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別想再有寸進了。
“我要走了。”蘊寧上前一步,對着男孩輕聲道,“張伯伯醫術高明的緊,你只管信他,便是你臉上的疤,咱們回春堂也很快就會有靈藥售賣,到時候你只管來,我送你些……”
男孩終于擡起頭,深深的看了蘊寧一眼,輕輕“嗯”了一聲。
只他這般行徑落在公主府的人眼中,無疑就有些無理了。蘊寧倒是不在意,舉步就要往外走,卻在瞧見一個由遠而近的人影時,眼中倏然閃過一陣怨憤之意。
地上的男孩子無疑對旁人的情緒極為敏感,當下也擡頭,順着蘊寧的視線瞧過去,卻是一個十四五歲的清秀少年人,正拾階而上。
張懷玉臉色就變了下,這個顧德忠,怎麽又來了。
不怪張懷玉厭煩,實在是顧德忠大爺似的态度,就好像回春堂是他們家開的的一般。
即便依着老爺子的意思,回春堂有給人施藥的習慣。可對象怎麽也得是那等窮苦無依的人才好啊。
顧家雖算不上大富,可日子也算能過的,絕不至于吃藥的錢都沒有。
這顧德忠倒好,仗着他那娘親是程慶軒的親姐,不管家裏哪個有些頭疼腦熱,就徑自到回春堂問診拿藥,卻是從來不提銀錢的事兒。
甚至幫忙的夥計還曾見他拿了回春堂的藥物出來賤賣的。更讓人不舒服的是顧德忠高高在上的态度,直是把回春堂的夥計都當成了他們家下人看待相仿,便是幾個坐診大夫,顧德忠求教醫術時也是高高在上,好像大家夥收了他做徒弟,是何等的榮幸一般。
以致到了現在,即便程慶軒登門說了好幾次,都沒人肯點頭正式收了顧德忠做門下弟子。
可即便再看不上這人,大家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倒不是因為程慶軒的臉面,而是和蘊寧有關——
傷了臉的這幾年來,蘊寧唯一一次出來,可不就是到了回春堂?而她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懇求大家盡心盡力教授顧德忠醫術,且但凡顧德忠登門,所有藥物一律免費。
之前師父離開時,對幾名弟子的要求可不同樣只有一點,那就是看顧好蘊寧,無論蘊寧提出什麽樣的要求,都須得答應。
幾人跟了程仲這麽多年,也明白老爺子的脾氣,并不熱衷那等權力富貴,若說還有什麽執念的話,就是毀了臉的三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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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師父偌大年紀還為小孫女憂心不已,大家自然不願拂了他的意。
當時可不就滿口子答應下來。原想着只當給師父盡孝了,卻無論如何沒想到,顧德忠會是那般臉皮厚且貪得無厭的……
這般想着,不自覺看了蘊寧一眼,神情無奈中更有些怨念。
作者有話要說: 對着收藏真要哭瞎了,要不要這麽冷啊!為什麽親愛的們都不願收藏呢?
求收藏,求收藏……
☆、無賴
顧德忠已經進了回春堂,只他這些日子許是真病了,不獨瘦了不少,臉上也沒有一點兒血色,遠遠的瞧見衣着華美的蘊寧和圍在她周圍的行止有度的公主府下人,猜想對方必然大有來頭,也就不敢喊張懷玉過去。
卻是徑直到了靠近西邊的藥童那裏,不耐煩的道:
“去後面幫我喊個坐堂大夫,就說我病還未好透呢,不拘是哪個,讓他快着些過來。對了再沏杯好茶……磨磨蹭蹭做什麽?沒長眼睛嗎,先把那張椅子搬過來讓我坐了……
“張伯伯,”蘊寧收回視線,神情譏诮,慢慢道,“以前是我不懂事,給伯伯們惹了麻煩,還請伯伯諒解才好。只咱們回春堂是藥鋪可不是善堂,不拘是誰,總不能讓他做了那等客大欺主的人,想要拿藥看診的話,總得先排隊,且出得夠銀錢再說,對了,若然從前有欠下的,也該着人一并還了的好……沒得真正窮苦的人家得不到幫助,反是讓那等游手好閑的沾了便宜……”
“啊?”張懷玉愣了一下,順着蘊寧的視線看向顧德忠那邊,慢了半拍才意識到蘊寧的意思,再也忍不住臉上的笑意,“好好好,三姑娘的話我們記着了。”
天可憐見,寧姐兒終于想通了。
“我先回去了,”蘊寧又對男孩溫聲道,“我已讓人去買了衣物回來,你待會兒換上,讓張伯伯幫你好好看看,有什麽打算的話就同張伯伯說……”
又叮囑了一番,這才起身離開,中間卻是看都沒看顧德忠一眼。
目送蘊寧離開,張懷玉神情卻是有些複雜,又看一看男孩醜陋到可怖的臉,一時有些五味雜陳:
“這麽好的小姑娘……怎麽會,恁般命苦呢……”
男孩毀了容即便也會多受些苦楚,卻依舊能找到安身立命的根本,女孩毀了容,可不一輩子都被毀了?
寧姐兒這麽心善,怎麽會攤上那樣一對兒沒心沒肺的爹娘?也不知師父這次回來,是不是找到了給寧姐兒治臉的靈藥……
“怎麽會命苦?”一直靜默不語的男孩忽然開口,“我瞧着這位姑娘穿金戴銀,實在是再命好不過了……”
“你知道什麽?”張懷玉哼了一聲,“你是因為沒了爹娘照拂,才這麽慘的吧?有人卻是有親爹娘在,比你也強不到哪裏去……好了,我犯不着跟你說這個,你小孩孩兒家的,懂什麽?走吧,我給你開些藥……”
顧德忠也注意到這邊的動靜,瞧見張懷玉過來,意思着動了動屁股:
“張師父,你幫我看……”
話還沒說完,就被張懷玉繃着臉打斷:
“稱呼可不能亂叫,我什麽時候答應收你為徒了?”
早看顧德忠不順眼了,以往不過是瞧在寧姐兒的面子上,好容易寧姐兒開了竅,不再一心向着這小子,張懷玉自然不肯給他留一絲情面。
張懷玉聲音不是一般的大,一時回春堂裏的客人全都看了過來,顧德忠這會兒臉皮還嫩,登時覺得面上火辣辣的,卻是強笑着道:
“……張師父這話是什麽意思……”
張懷玉也不理他,只順手接過藥童端上來的茶水,漫不經心的放在一旁,意有所指道:
“好茶葉也就那麽多,以後可得省着點喝,這年頭有蹭吃蹭喝的,竟然連蹭茶水的都有……”
又指指顧德忠屁股下的椅子:
“你若是看病,就去那邊排隊,我這兒還有病人呢,你這占着張椅子算怎麽回事?”
那男孩也是個機靈的,聞言徑直走過去。
還沒靠近呢,顧德忠就被熏得蹦了起來,只他動作快,男孩動作更快,身上的穢物終究蹭了顧德忠一身。
偏是從頭到腳,就沒個幹淨的地方,顧德忠想去打人都沒地方下手。
顧德忠一時不住幹嘔,好半晌才直起腰,恨恨的瞪着張懷玉,面色鐵青:
“師……張大夫,你這是要做什麽?特意弄了這麽個東西,惡心我不成?這回春堂是程家的産業,可和你姓張的半點兒關系也沒有!”
到了這會兒,哪裏意識不到張懷玉是刻意針對自己?
只這張懷玉是不是暈了頭?
難不成他忘了,回春堂的主人是程仲。而程仲最寵愛的人可不就是程蘊寧?
當初秦媽媽可特特跟自己說過,程仲早已放過話,說是這鋪子并店面,除了程蘊寧,誰都別想要。
剛聽秦媽媽這般說時,自己還不信,後來卻親眼見到程蘊寧在回春堂一言九鼎的模樣,即便這些人并沒有把自己放在眼裏,可因為程蘊寧發了話,不也得捏着鼻子伺候自己。
那以後,自己可不就信實在了?若然不是因為這回春堂,自己吃飽了撐的才會跑到程蘊寧那個醜八怪面前獻殷勤?
張懷玉笑眯眯的點了點頭:“呵呵,你也知道是程家的産業啊,我還以為你當成了你們顧家的呢。還有顧少爺說話最好小心點兒,這位小公子,可是我們三姑娘的客人。你算什麽東西,如何就敢随随便便呵斥?”
“既然你明白,那咱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師父可是回來了,說是讓盤一下鋪子裏的帳,我記得不錯的話,顧少爺這幾年可不少在我們這 拿藥……”
說着招呼藥童:
“拿賬本過來。”
這幾年頗是在顧德忠那裏受了不少氣,回春堂的人即便聽蘊寧的安排,沒有收過顧德忠的錢,卻是一筆筆全都記了下來,原想着等老爺子回來了,讓他過目,好歹幫着寧姐兒認清楚這人是個什麽東西,倒沒想到寧姐兒竟是自己想通了。
“什麽賬本?”顧德忠越發覺得不妙,漲紅了臉道,“我什麽時候在你們這裏記過帳?你們可莫要耍賴……”
“是嗎?”張懷玉接了賬本,随手翻開來,“……年……月,顧少爺說家中老母病重,從我們這兒拿走三天的藥物……診費加藥錢,共計六百二十文……還有……”
“你莫要血口噴人!”沒想到回春堂的人還真記了賬,再有張懷玉方才的話——
老爺子程仲可是回來了。
自打前些時日在那棵老槐樹下淋了場暴雨,顧德忠回去可不就病倒了?竟是足足燒了三天有餘。
又因為宵禁的緣故,家人無法進城,沒奈何,只得連夜拉着顧德忠跑到了倉州府,竟是足足在倉州府躺了十多天,才能勉強下地,這不一從倉州府回來,顧德忠就先到回春堂來了?
本想着再拿些溫補的藥物,好好補下身體,另外經過這一番折騰,顧德忠的母親程氏可不也真添了病?
只心疼銀錢之下,一門心思想着到回春堂拿不要錢的藥物,愣是一直忍到了今日。
顧德忠本是帶着怨氣來的,畢竟,自己病了這許多時日,那秦媽媽也好,程蘊寧也罷,別說讓人登門看望了,竟俱是連個話都沒有,依着顧德忠的意思,可不得多從回春堂拿些金貴的藥物,好好彌補一番?
待得程蘊寧知道了消息,以那丫頭的性子,怎麽也得幫自己籌備些銀錢才是,即便如此,顧德忠也下定決心不能心軟,畢竟不是她,自己如何會得這一場病來?
怎麽也要好好給她個教訓,讓她認清現實,可不是自己多稀罕她,是她死皮賴臉的巴上自己才是。
卻如何能想到會出這種意外,程仲竟然回來了。那老東西可不是好蒙的。
一時越發心虛,又急又怕之下,再不敢久留,邊起身往外走邊咬着牙道:
“……我這就去舅舅家……倒要看看,是誰給你的這般膽子,對親戚這般刻薄……最好等三姑娘來了,你們依舊這般說。”
卻是心裏暗恨,回春堂的這些人,全是些狗眼看人低的東西,以為自己看不出來嗎,他們分明從來就瞧不起自己,不過是畏懼程蘊寧,才不得不對自己客客氣氣的……
可別人也就罷了,至于程蘊寧,還不是任自己搓扁揉圓?一時又覺得有些晦氣,你說程仲是不是眼瞎了,這麽個醜丫頭,倒是當成寶一樣,不然,自己何至于鎮日裏想着如何去巴結她?
卻又舍不得從前在回春堂處處被人捧着的感覺,一時心裏不是滋味兒至極——
之前的計劃看來是不成了,不獨不能遠着程蘊寧,還得想法子哄哄她,好在其他事不成,那程蘊寧卻蠢笨至極,又有秦媽媽暗中幫着,早對自己死心塌地,顧德忠自信,但凡自己開口,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那程蘊寧也不會不應的。
“啊呀,顧少爺跑這麽快,是不想認賬嗎?”張懷玉追着出來哼了聲,“說起我們三姑娘啊,剛才可不就在這嗎?只我們三姑娘可沒你這麽臉皮厚的親戚,你要是還有些羞恥之心,就回去趕緊籌措銀子把錢給還上……”
顧德忠狠狠的跺了下腳:
“好你個張懷玉,你給我等着!”
方才那個被人簇擁着的女孩,分明出身大家,哪兒是程蘊寧能夠比的?且若真是程蘊寧到了,可不早哈巴狗一樣跑過來圍着自己讨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無魚,肉也好,沒有評論,收藏也好啊(*^__^*) 當然,最好用評論和收藏一起向我開炮,容我睡會兒做個夢去O(∩_∩)O
☆、驚吓
這邊兒顧德忠怒火沖天,那邊兒程慶軒可不也被氣的吹胡子瞪眼?
特特在家裏呆着,就是想等程蘊寧被帶回來後,讓她去哄哄老爺子,倒好,程駿和兩人倒是都回來了,卻是不見程蘊寧的影子。
當下一拍桌子,沖着程駿和瞪眼道:
“沒出息的東西!鎮日裏除了吃喝玩樂,你還會幹什麽?這麽點子小事都辦不好!”
程駿和被罵的灰頭土臉,對蘊寧的怨恨自然又多了幾分。
旁邊哭的眼睛都腫了的程寶茹忙跪下替程駿和求情:
“爹,并不關二哥的事。實在是都怪女兒不會說話,才惹得三妹妹不開心,您要責罰,就責罰女兒,別罵二哥了!”
“罷了,罷了。”丁氏一手拉着程寶茹,另一手護着程駿和,垂淚道,“是我這個當娘的不稱職,寧姐兒不肯回來,哪裏是為着你們?分明是還在怨恨我這個當娘的……”
“她敢!”程慶軒越發惱火,連帶的又想到一點,既是連丁氏都要怪罪,豈不是連自己這個當爹的,也心懷怨尤?“子不言母過,更何況這件事分明是她自己不檢點,又與別人何幹?忠哥兒那孩子從小聽話,何嘗惹過什麽事?不是沾上了她,也不會惹了這麽一身腥……”
說着怒氣沖沖的起身:
“我親自去公主府走一遭,倒要看看,這個逆女,真敢嫌貧愛富,不認爹娘了嗎。”
丁氏慌忙擦了眼淚,緊跟着追了出去:
“老爺,等等我,咱們一起去……寧姐兒再如何,我總是他的娘……叫我說,咱們先去老宅看看,茹姐兒不是說,那丫頭今兒個會回去嗎?公主府那裏,咱們怕是不好進……真是老宅裏見不到她,再作打算也不遲。”
程寶茹和程駿和對視一眼,也跟了出去。
一家四口一起往位于慶豐胡同的老宅而去。
要說老宅的位置,可是比棋牌胡同強的多了,不獨鄰着權貴雲集的隆慶大街,便是距離煊赫的武安侯府,也并不甚遠,搬離老宅前,兩家一年上可不總要碰見個十次八次的?
而這一點,也是程慶軒不喜老宅的最大原因,實在是相較于那些世家貴子而言,程慶軒這個太醫院掌院使的嗣子委實太過沒有存在感了。
再加上程慶軒文不成武不就,還是程仲豁出老臉來,才好不容易入了工部做事。
以上等等,每每讓程慶軒不痛快,總覺得住在這裏委實是低人一等。
後來又聽丁氏嘀咕寧為雞頭不做鳳尾,既是住在這裏憋屈,還不如遠着些呢,等揚眉吐氣了,在這兒買個更大的院子,再搬回來住也不遲……
兩人一拍即合。可這會兒,瞧着外面的繁華景致,卻又止不住的惆悵——
已是年近不惑之年,卻還在工部的底層混,也不知什麽時候才是出頭之日……
這麽想着,不覺更加煩躁——能不能出頭,就看這一次了!不覺探出頭來,吩咐車夫:
“再快些。”
蘊寧那個死丫頭,最好順順當當的答應幫自己說服老爺子……
至于程寶茹,也被所過之處,一座座錦繡府邸給迷了眼,只神情豔羨之餘,更多的卻是不甘和憤恨——
程蘊寧住過的公主府,可是比這些人家都強的太多了……
倒是程駿和蹙着眉頭,心說還是老宅的環境好,日日裏能見着這麽多貴人,怎麽想着,也比在棋牌胡同那裏的機會多啊?
也不知爹娘怎麽想的,硬要從這麽好的地方搬出去……
“咦,前面那輛車,是公主府的馬車……”程寶茹忽然道,“三妹妹十有八九,就坐在上面……”
程駿和忙探頭往外瞧,果然見一輛帶有公主府标識的豪華馬車,可不是正往老宅的方向而去?
只他畢竟年齡大些,曉得即便有公主府的徽記,也不見得上面坐的人就是蘊寧。
程慶軒可不也是這般想法?當下只讓車夫速度再快些,又打發小厮,趕上去探問一番,若然前面車上的人果然就是蘊寧,就讓她趕緊滾過來,不是的話,也謹記莫要驚動貴人。
說話間,前面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響,長街上人群紛紛向兩邊走避。公主府的馬車正好堪堪行上街頭,見狀也忙停在路邊。
之前派去打探消息的小厮很快回轉,程慶軒焦灼的探出頭:
“打探出來沒有?”
“再沒錯了,就是三姑娘。”小厮低聲道——
也是巧了,他趕過去時,公主府的馬車正好停下,耳聽得那些下人“三姑娘”“三姑娘”的喚,已是信實了五分,再加上蘊寧還探頭往外瞧了一眼,可不确鑿無誤就是府裏那個人見人避醜丫頭嗎?
“真是她?”程慶軒大喜——
果然是老天都幫着自己。
之所以這麽緊趕慢趕,可不是怕老爺子回來了,不好把人帶回去?眼下既是在路上碰着了,就更沒什麽可擔心的了。
當下催着車夫就往前去,到了近前,車沒停穩就跳了下來,擡腳就要朝公主府的馬車沖過去:
“寧姐兒,公主府的馬車也是你能做得的,還不給我……”
“滾下來”三個字還沒說出口,就被一陣清脆的“噠噠”馬蹄聲給壓了下來,卻是長街的盡頭,正有數十匹駿馬緩緩而至。馬匹上人從十二三歲到二十餘歲不止,個個蟒袍玉帶,氣勢逼人。
“啊呀,這就是各地藩王的王子嗎?”
“俱是生的好相貌呢……”
“那是自然,所謂龍子鳳孫,這些可俱是天家人,說不好,裏面就有一位……”
也有那消息靈通的小聲嘀咕着,又想到什麽,忙把後面的話又咽了回去。
程慶軒卻是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又瞧見恭恭敬敬在前面引路的禮部官員,終于想起一件天大的事來——
今兒個可不正是各地藩王王子進京的日子?
說是令藩王王子進京面君,可不年不節的,哪個人不明白,分明是為了遴選嗣子!
要說今上也是個不如意的,當初和親兄弟争位,好不容易占了龍椅,卻是膝下空虛,而立之年,方得了個龍子,雖是一出生就封為太子,卻是個體弱命薄的,好容易挨到及冠之年,依舊撒手西去。
自打太子沒了,皇上打擊太大之下,可不就纏綿病榻?
到如今已有兩年之久。前些時日,帝都上空忽然出現黑白魚狀太極圖,更有九天驚雷燒了慈寧宮一座殿宇,朝野震驚,太後差點兒哭昏過去,只說是國朝後繼無人,上天降下責罰,懇請皇上為祖宗基業計,趕緊從宗室子弟中遴選後嗣,好讓周家列祖列宗能在地下安穩長眠……
連帶的朝中重臣也紛紛上書附和,不多久,就有了這道讓各地藩王送子進京的旨意。
只天下人誰不知,分明是皇上要過繼嗣子啊!
都說同人不同命,天家的嗣子和普通百姓又自不同,一旦被皇上選中,妥妥的就是儲君、未來的皇上,可不就是真龍嗎!
要是自己過繼的是那等朝中重臣之家,如何也不會和現在這般栖栖遑遑了。
正自胡思亂想,後知後覺的意識到有些不對,卻是這群鮮衣怒馬的龍子鳳孫,不知為何忽然停了下來,站的位置,可不就在自己的前方?
程慶軒冷汗刷地下來了,心說是不是自己這麽直盯盯的瞧着,禮儀不周,惹了哪位爺不悅?忙誠惶誠恐的低下頭來,腰也彎的快到地上了:
“小的工部所正程慶軒給各位爺請安……”
可不知是他聲音太小還是距離太遠,卻是沒半個人搭理他。倒是旁邊的人群忽然散開來。程慶軒後知後覺的擡頭,才發現偌大的空地上也就自己和前面公主府的馬車罷了。
吓得臉一白,往後踉跄了好幾步。
而正前方,正有一個十五六歲的英俊少年緩緩而來,在距車子幾射處勒住馬匹,沖着公主府的馬車做出禮讓的姿勢:
“我等奉皇命入城,不想卻是阻了大姑姑府裏的馬車,還請勿怪。”
随着他的話,後面一衆藩王王子也跟着紛紛讓開,那些禮部官員神情卻是有些複雜——
這說話的少年,可不正是皇上唯一的兄弟,慶王爺的獨子周珉?
這位倒是個會來事的,甫一入京,就先想法子贏取公主府的好感。
和曾經跟慶王水火不容不同,皇上對唯一的胞妹榮寧大長公主始終寵愛有加,兄妹兩個感情可不是一般的好。若然能贏得大長公主的支持,過繼一事,可不就搶占了先機?
後面的那些藩王王子也不是傻的,忙也紛紛附和:
“如何能讓長公主的人給我們讓路?”
“讓公主府的車先過去吧。”
能動用公主府的馬車,還是住在這樣繁華的街道,意味着車上的人要麽是哪個朝中權貴家的小姐,要麽是長公主極看重的,不管是哪一種情況,大家禮讓一番,是絕沒有壞處的。
蘊寧也沒想到會鬧這麽一出,登時頭疼不已,只得道:
“貴人們言重了,貴人們有皇命在身,若因為小女子而耽誤了大事,可不是小女子天大的罪過?還請貴人們先行,小女子并無要事,不敢勞煩貴人。”
雖是看不見人,聲音卻宛若出谷黃莺,很是宛轉動聽。
周珉認真聽完,倒也沒有強人所難,微微一笑道:
“姑娘太客氣了,既如此,我等就先行一步,他日有緣,再向姑娘賠罪。”
說着,一抖缰繩,卻是加快了步伐,公主府的馬車前面很快就空了出來。
即便很多人趕着有事,可瞧見這般情景,也不敢擁擠奪路,生生目送着公主府的馬車橫跨長街,才轟的一下四散開來。
直到被人流擠得東倒西歪,程慶軒才一下清醒過來。
車裏的程寶茹和程駿和忙從車上下來,扶住程慶軒。勉力護着回到自家馬車前。
“爹爹方才怎麽不讓三妹妹下來?”程寶茹無論如何壓抑不住內心的嫉恨——
方才那些可都是金尊玉貴的藩王之子啊,這一輩子,自己怕是都沒有和他們搭上話的機會,倒好,竟是紛紛給程蘊寧讓路,最後那位英俊王子話裏話外,分明還透露出想要結識那個臭丫頭的意思。
先是公主府,再是這些金枝玉葉……
憑什麽所有的好事都讓程蘊寧那個其醜無比的無鹽女給攤上了?除了從前的嫡姐面前,程寶茹和從來沒有這麽被人忽視過。
又暗暗埋怨爹爹太過沒出息,要是當機立斷把程蘊寧拽下車,大庭廣衆之下,她還敢忤逆不成?也讓那些王子們瞧瞧,他們巴結讨好的是個什麽東西……
這般想着,語氣裏自然不自覺的帶上了些怨尤之意。
程慶軒心裏也正不自在,聽程寶茹如此說,心頭的火氣再也壓不下去:
“閉嘴!混賬東西,你懂什麽!”
聲音太大了些,旁邊的人紛紛往三人站的地方看,程寶茹一下紅了眼圈。不想眼淚還沒下來,程慶軒又斷喝一聲:
“哭哭哭,鎮日裏就知道流淚,怨不得這麽晦氣。”
吓得程寶茹到了喉嚨邊的哭泣又咽了回去。
車裏的丁氏則始終坐在馬車裏,咬着嘴唇,一眨不眨的瞧着遠去的公主府車駕,眼中神情晦暗不明……
☆、暗流
一直到了老宅外,一家子僵硬的氣氛才稍稍得以緩解。
“不然,老爺先在車上等着,我去讓寧姐兒出來迎一迎?”丁氏試探着道。
程慶軒清了清嗓子:“都是一家子,那麽客套做什麽?都下車吧。”
口中說着,率先下了馬車。
丁氏卻從中聽出了一絲心虛,好笑生氣之餘,又有些鄙夷——
天下間的男人,就沒見過這麽窩囊的,每每見了他那個爹,都跟老鼠見了貓一般,這會兒更是有出息了,竟然連自己女兒都開始畏懼了。
卻也不說破,跟在程慶軒的後面下了馬車。
即便是兩進的小院子,可在這個地段而言,也算是寸土寸金了。更兼設計的很是精巧,又有花木水榭錯落有致,瞧着倒也讓人覺得爽心悅目至極。
幾人穿過一條兩旁種滿藥草的清幽小徑,再轉過一座假山,很快來至後院,正瞧見坐在桂花樹下一張美人椅上的蘊寧,身旁還侍立着幾個姿容俏麗的婢女,或捧錦帕,或遞茶水,服侍殷勤,卻是井然有序,沒一點忙亂之處,更難得的是這麽些人,竟是一點兒聲息也無。
距她們不遠處,有幾個仆婦正從一輛大車上不停的往下搬運東西,仔細瞧去,有衣料布帛,有首飾頭面,甚至還有一扇精美的玉石屏風,上面镌刻着花草,還有數只蝴蝶在上面翩翩起舞,雕工精致至極,不仔細看,簡直就和活的一般。
程寶茹瞧得眼睛都直了,更是不停的往外冒酸水,即便方才剛被程慶軒發作過,這會兒卻依舊忍不住上前幾步,嗔怪道:
“爹和娘還有二哥到了,寧姐兒怎麽還大剌剌的坐着?便是爹娘心疼咱們,做人兒女的,也沒有這般托大的道理。沒得讓父母寒心……”
蘊寧霍然回頭,雖是早已明白,既然重回幼時,想要對這所謂的父母避而不見是根本不可能的。
上一世從離開程府,一直到死在農莊,蘊寧再也沒見過兩人的面。乍一瞧見大步而來的程慶軒夫妻,曾經模糊的記憶漸漸清晰起來——
程慶軒依舊沉着一張臉,好像每日裏總有人會惹他生氣一般;至于丁氏,白皙的容顏依然柔美,只得體的笑容也不能掩蓋乍然瞧見自己時一瞬間的冷漠……
心念電轉間,蘊寧已定下心神,站起身形,沖着程慶軒夫婦福身見禮:“爹,母親。”
擡起頭時,視線卻毫不避讓的對上程寶茹,不緊不慢道:“二姐姐方才的話,恕蘊寧不敢茍同。一則即便有長公主殿下的人幫忙,院子裏這會兒也正忙亂不堪,有所疏忽,在所難免,二則你方才也說爹娘心疼咱們,如何就會因為這點小事,怨怪于我?還是說你心裏,爹娘就是那等動辄發怒、蠻不講理的糊塗人不成?”
說着又轉向程慶軒和丁氏:
“女兒說的可對?”
“我哪有?”再沒想到,府裏那個沉默別扭,無論受多少委屈,也從來只能默默咽下的程蘊寧,有朝一日也會言辭如刀,令人招架不住,程寶茹又是震驚又是委屈,“三妹妹莫要血口噴人!”
口中說着,又求救似的瞧向丁氏:
“娘,你看看三妹妹,什麽時候這麽左性了……”
如何也沒料到,從來都是站在她這邊的丁氏,卻是根本沒接話茬,甚至瞧都沒瞧泫然欲泣的程寶茹一眼,直接上前就想把蘊寧攬在懷裏:
“我的兒,這些日子,苦了你了!你二姐姐自來口無遮攔,你莫要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明顯把所有的錯都推到了程寶茹身上,還從沒有過這種待遇,程寶茹瞬時張口結舌、面紅耳赤。
丁氏笑的慈愛,瞧着小女兒的溫柔眼神幾乎能擰出水來,旁邊的程寶茹更加委屈——嫡女和庶女果然不同,嫡母可從沒有這麽着看過自己。
不想蘊寧卻似是沒瞧見一臉殷切的丁氏,身形往旁邊一錯,低眉道:
“二老請上坐。”
被撇開的丁氏動作一頓,伸出的兩只手無比尴尬的停在了空中,只覺一口氣卡在喉嚨裏,頗有些上不上下不下的感覺。
好半晌才把那口氣咽下去,臉上的親熱神情卻是淡了不少:
“寧姐兒大了,也有自己的主意了,只你終究是我們的女兒,不管到什麽時候,爹和娘也只有盼着你好的……”
口中說着,眸子裏已是帶上了些水光,端的是疼愛女兒的慈母模樣。
這樣感人肺腑的場景,可不是蘊寧上輩子夢寐以求的?
畢竟,小孩子哪有不想讨母親歡心的?即便有祖父的疼愛,可每每瞧見別的孩子窩在母親懷裏時幸福的模樣,蘊寧都羨慕不已。也正是為着這份眷戀和渴慕,才會在丁氏向老爺子提出想把女兒接到身邊親自教養時,開心雀躍不已。
可不正是為了蘊寧這份純然的喜悅,老爺子才會即便不舍孫女兒的陪伴也依舊選擇了放手?
可等待自己的卻是什麽呢?
蘊寧垂下的眼簾中閃過一抹嘲諷和悲涼——
從回到丁氏身邊一直到永遠離開棋牌胡同的程府,足足七年時間裏,丁氏何嘗抱過自己一回?初回到丁氏身邊時,蘊寧将将五歲,每每瞧着長姐或者二哥坐在母親膝上,被母親抱在懷裏溫柔呵哄時,便總會哭着鬧着也要丁氏抱自己,卻總被秦媽媽迅速抱走,甚至秦媽媽還一再告誡自己,母親之所以體弱,便是因為當初自己出生時大出血身體受損的緣故,一出生便如此不孝,大了更要懂事些,絕不能惹母親生氣……
只一個孩童渴望母親的懷抱不是天生的嗎?如何就是不懂事和不孝了?
時間久了,即便已認同了自己于丁氏而言的罪人身份,卻依舊抵不過心底深處最濃的渴望。以致終有一次,蘊寧鼓足勇氣徑直投入丁氏懷抱時,卻被丁氏下意識的一下推開,力氣過大之下,蘊寧直接仰面朝天,磕倒在高高的門檻上。
登時便有殷紅的血從後腦勺處流出……
面對着伸着雙手,拼命哭喊着要抱抱的幼女,丁氏第一個動作不是上前攙扶明顯受到驚吓的蘊寧,而是趕緊拍了下有些受驚的長姐的背,然後才轉過身來,靜靜的盯着躺在地上大哭不止的小女孩,神情陰郁而冰冷……
到現在蘊寧還記得對着丁氏的眼睛時,毫無來由的驚悸和恐懼。
也是從那時起,蘊寧再沒有奢求過丁氏的懷抱,不是不願,而是不敢……
當然這些都是上一輩子,蘊寧內心最深的渴望和遺憾,這一世,即便丁氏願意敞開懷抱,蘊寧也已經不想要了——十二歲的身體裏,卻裝着三十多歲的靈魂,自然能分清真情和假意,所謂的母親的懷抱,何嘗有一絲溫暖和柔情在裏面?蘊寧早已不需要也不屑要了。
且丁氏的話,哄小孩子還差不多,蘊寧也好,其他人也罷,何嘗聽不出來丁氏話裏隐隐的指責?
什麽叫“年紀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無非就是責怪蘊寧目無父母、自作主張罷了。
“這幾日你不在家裏,我就是睡覺都不安穩,就是你爹,也挂心的緊,”丁氏說着拿出手帕拭淚,“往日裏你只說不愛見人,總是呆在後院,娘即便心疼,也不願拂了你的意,想你了就悄悄去後院看你一眼,之後才有心思做旁的事,你這麽乍然離開家,娘唯恐你在外受什麽委屈……”
“讓母親擔憂是女兒的錯,只母親怕是誤會了,長公主殿下最是這世上頂頂和氣寬厚的,從不曾叫女兒受過一點委屈。”蘊寧說着又指了指院中那輛大車和旁邊忙碌的仆婦,“不信您瞧,那車上全是長公主送我的衣物呢,全都好看的緊,從小到大,我還是第一次見這麽多漂亮的衣服呢……”
丁氏又被噎了一下,連帶的臉一陣陣發熱,瞧着蘊寧的眼神惱火之餘,又有些深思——
這個死丫頭,今兒個是怎麽回事,一而再再而三給自己挖坑?
自己一個小小的末流小官之妻,便是借十個膽子,也不敢在背後非議當朝長公主殿下啊。更別說這會兒公主府的人還都在這兒站着。
所以蘊寧這些話,到底是因為年紀小口無遮攔,還是刻意歪曲自己的意思?
如果是後者,也太過匪夷所思了吧?畢竟她這會兒也才剛剛十二歲罷了。
還是說,她看出了什麽?
可心裏再不舒服,也不敢再就着這個話題說下去,還不得不白着一張臉連連向旁邊的丫鬟仆婦解釋:
“……早聽說長公主殿下寬仁大度,最是個憐貧惜弱的,能入得了她老人家的眼,委實是我們寧姐兒前世修來的福氣。只寧姐兒畢竟還小,說話做事難免有不合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