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是你的指使?”若非丁氏透了話,忠哥兒如何會知道寧姐兒這會兒正在老宅?可指使了忠哥兒去胡攪蠻纏也就罷了,竟還讓自己也陷進去……
“枉我平日裏以為你賢良淑德,怎麽也是一般的一肚子鬼蜮伎倆?便是謀算的我們父子生分了,又與你有什麽好處?”
一番話說得丁氏再也站不住,好容易撐起的身形一軟,就再次跪倒了地上,卻是哆嗦着嘴唇,緊緊揪住胸口衣襟,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慌得秦媽媽忙爬過去,一把扶住丁氏的頭,邊用力的幫丁氏揉着胸口邊哭着道:
“太太,太太,您別吓我,您別吓我啊!”
又不住的向程慶軒磕頭:
“老爺,老爺,您可不能這麽對太太啊!這世上再沒有哪個人比太太更想您好的了……您這樣說,真是太傷太太的心了!”
“昨兒個晚上回來,瞧着您氣成那樣,太太也很是心疼,一直說表少爺太不曉事,到這會兒為止,哪裏見過表少爺一面?便是真有傳話的,也絕不是太太!老奴所言,句句屬實,若有一言半字虛妄,便遭天打五雷轟……”
還要再說,忽然瞥見門口一個身着淺粉色百褶裙的影子晃了一下,眼光登時一閃,手指着門口道:
“老爺不信的話,還可以問一下二姑娘,昨兒個表少爺過來時,我和二姑娘都陪在太太身側,聽說是表少爺過來,太太直接就讓人打發了……”
程慶軒霍然回頭,正對上臉色發白,瑟瑟發抖的程寶茹。
程寶茹本就對父親甚為畏懼,這會兒更是吓得頭都擡不起來了——
昨兒個可不是自己把寧姐兒在老宅的話說給顧德忠聽的?
如何能想到閑閑一句話,卻惹得父親發了這麽大脾氣。
從方才表兄挨揍,程寶茹就開始心裏打突,坐立難安之下,才想着到嫡母這兒探一下消息,再不想,卻是碰見了這一出。
除了深恨顧德忠表面上對自己殷勤,卻是一轉眼,就跑去奉承讨好程蘊寧外,更多的是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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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做的事,根本瞞不過父親,畢竟,昨兒個自己提着顧德忠送的那盒點心回去時,二哥和好幾個仆人可是都瞧見了……
與其等爹爹查出來處置自己,還不如這會兒直接認了。好歹有疼愛自己的嫡母在,說不好還能少受些責罰……
當下再站不住腳,“噗通”一聲跪倒地上,抽泣着道:
“爹,爹息怒,昨兒個表哥跟我打聽寧姐兒在哪裏,女兒不曉事,便說給了他聽……女兒以後再不敢胡言亂語,還請爹爹寬恕女兒這一回……”
“混賬東西!”程慶軒抓住梳妝臺上一個裝首飾的匣子,朝着程寶茹就砸了過去,程寶茹吓得頭一偏,卻依舊被砸中肩膀,疼痛之下,哭的更加厲害。
程慶軒卻是餘怒未消,還要再罵,卻被跪坐在地上的丁氏攔住:
“茹姐兒年紀小?又能知道什麽?忠哥兒是她兄長,問什麽話,茹姐兒敢不答不成?這會兒卻是成了一樁罪過……妾身也是聽說忠哥兒去了老宅,唯恐他惹出什麽禍事來,才特特讓人請老爺過去一趟……這會兒卻被老爺說成是毒婦……”
“罷了,罷了,老爺既是看我們母女不順眼,便寫下一封休書,讓妾身帶了苦命的孩兒回伯府算了……”
說着,和撲跪到身前的程寶茹抱在一起放聲痛哭。
秦媽媽也是邊“砰砰砰”的沖着程慶軒磕頭,邊淚流不止:
“這世上再沒有人比太太更想要老爺好的了,太太平日裏常說,但凡為了老爺和幾個孩子好,她便是死了也甘願的……老爺今兒個這般說委實太傷太太的心了……”
“奶娘,莫要說了……”丁氏流着淚,神情慘白,“老爺認定了我是個毒婦,便是再多辯白,又有什麽用?”
房間裏一時哭聲一片。
程慶軒高漲的怒火一下被澆熄了一大半,又憶及平日裏和丁氏的恩愛,一時也有些後悔……
秦媽媽見勢,忙拖了依舊面色慘白的程寶茹出來。
程慶軒瞧一眼即便淚流滿面、聲噎氣短依舊不損其風韻的丁氏一眼,嘆了口氣,親自伸手把人扶了起來。
丁氏趁勢歪倒在程慶軒胸前,邊委委屈屈的流着眼淚邊道:
“今日之事,也怪不得老爺惱火,都是妾身辦事不妥帖……老爺放心,寧姐兒怎麽說也是咱們的女兒,咱們對她如何,別人不知,她自己能不知道……老太爺哪裏,來日方長,總能讓老爺子明白咱們做人爹娘的一片拳拳愛女之心……”
眼中神情卻是厭惡和恐懼交替翻湧,到底是哪裏出了錯,明明前面都是依照自己所想,如何最終卻是這樣的結果?
又想到這幾日和蘊寧打交道的情景,更是止不住的咬牙,也不知老爺子到底哪裏中了邪,怎麽就恁般看重那丫頭……
也不知他這一趟出去,可是找着了給寧姐兒祛除疤痕的靈藥,之前自己可也特特尋名醫問過,都說是無能為力的……
程家老宅裏,程仲這會兒已是緩了過來。身體裏的毒素累積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方才氣血上湧,有些受不住,這會兒卻已是好的多了。
看蘊寧依舊臉色蒼白的守着自己,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老爺子更生出些凄涼來——
這會兒自己還活着,顧德忠那樣的壞坯子就敢這般作踐寧姐兒,真是自己不在了……
定了定神,沖蘊寧招招手:
“那雪肌膏這幾日可是一直用着?還有那藥湯,每日裏早晚也必要各泡上一次……”
藥湯也是老爺子精心炮制的,裏面共有九九八十一種藥物,不獨這會兒對于祛除疤痕有很好的輔助作用,便是将來疤痕沒了,常用的話,也有非同一般的美容養顏的功效。
“用着呢,好的多了。” 蘊寧擡手除了臉上的面紗,露出一張猙獰斑駁的小臉來。
只和原來疤痕俱是暗褐的顏色不同,這會兒顏色卻是變成了深紅色,竟是越來越接近剛剛燙過時的模樣了,看着也就更加吓人。
猶記得當初小小的寧姐兒真真是粉團子一般,實在無法想象,到底是多滾燙的水,能把一張小臉燙成這般。
便是為着這個,這輩子,老爺子都無法原諒丁氏。
老爺子拿手輕輕按了按,眉頭卻是一下蹙了起來——
好像不對啊,依着自己的估計,即便有藥湯輔助,可想要令疤痕變軟,最少也要月餘才對,可寧姐兒頂天也就用了二十日罷了。
這般想着,心一下懸了起來,難不成不是好轉了,而是惡化?
“你身上帶的可有雪肌膏?拿過來我瞧瞧。”
蘊寧應了一聲,摸出一個玉盒遞了過去。
老爺子一把接過,下一刻卻是大驚失色:“咦,這雪肌膏的顏色怎麽變淺了?”當初自己交到蘊寧手裏的雪肌膏明明是深綠色的,怎麽這會兒變成了晶瑩剔透的淺綠色?
“啊呀,忘了跟祖父說了。”蘊寧吐了吐舌頭,“我前兒個在家用香莳子做香料時,不小心濺了些汁液進去,之後就變成這個顏色了。不過祖父,你聞聞看,雪肌膏變香了呢,塗在臉上後還涼涼的,可舒服了……”
“藥草怎麽能亂用。”程仲卻是神情大變,香莳子做香料時效果确然很好,直接塗抹到臉上,卻是會令皮膚上起紅疹子,這般揉進了雪肌膏裏,要是真令寧姐兒皮膚變得更糟……
☆、意外
蘊寧正低着頭把一道爆炒菜心給盛出來,鮮亮的翠綠色澤間點綴着晶瑩剔透的蝦肉,嗅一下,鮮香撲鼻,口水都能下來了。
“小姐真厲害。”
采英邊小心的幫蘊寧擦汗邊由衷道。
常日裏只說姑娘的藥膳味道兒做的極好,再沒想到便是吃食上也這般高超手藝。
“可不是。”負責小廚房的李嫂子也一旁陪着笑臉道,“小姐做的菜比我做的可是強的太多了,就只是小姐身份貴重,這樣的活可不好經常做,沒得傷了手……”
李嫂子的男人叫程方,兩口子是程家的家生子,這麽多年了,哪裏不知道這位三小姐在老太爺心目中的地位?說是掌上明珠也不為過。
若然老太爺知道,三小姐做這樣的粗活,不定得多心疼呢。便是自己,少不得也會被男人排揎。除此之外,李嫂子更擔心小姐這般做,是不是對自己的手藝不滿意啊……
“李嫂子瞧着我這手藝如何?”蘊寧回頭瞧了李嫂子一眼道。
李嫂子的娘家爹就是大廚,當初在娘家時,也學了一手好川菜,聽了蘊寧的話,忙小心翼翼道:
“小姐的手藝可是極好呢,當初我爹就常說,越是這些尋常的菜色,越是考驗人,我瞧着小姐做的這些,倒是和南方的菜系有些像呢,也不知道準不準。”
蘊寧點了點頭:
“川菜味兒道倒是好,就只是醬料太重了些,又多辛辣,祖父年紀大了,未免有些不合适,我方才做的,大多是依照南方的菜譜,除此之外,還添加了一些養身健體的藥草,李嫂子什麽時候有空了,我把這些法子交給你,就可以常做給祖父吃了。”
李嫂子本是有些擔心,想着三小姐親自下廚,是不是對自己有所不滿,再沒想到,竟是要傳授自己手藝的意思,這可就實在太難得了。
須知但凡是能混口飯吃的手藝,可是絕不會外傳的。就比方說娘家爹的廚藝,若非家裏就只有李嫂子一個女兒,李老爹可也決計不會教給她的。李老爹常日裏也總是說,當初可也是給學藝的那家無償幹了十年活,才好容易得了個旁觀摸索的機會。
如何能想到,小姐這麽容易就要把這麽厲害的本事傳給自己——
昨兒個蘊寧盛過菜剩下的汁水,李嫂子也偷偷嘗了,別看沒有大油大料,味兒道卻不是一般的鮮香,方才聽小姐的意思,裏面還特意加了強身健體的藥草,那可就更不一般了。
這樣的手藝,要是別個,還不得想法子藏着掖着,或者将來傳給兒子兒媳,再沒想到小姐竟會主動提出要教自己,登時樂的合不攏嘴:
“小姐肯教奴婢,真是奴婢天大的福氣呢……小姐什麽時候有空,就指點奴婢一二……”
說着親自捧了食案跟在蘊寧後面往正房而去。
還未走到門口,正好碰見從裏面匆匆走出來的程仲。
“祖父——”蘊寧吓了一跳,忙上前接住。
實在是老爺子眼睛紅通通的,分明就是一宿沒睡,一時又是生氣又是心疼,“祖父又不愛惜自己身體,一盒藥罷了,什麽時候瞧不行?怎麽就要那麽急……”
“寧丫頭真是個有福的。”程仲卻是哈哈大笑不止,“不是寧丫頭,可不要錯過一副良藥!”
加了香莳子後,雪肌膏的效用何止提高了一點兒半點兒!
老爺子實在沒有料到,那般普通的香莳子,做香料之外,還有如此好的藥用功效。
雖然眼下還弄不清,香莳子到底和雪肌膏中那種藥物融合起到了這般作用,卻已然直覺,怕是一種全新的藥物即将出現——
連陳年舊疤都有這麽好的療效,更不要說那些新鮮的傷痕了。
國朝戰争時有發生,真是有這樣好的療傷聖藥,不定能救回多少人的命呢。
更別說,和其他數量稀少的止血消炎的藥物相比,香莳子可不是一般的好養活!
“不然祖父再給你開個藥鋪,專賣這種除疤的……”老爺子瞧着蘊寧,臉上笑意止也止不住——
孫女兒日漸大了,自然應該幫着她攢些嫁妝了。正好自己還有一處鋪面,這會兒還空着呢,倒不如直接給了孫女兒。
老爺子對自己的醫術很是自信,這等除疤的藥物,需要的人多着呢,絕對不會虧了本。
加上香莳子後,還有那麽好聞的香氣,便是沒有疤,可也能當做香脂來用——
雪肌膏裏,價錢最貴的可不就是那些除疤藥物?真是減了去,成本可不就大大降低?
“祖父——”蘊寧氣的擰眉,板了臉道,“祖父病還沒好,開什麽鋪子!”
這麽些年不在家,孫女兒坐牢一般悶在家裏,不定受了多少委屈,這會兒瞧見蘊寧不高興,老爺子立時心疼的不得了,當下忙不疊點頭:
“依你,依你。好了,寧姐兒不生氣了……”
又探頭往李嫂子端的食案上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氣:
“啊呀,幾日不見,李嫂子手藝見長,這菜聞着可是真香。”
“老太爺可是說錯了,這些都是小姐親自下廚做的呢。”李嫂子笑吟吟道。
“是嗎?”老爺子的笑意不自覺收斂,心裏益發不是滋味兒——瞧這菜色,明顯不是做了一次兩次才會有的水平,難不成常日裏在府中,便是飯菜也得寧姐兒親自動手做嗎?
這般想着,對程慶軒夫婦未免更加不喜。
“過兩日便是中元節了,”程仲想到一事,“我明兒個就要去廣善寺,寧姐兒可要同我一起?”
程老太太盧氏是程仲師父的女兒,兩人從小青梅竹馬,成親後也不是一般的恩愛。
即便盧氏體弱,程仲依舊堅持不肯納妾室。
可惜好容易得了一個兒子,卻在堪堪成年時故去,盧氏也因此一病不起,不多久就撒手塵寰。
喪妻喪子之痛差點兒把程仲給擊垮。甚至即便過繼了嗣子,依舊會夜夜在噩夢中醒來,也就親自撫養蘊寧的這些年,才終于好了些。
至于說中元節去廣善寺中住上旬日,也是妻兒故去後,老爺子養成的習慣,也就是為了蘊寧在外奔波的這幾年,才沒再去過。
“孫女兒自然是要去的。”蘊寧眼睛閃了閃。
廣善寺乃是大興第一大禪寺,坐落于距離帝都百十裏處的景山上。景山山勢奇詭之外,更兼景色秀美,又有摩天崖下通天峽,遍布奇花異草。蘊寧幼時可不常陪伴程仲進峽谷采摘草藥?
便是程仲不說,蘊寧也準備找個機會去一趟景山的,這會兒聽程仲詢問,忙點頭應了下來。
第二日一大早,祖孫倆簡單收拾了一下便坐上馬車出了老宅。
本想着這麽早出門,應該沒什麽人才是,哪知出了帝都才發現,通往景山的道路口竟是設了路障,更有官兵把守。
趕車的是張元清,看情形不對,忙上前探問。
接了張元清塞過來的厚厚的荷包,那差官才透了個信:
“今兒個各藩王世子代皇上前往祭祀封大人,要到日中後才能通行。各位貴人就要到了,你們還是趕緊先退下吧。”
聽說是藩王世子要到山上祭祀,張元清吓了一跳,忙不疊退後,待得回到車旁,又把差官的話禀了程仲。
“封大人?”蘊寧就怔了一下,不是,自己想的那樣吧?
程仲卻是頓了頓,又吩咐張元清速速回去準備個香案過來。
“這位封大人,祖父認識?”
“祖父想的不錯的話,這位封大人,應該就是錦衣衛的千戶封平封大人。”程仲神情裏也頗感慨,“寧姐兒怕是不知,說是錦衣衛,這位封大人卻是難得的忠臣義士。不獨為朝廷屢立大功,便是對我,也有救命之恩……”
為了幫寧姐兒尋藥,自己可不是一直跑到了大興和突厥的交界處,不想采藥歸來時,卻意外遭遇了突厥人,彼時正好有一個中年漢人男子和突厥人在一起,若非他出言相幫,說不好自己當時就被突厥人給抓走了。
事後回想起來,那人瞧自己的神情似是頗為熟稔,這幾日又在長公主那裏有幸見到封平的畫像,才恍然發現,兩者竟是同一人。
想來定是自己任太醫令時,那封平見過自己。
因是中元節,想要去廣善寺上香的人自然不是一般的多。
路兩旁漸漸站滿了人。
很快便有朝廷特使飛馬而來,連帶的還運來了紮好的香燭紙馬。
張元清擺好香案時,已是有确鑿的消息傳來,貴人們要祭祀的果然就是殒命突厥的錦衣衛千戶封平。
甚至更詳細的消息也在人群中傳開:
“聽說那位封大人竟是被突厥人挫骨揚灰,屍骨無存……”
“好像也就他那兒子,逃了回來……可惜也毀了容……”
☆、祭祀
一時有人欽佩,有人唏噓感慨,更多的人則是不以為然:
“若是朝中武将,說不得我還信了,一個錦衣衛罷了,還真能做出啥驚天動地的大事……”
說了一半,忽然想到什麽,忙又頓住,趕緊縮到人群後面去了——
錦衣衛的人可都是閻羅王,真是被他們揪住小辮子,說不得全家都得遭殃。
可誰承想,怕什麽有什麽,很快就有幾個臉色陰沉的男子上前,悄無聲息的擠到身邊,直接捂住嘴拖了之前胡亂說話的男子就走。
跟在男子身邊的家人吓得個個噤聲,淚流滿面卻是不敢發出一聲怨言。
周圍的人群瞬時鴉雀無聲,神情裏卻無疑有些憤怒,連帶的本是祭祀的肅穆場面也霎時變得清冷起來。
程仲蹙眉嘆了口氣。
封平此人乃真英雄也,只可惜錦衣衛名聲太差,竟是連累的封平英魂也被世人看低。
祭祀的東西依舊源源不斷的從帝都出來,除了朝廷擺出的祭臺外,竟是只有程仲一家的香案孤零零擺在那裏,至于其他百姓,則只是靜靜站着冷冷旁觀,不獨沒有絲毫動容,反而對程家祖孫橫眉怒目。
“老爺——”見此情形,張元清哪能不明白,設香案之舉怕是讓自家成了衆矢之的,一時不免有些擔心。
“無妨。”老爺子搖了搖頭。大丈夫當恩怨分明,錦衣衛是錦衣衛,封平則是封平,“封大人為國效力、血灑邊疆,如此忠義有節之人,合該受世人敬仰……”
話音未落,耳邊卻是傳來一個極尖細的聲音:
“巧言令色、阿谀奉承的小人!”
程仲臉色一白,蘊寧也覺得耳廓裏一陣刺痛,腿也跟着一軟。虧得旁邊有人伸手扶了一把。
蘊寧擡眸,卻和一雙清冷的視線撞了個正着。
卻是一個身着天青色直裰的少年。少年瞧着不過十五六歲,卻生的肩寬腿長,較之蘊寧高出了足足一頭有餘,五官更是俊朗非常。
看蘊寧站好,少年不動聲色的收回手,視線卻是倏地凝注在隔了丈餘的一個神情冷傲的二十許青年身上:
“枉你祁山自诩名門正派,竟是對無辜百姓使出這般下作手段!封大人一時豪傑,又豈是你這等人所能懂的!”
口中說着,人已跟着拔地而起,竟是朝着青年就撲了過去。
那祁山似是沒想到這一出,怔了一下,神情陰鸷之外更有些慌張惱火:
“真是陰魂不散!你竟然跟到了這裏……”
說着急速轉身,朝着景山而去。
“老爺和小姐可有什麽不适?”張元清神情明顯有些惶急。投身程家前,張元清做過镖師,走南闖北之下,自然對各派武功都有所涉獵,看方才那祁山的身形,分明是昆侖派的招式,這些武林人士一向自視甚高,又對錦衣衛甚為反感,方才特意針對自己這邊動了手腳,自己也就罷了,老爺子和三小姐卻是無半點兒功夫傍身的。
“無妨。”程仲擺了擺手,又看向蘊寧,“寧姐兒覺得如何?”
“我也沒事。”蘊寧忙搖頭,之前倒是有些不舒服,這會兒卻已經沒有大礙了。
“昆侖派的嗎?我記住了。”即便蘊寧這般說,老爺子明顯依舊窩火的緊。他神醫之名早在大興傳揚,來求醫的人可不止是官宦人家,便是江湖人物,也屢有登門,這昆侖派可也不止一次打過交道,“回去後告訴咱們回春堂,以後但凡是昆侖派的人前來求藥,一律轟出去。”
這邊兒的喧鬧離得近了自然也都瞧見了,卻是冷眼旁觀看笑話的居多,并沒有人上前詢問。便是那些官差,也不過是皺眉往這兒瞟了一眼,便又忙其他的去了。
倒是他們右邊忽然被人清出一片空地來,并很快搭起了一個祭棚,上面更寫了兩行大字:
武安侯府為封大人祭,英魂歸來,浩氣長存。
“果然不愧為武安侯府,這才是頂天立地的真男兒、大丈夫。”程仲連連贊嘆之餘,又有些唏噓——
以封平所為,自然當得起衆人祭祀。只朝中大臣及百姓久居帝都,盡享繁華之下,哪裏明白封平到底做了什麽樣的豐功偉績。
更甚者,竟是因一己之好惡,對英雄如此冷淡……
也唯有武安侯府這樣常年鎮守邊疆的大将,才能明白封平到底做出了怎樣的犧牲。
一陣“噠噠”的馬蹄聲急速響起,卻是三個身着素服的年輕公子,正打馬而來。領頭的少年将軍年約十七八歲,頭束玉冠,腰懸寶劍,劍眉星目,器宇軒昂。
他身後的兩名少年則跟他生的有五六分像,一般的潇灑俊逸,尤其是最後那名十一二歲的少年皮膚白皙,長眉鳳眼,長相明顯格外俊美,惹的圍觀百姓頻頻注目。
那少年臉色便有些不好,但凡瞧過來的視線,一律白眼對之,努力做出兇狠的模樣來,只他委實生的太好,那些瞧過來的人不獨沒有收回視線,還紛紛回以微笑。
便是蘊寧嘴角也不覺露出些笑意來——這少年也是武安侯府的嗎?瞧着真是相當可愛呢。
卻又有些恍惚,實在是不知為什麽,竟是覺得少年的長相,有些眼熟,自己好似在哪裏見過似的。
那少年正好在蘊寧不遠處下馬,似是察覺到蘊寧的注視,狠狠的往這裏瞪了一眼。
他旁邊的少年卻是見怪不怪:
“怪道明珠那丫頭不樂和你一道出門。叫我說當初在阿娘肚子裏,你不獨搶了珠姐兒的吃食,是不是連她的長相也一并搶了來?”
“二哥!”少年登時有些氣急敗壞,更兼郁悶不已——明明是龍鳳胎,做弟弟的怎麽能比姐姐還要好看的多!
半晌拍了拍馬兒一側的袋子,“姐姐才沒有你這般小氣。我給她尋了很多好東西呢,姐姐瞧見我就開心的不得了……”
這三個人定然就是武安侯府的三位公子吧?早聽說武安侯府當家太太只得了一個掌上明珠,琴棋書畫無一不曉,阖府人都疼的無可無不可的,應該就是他們口中的那位“珠姐”了吧?那位明珠小姐可真是個有福的,便是提起這位姐妹,幾個兄弟都這般開心,平日裏怕更是如何愛護都嫌不夠呢。
同是女子,那位明珠小姐,真是太幸福了。
擡頭瞧瞧程仲,又有些釋然,即便沒有疼愛自己的爹娘和兄弟姐妹,還有愛自己至深的祖父,比起別人來,也是不差什麽的。
随着武安侯府的祭棚搭起,路對面又起了兩三座祭棚,左邊第一位的正是長公主府的,主持祭祀的更是驸馬爺、骠騎大将軍柳興平。
柳興平也瞧見了程仲祖孫,當即派人前來探問。
惹的旁邊的武安侯府人也頻頻往這裏瞧,待得知道旁邊的老者是原太醫令程仲,也派了下人過來見禮——
即便平日裏不大往來,好歹也得叫丁氏一聲姨母不是?再加上當初外祖父可不正是程仲所救?
程仲很是意外,委實沒想到武安侯府的公子年紀不大,卻都這般知禮。
只這裏卻不是寒暄之所,因為官道上,已是有整齊的馬蹄聲響起。
走在最前面的可不正是之前和蘊寧有過一面之緣的各家藩王世子?
只這會兒,卻是再沒人往程家這邊看一眼——
當日會禮讓蘊寧,不過是看在長公主的面子上罷了,單憑程仲祖孫倆,自然無法讓人另眼相待。
難得瞧見這麽多貴人,便有百姓朝前擁擠,慌得巡視的差人忙手持□□,往後驅趕:
“退後,退後……”
忙亂中,一輛素白的馬車緩緩而來,車上放着一個黑漆漆的棺材,棺材的正前方,則是一個身着錦衣衛服色的少年。
少年臉上覆着一張精鐵打造的面具,瘦楞楞的身形,卻是坐的筆直,被那巨大的黑色棺木襯着,顯得分外孤獨和凄涼。
“車上坐的這位就是封小公子吧?”程仲神情有些恻然。猶記得那日見的封平生的相貌堂堂,端的是難得的偉丈夫。聽說他那獨子,更是生的顏若好女,眼下卻是帶了這麽張面具,怕是傳言中毀了容的說法應該是真的。
隔着面具,少年的視線一點點在圍觀的人群中掃過,待得意識到衆人的無所謂和冷漠,眼中的淚意卻是漸漸被陰寒代替,直到瞧見程家的香案和香案後站在程仲身邊的蘊寧時,視線明顯頓了一下。
察覺到棺材前的少年正往這邊瞧來,蘊寧不覺有些瑟縮。旁人不知,她卻是清楚,馬車上這個瞧着有些可憐的少年,若幹年後卻是一手執掌錦衣衛,不知抄了多少人的家,砍了多少人的頭,手上沾了多少人的鮮血,成為無數人最大的噩夢……
甚至即便這會兒對方年紀還小,被盯着的蘊寧依舊有一種喘不過來氣的感覺。
直到感覺那灼人的視線從身上移開,蘊寧才擡起頭來,卻是神情一愕,馬車的後面竟還拖着三個五花大綁的人。
許是被拖行的時間太久,三人俱是一身的鮮血,甚至臉上朝外翻卷的血肉下,還有森然白骨時隐時現。
久居京畿之地,很多人哪見過這般慘相,一時紛紛驚呼,甚至還有人捂住眼睛,不敢再看。
作者有話要說: 美美的雙胞胎弟弟出場(*^__^*)
☆、殺人
那些官兵卻是呼啦啦閃開,露出一個早已搭好的祭臺。
又有八個力士上前,合力擡起馬車上的棺木。封平屍骨無存,棺木裏放的不過是生前穿過的幾件衣衫罷了,這些力士擡起來,自然就輕松的緊。
程仲已是撚來三根香,親手點上,蘊寧也在後面跟着默默祝禱——
但是沖着對方救了祖父的大恩,蘊寧就從心裏感激。
和其他冷漠的看客不同,祖孫倆的神情自然俱是肅穆而又虔誠。
只靜默并沒有持續多久,人群中很快隐隐傳來驚呼聲。聲音不大,卻明顯有些驚恐。
祖孫倆擡頭,才發現那些藩王世子已然念完祭詞,那三個本是被綁在馬後皮開肉綻的男子正被人拖到棺木前。
只幾個膀大腰圓的劊子手卻俱是遠遠站着,倒是那封小公子手持鬼頭大刀,陰沉沉站在三人身側。
“這怎麽好……”程仲神情中明顯有些不贊成。
實在是那小公子的身量,瞧着也就十一二歲罷了,尋常人家這般大的孩子,能殺雞就不錯了,令他殺人,不定得吓成什麽樣呢。
且錦衣衛名聲本就不太好,封小公子走投無路之下入了錦衣衛也就罷了,這會兒當衆殺了人,不管殺不殺得死,都會給人留下一個殘忍的印象,以後便是想從錦衣衛脫身出來,另謀他途,怕是也會艱難很多……
“祖父,這些人,怕俱是參與謀害了封大人的……”蘊寧輕輕道。上一世做到錦衣衛指揮使的封烨可不是因這一殺而成名?
“我知道。”程仲點頭,卻依舊覺得,讓一個這麽小的孩子直面殺戮,即便是為了報仇,也依舊太殘忍了些。
剛要說什麽,封烨卻是已然舉起大刀,朝着右面跪着的第一個男子頭顱就劈了過去。
那男子一頭栽倒在地,頭顱卻是還有半邊連着身體,劇痛之下,身體瞬時扭曲成可怕的形狀,一聲一聲慘叫不止。
至于封烨則被濺了一身一臉的血,整個人都變成了血人兒相仿。
程仲臉色一變,慌忙回身掩住蘊寧的眼睛:
“閉眼。”
封烨卻是腳下不停,直接朝第二個人走去,再一次舉起大刀,也不知是吸取了第一次沒有把頭砍下的教訓,還是對跪在地上的人恨極,封烨這次卻是先擡腳狠狠的把人踹趴下,然後再次舉高鬼頭刀,竟是攔腰把地上那人砍成兩截。
這人同樣也沒有當場死亡,凄厲的慘叫聲一時響徹人們頭頂上空。
飛濺的鮮血早已把封烨的衣服染成了紅色,更滴滴答答落入靴筒之中。
剩下的第三個人,本是昏昏沉沉,這會兒明顯快要吓瘋了,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是就要往旁邊滾去,卻是被封烨趕上,紅着眼睛朝着身上就是一陣亂刺。
那人身上很快布滿了血窟窿,明明面對的不過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連痛帶吓之下,卻是肝膽俱裂,喉嚨裏發出垂死的嘶喊:
“魔鬼,魔,鬼……”
三個人竟是足足痛嚎了半個時辰之久,才先後咽了氣,卻是死不瞑目,只雙眸裏殘留的不是不甘,而是無法言說的恐懼。
封烨這才上前,擡手砍下三顆人頭,親自提着奉到封平棺材前,然後“噗通”一聲跪下,趴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
“爹放心,終有一日,孩兒會把所有仇人的頭顱奉上。”
猶記得當初刑場上,那些突厥人把父親亂刃分屍,足足砍了一千餘刀,爹爹卻依舊在地上翻滾,直到最後地上只剩下肉泥和粼粼白骨……
封烨趴着的地上,身下很快氤氲出一大灘的血水。
後邊的人群忽然亂了起來,卻是有人受不了場面的血腥,竟是直接暈了過去。
便是老爺子見慣了各種傷患,這會兒也有些喘不過來氣——
那封烨之前不把人砍死,原來根本不是力氣不夠,而是故意留他們一條命,讓他們受盡痛苦而亡!
這麽小的年紀,怎麽會有如此狠辣的手段!
随着封烨站起身形,人群竟是不自覺往後退了好幾步,甚至所有人都下意識轉開眼睛,竟是連和封烨對視的勇氣都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程仲才放開蘊寧:
“咱們走吧。”
蘊寧這才發現,周圍人已經散的差不多了。
那些藩王世子和封烨已然不見了蹤影,唯有幾個官差,正在鏟了些黃土來,掩埋地上的血跡。
“祖父今兒個不該帶你出來的。”程仲嘆了口氣,心情很是複雜。
“我沒事的。”蘊寧搖了搖程仲的胳膊——
祖父怕是不知道,這還只是開始罷了。封烨這人的兇名往後會一日更甚一日。
甚至上一世,自己聽說,封烨根本就是瘋子一樣把三個人砍成了肉醬相仿,甚至當場吓昏的竟有好幾十個之多,連廣善寺的和尚都給驚動了,不許封烨上山,說是怕驚擾了佛祖……
當然,也許是封烨惡名遠揚之後,以訛傳訛罷了……
程仲也算是廣善寺的熟客了,盡管今兒個因為各藩王世子駕臨,寺廟內房間緊張了些,祖孫倆依舊尋得了兩間客房。
兩人先一起去給程老夫人和程慶雲添了長明燈。
一眼瞧見兩人的名諱,即便這麽多年了,程仲依舊紅了眼圈。
蘊寧跪在蒲團上,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又把自己親手抄的佛經給兩位長輩供上。
“寧姐兒回房間歇息吧,也可在寺院裏四處走走,切記不可走遠。”程仲低聲道。
一別數年,老爺子自然有很多話想要和妻兒說,便打發蘊寧先離開。
知道程仲這會兒不想旁人打擾,蘊寧應了聲,輕輕退了出去。
不愧是大興第一大寺院,廣善寺廟宇巍峨,禪房林列,又廣植林木,當真是曲徑通幽。
若非蘊寧早些年常陪着程仲到此,說不好真會迷了路。
眼瞧着前面就是大雄寶殿,蘊寧忙折身往旁邊道路上拐去——
由此往前走一炷香時間,便是一條通往通天峽的山間小徑。
祖父今日怕是都會在禪寺裏徘徊,自己正好趁這個功夫,去通天峽走一趟,看有沒有可能找到龍舌草的蹤跡。
也不知這會兒,那些藩王世子并封小公子一行人可是已然離開?因怕驚擾了裏面的貴人,蘊寧走路未免有些小心翼翼,一直到繞過大雄寶殿,才算長出一口氣。
剛要加快步伐,不妨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蘊寧忙斂容往路旁躲去。
耳聽得那腳步聲越過自己,剛要擡起頭來,忽然覺得似是有些不對,怎麽腳步聲竟是沒有了?
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