佛,他把所有的愛恨燃燒在今朝,付諸于此刻。餘生沒有你,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
燕東河帶着屍體回了皇城,安置在可保屍身不腐的冰棺裏,鎖進了密室之中。
對外他從未向任何人提及燕承的死訊,因為他總覺得弟弟仍在他的身邊,從未離開。那日被慕辭刺的一劍,傷及肺腑,傷勢極重,回宮之後,燕東河終日高燒不退,只得纏綿病榻。
數月後,他才徹底痊愈,燕東河一直認為是上天有靈,把他丢失多年的記憶還給了他。那些都是和小小的燕承的回憶,這本應他銘記一生的記憶,卻被他弄丢了。
如今,他撿回了丢失記憶,卻失去了該珍惜一生的人。
在漫長的屬于他的孤獨歲月裏,他無比慶幸自己曾為燕承畫過一張畫像,這樣即使歲月使他蒼老,磨滅了他的回憶,只要展開畫軸,他仍能看見燕承年輕的模樣,畫上的燕承容顏如玉,墨發披散,仍是那幅讨人喜歡的樣子。
在無數個無法入眠的深夜,燕東河便獨自一人坐在書房中,看着那幅畫像,回憶着兩人曾擁有的每一個瞬間。
他想起燕承去查抄祁王府的夜裏,輕手輕腳的來到他床邊,和衣躺了他身邊,小心翼翼的圈住自己的腰身,在他臉上印下的那輕輕的一吻。
又憶起燕承半邊身子籠在柔柔的晨光中,臉上的淚痣鮮豔欲滴,神情專注的為他畫了一張小相。那幅畫被他親手毀去,無論如何努力修補,都無法變回原本的樣子,那道醜陋的裂痕橫在畫卷中央,猶如命運的手掌,無情的撕扯着,把兩人阻隔于生和死之間。
多年來,燕東河總是重複着一個相同的夢境,柔柔的燭光連成一片蔓延在湖水之上,燕承素白的手指捏着盞河燈緩緩送入水中,雙手合十許下了願望。
燕東河記着那日他牽着燕承的手,走過長長的老街,在青石的牆壁旁,兩人那缱绻纏綿的一吻。每每夢到這些,再醒來時他臉上總有濕漉漉的淚痕,他想知道燕承當時究竟許了一個什麽願望,他無數次希望燕承能夠入夢而來,告訴他那個願望到底是什麽。
可他不會知道他曾無數次的觸及燕承的願望,就在燕承留下的那幅畫上,“望君歸時,兩相惜。長伴長随,長相憶”,便是燕承此生最大的心願。
燕東河在位三十餘年,他治下的江山海晏河清,盛世無雙,燕東河記得那是燕承臨行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只願皇兄年歲安穩,江山海晏河清,成就盛世明君,想我這樣的罪人,再不值皇兄挂念。“
燕東河想,你的前一個願望我來幫你實現,可我始終無法停止思念你。若有來生,惟願與你長相厮守,再無分別。
待到燕東河彌留之際,他抱着燕承留下的畫作,翻身進了那棺木之中,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