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
卻是那洶湧不盡的血水終于慢慢止住。“哐”的一聲響同時傳來,卻是柳興平,一下跌坐在地上,下一刻又從地上魚躍而起,顫巍巍的把手探到長公主鼻子下面,本已止住的淚水卻是再次落下:
“榮寧,榮寧……”
“長公主,沒事兒了……”蘊寧勉力扶住床頭,只覺眼前一陣陣發黑,終是支持不住,慢慢軟倒在地……
“祖父……”喃喃了聲,蘊寧終于徹底失去了知覺。
“寧姐兒,寧姐兒……”
是誰在喊自己的名字?明明聲音裏全是滿的能溢出來的慈愛,蘊寧卻不知為何有一種痛徹心肺的感覺。恍惚間,一個蒼老的手拂過臉頰,輕柔的拭過臉龐,這樣的心痛和憐愛,好像已經太久沒有體會過,久遠的,仿佛上輩子的事。
意識到那手想要離開,蘊寧一下伸出胳膊,牢牢握住不放:
“祖父,別扔下我一個人……娘,你真是我親娘嗎,為什麽要這麽對我……不,你不是我娘……我不要你這麽狠心的娘……祖父,別走……帶上寧姐兒一起好不好……寧姐兒死也不要和祖父分開……不對,為什麽死了還是找不着祖父呢……祖父,祖父……”
蘊寧一下坐起身形,正對上程仲震驚而心痛的臉。
☆、緣分
“祖父——”蘊寧一時有些分不清,眼前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卻是遵從本能,一下撲進程仲的懷裏,揪着程仲的衣襟淚流不止,“祖父,你去哪裏了?我找了你好久,卻是怎麽也找不着你……你知不知道,我找的你好苦,好苦……”
這麽多年來,無論受過多少罪,承受多少苦難,甚至被至親聯手抛入絕望的深淵,蘊寧都從不曾掉過一滴淚——
對于那些不愛自己的人而言,別說流淚,就是死,也別想讓他們有分毫動容。
本想着即便找到了祖父,也不能讓他知曉幾十年的苦楚,不然,祖父心裏該會有多痛。
卻是低估了祖父在心裏所占的地位,昏睡醒來第一眼見到祖父,蘊寧已是混淆了夢境和現實,恍恍惚惚中只覺得在奈何橋旁徘徊了太久,好容易,才又見着祖父的面。累積了太久的委屈,仿佛決了堤的河水洶湧而出,竟是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
Advertisement
看着哭倒在自己懷裏的孫女兒,再結合蘊寧昏昏沉沉時說的話,程仲再不能自欺欺人——
自己離開的這幾年,寧姐兒必然受了太多苦楚。
孫女兒的性格,程仲比誰都清楚,最是外柔內剛的,又極為孝順,不是神志還不甚清醒,怕是會把這些委屈壓在心底一輩子,也不會讓自己知曉。
虧自己還以為,兒子夫妻終于發現蘊寧的好,知道心疼孫女兒了。
現在想想,真是疼愛寧姐兒的話,怎麽會昨日裏那麽糟糕的天氣,卻是連個侍候的人也不派,就任憑寧姐兒一個人在城門處苦等……
“嬷嬷——”一個小丫鬟走了過來,一眼瞧見端着個托盤站在房門外的寧嬷嬷,明顯吓了一跳。
寧嬷嬷把托盤交給她,示意她待會兒送進去,自己卻一臉深思的往長公主的房間而去。
“菩薩保佑,寧姐兒可算是醒了……”生産時太過艱難,再加上大出血的後遺症,長公主的臉色這會兒依舊蒼白的很。
“是。”寧嬷嬷忙上前幫長公主掖好被子,猶豫了下終是道,“主子讓人送往程府的禮物,這會兒怕是都已準備好了吧?”
“不錯。”長公主點了點頭,“若沒有寧姐兒和老爺子,我和哥兒姐兒說不好這會兒……”
兒子還好些,女兒本就體弱,再加上自己昏睡時間太長,若非程仲施救及時,怕是絕無幸理。眼下自己脫離了險境,兒女也俱得以保全,可不全賴了那祖孫倆的功勞?
尤其是寧姐兒。那孩子才多大點兒?若非為了救自己,怎麽會累的昏迷了一天一夜?
“我們母子這般平平安安,可不是全虧了寧姐兒?”長公主眼睛又紅了——只覺對程蘊寧,竟是怎麽疼惜都不夠。
甚至明明是從不願動用手中權力幫人謀私的,卻是一再囑咐驸馬柳興平,得了機會,一定要幫着寧姐兒的父親職位再往上走一走……
“月子裏可不敢流淚。”寧嬷嬷忙勸住,頓了下道,“照老奴說,那些禮物先慢些送去。倒不是老奴替主子可惜銀錢……”
當下低聲把在門外聽到的蘊寧的哭訴說了:
“……老奴瞧着程小姐怕是在家裏受了莫大的委屈,她那對爹娘,似乎是對兒狠心的……”
“竟然有這樣的事?”長公主眼底眉梢的柔和登時一掃而盡。
寧姐兒這等性情溫柔、乖巧可人的孩子,什麽樣的父母,竟然忍心苛待她?
心裏的怒意更是無論如何也止不住,又想到其他,止不住悲從中來:
“一般是做人爹娘的,怎麽有人恁般狠心?”
驸馬家何嘗不是如此?害的自己和一對孩兒差點兒喪命的那兩個嬷嬷,可不正是公婆送過來的?
雖然明白,這裏面怕是還有其他人的陰謀,卻也足見公婆對長子的事如何不上心,不然,如何會輕易就上了別人的圈套……
慌得寧嬷嬷忙勸解:
“月子裏呢,主子可不能流淚,仔細落下病根……”
勸解了半天,才讓長公主止住淚。
“禮物先不急着送過去,讓人留心打探一下老爺子的那個嗣子一家……”長公主想了想道。
若是個聽話孝順的,自然送給他一份前程,生有其他心思的話,倒要替老爺子好生管教一番。
看長公主的态度,明顯對程蘊寧的事兒不是一般的上心,寧嬷嬷知道自己這趟算是來對了,忙應了聲出去找人。
華燈初上時,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就回返。
因柳興平尚未回府,長公主便讓寧嬷嬷去問話。
寧嬷嬷去得快,回來的也快,臉上神情卻是古怪至極,更帶有掩飾不住的厭憎:
“世上怎麽會有這樣惡毒的父母……”
“你且說來我聽。”長公主眼中閃過一抹厲色。
“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寧嬷嬷也頗是恨恨不平,“寧姐兒這麽好的女孩子,怎麽就會有那樣一對無恥的父母?”
“若非寧姐兒一直在咱們這兒,老奴都要怕是都會信了!”
“她那母親丁氏,竟在府中口口聲聲說什麽,寧姐兒和人私奔了!”
世上還有比這更可恨可氣的事嗎?哪有做人娘親的,這麽敗壞女兒名聲的?這根本就是絕了寧姐兒的生路啊。
“真是混賬東西!”如何也想不到,天下還有這等奇葩的爹娘——只有生下了自己的孩兒,才能體會為人母的心情,真是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捧到兒女的眼前。更是一句壞話,也容不得別人說。
若然有人敢對自己一雙孩兒有一點點壞心思,長公主想着,說不好自己會親自拿了刀劍把人給剁了。
竟是想破腦袋也不明白,那對程家夫妻,如何就會想盡法子往自己女兒身上潑髒水?
“我這人自來護短,不管他們有什麽原因,想要算計寧姐兒,也得看我答應不答應。”
自己和孩兒的命,可全是寧姐兒從閻王爺那裏搶回來的,長公主心裏早把蘊寧劃到了自己人的行列。
若非念着怎麽說也是程仲的嗣子、兒媳,說不好長公主這會兒就會派人直接把那兩夫妻給捆了來。
又擔心蘊寧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再怎麽說,也是她的親生爹娘不是?還是程仲出面處理,更名正言順。
好半晌長嘆口氣,吩咐寧嬷嬷:
“你去見見老爺子……就說我的話,眼下我身邊還離不得寧姐兒,讓寧姐兒再在這裏住些時日……”
人和人之間果然是需要緣分的,就比如自己,雖是不過短短兩日,卻覺得溫柔沉靜的寧姐兒窩心的不得了,即便有了自己的孩兒,還是忍不住想要多疼她一點。
眼下知道蘊寧在家裏處境不好,心疼之餘更是憤怒不已——自己疼還疼不夠呢,她那對兒爹娘還真是吃了熊心豹膽。
程仲離開公主府時,神情明顯有些狐疑不定——公主的意思表面上是心疼寧姐兒體弱,細細品味的話,怎麽有些對嗣子夫婦不滿的意思啊?
只這話卻也不便直接問出來。好在這就要回府了,總能問明究竟。
因有公主府的人親自護送,程仲的馬車一路上暢通無阻,只程家府邸距離煊赫一時的公主府還有些距離,依舊走了将近個把時辰,才算是來到家門外。
遠遠的瞧見府上的匾額,程仲心裏說沒有遺憾自然是假的——
當初會選定程慶軒做嗣子,一則是親族裏,兩家關系最近;二則冷眼瞧着,程慶軒性子雖是有些綿軟,卻也是個有志氣的,即便家境貧窮,依舊一心向學。
可真等過繼了才發現,一心向學、有志氣不見得真,性子綿軟卻是實實在在。
不然,也不能讓兒媳婦兒轄制成這樣——
以自己這麽多年攢下的身家,想要買個更大些的宅子也是足夠的。只嗣子一個小小的七品所正,還是不要那麽出風頭的好,待得腳踏實地的把官職升上去,自然可以換個更好的宅邸。
不成想自己不過是出外訪友,待得回來,他竟已聽了婆娘的話,搬到妻子的嫁妝宅院了。
俗話說,好漢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穿嫁妝衣,程慶軒倒好,竟是吃軟飯子吃到了這般地步。若不是因為有了這樣不好的名聲,何至于在七品的位置上蹉跎至今?
還有寧姐兒……
別人家都是一家子都看着男人的臉吃飯,只有程家,卻是打從程慶軒開始,一家子在那丁氏面前,一個賽一個的聽話。
因着丁氏怨怪寧姐兒是早産,害的她不能再生育,寧姐兒面前從來都是冷心冷面。程慶軒倒好,不說從旁開解,反是跟着丁氏一起輕賤自己的親生女兒……
這樣的爹娘,當真是世上難尋。
當初若非一直陪在身邊的寧姐兒一早就被丁氏要了過去,安排在新宅裏,想讓老爺子首肯他們私自搬家的做法當真是比登天還難。
☆、算計
即便是公主府最普通的一輛馬車,也自有其奢華。更不要說,長公主府特意精選的這輛了。
上面的皇家标識,讓路人紛紛駐足。
尤其是棋牌胡同這等地方——
再如何得寵,也不過是伯府庶出的小姐罷了,陪嫁的宅院面積大是大了些,可相較于達官顯貴居住的地方而言,還是有些偏僻。
周圍的鄰居也以商家暴發戶和不入流的小官居多。
只這些人身份不顯,卻不算是沒見識的。早就聽程府下人出來說過,他們家老太爺可是正經伺候過皇上和各位宮裏貴人的。五品的太醫院院判即便不算顯赫,結的善緣卻是了得。
衆人自然就多了些敬畏。可
自打程家搬過來,卻是不曾見過他家老太爺,便是程家口中的顯貴,也不曾在此處出現,曾有的敬畏漸漸褪去,對程家自然也日漸輕慢。
眼下乍然瞧見這麽一輛皇家馬車過來,還停在程家門口,鄰居們先是詫異,繼而更心生豔羨,就有那伶俐的忙不疊跑到門房那裏叫人——
這程家瞧着,怕是要時來運轉了。
門房裏的老謝頭年歲有些大了,這會兒動作卻是不慢——
剛搬來時沖着老太爺的名號,走出門去也頗是得了些孝敬,可這麽幾年了,因着老太爺出去的時候多,在家的時候少,鄰居們早把府裏當平常人家一般看待了。似這等被人巴結讨好,真是太久沒享受過了。
還沒走到車邊,就瞧見被人扶着從車裏下來的程仲。老謝頭登時一哆嗦,我的天啊,怎麽是這位!太太可是說過,若是老爺子回來,必得第一個先禀了她知曉。
忙遠遠的做了個揖:
“老太爺,您回來了。我去告訴太太,啊,不是,告訴老爺去……”
說着不待程仲反應,竟是掉頭就往府裏去。
旁邊站着看熱鬧的人又是鄙夷這程府的下人沒規矩,又是羨慕,原來這位坐着皇家馬車回來的人,竟然就是他們府裏的老太爺嗎?
老謝頭過去的時候,程慶軒和丁氏正在房間裏說話。
要說安慶伯府在帝都裏也是頗有名氣,和其他世家勳貴,子弟就靠着吃老本度日不同,安慶伯府的子弟還是頗有幾個上進的,如今當家的老爺丁芳年,可不正做着五品的吏部郎中?
他們家女兒更是出名,尤其是丁氏的嫡姐丁芳華,卻正是帝都頂尖勳貴、武安侯的正房夫人?
朝內已有可靠消息,說是武安侯袁烈不日內就會帶了家眷從邊關回返,就任正留守都指揮使一職,能出任這樣要緊的位置,足以說明袁烈簡在帝心。即便平日裏和這位連襟搭不上話,程慶軒依舊頗為與有榮焉,和妻子說起話來,也就更多了些溫存小意:
“你猜我今兒個遇見誰了?”
和程慶軒的着意讨好不同,丁氏明顯有些心不在焉:
“左不過是你們衙門的同僚罷了。”
看丁氏提不起興趣的模樣,程慶軒就有些尴尬,半晌讪讪道:
“我知道你心裏不痛快,那個死丫頭,咱們就當,沒這個女兒罷了……”
程慶軒自來是個沒有太多耐心的,幾個孩子小的時候,除了長子,其他孩子,根本就連抱過都不曾。
至于說最小的女兒藴寧,更是自幼身子骨弱的緣故,一直養在父親身旁。
老實說,程慶軒對嗣父程仲一直都是敬畏有餘、親近不足。連帶的對從小跟在程仲身邊的藴寧,也總是喜歡不起來。
這幾年幼女傷了臉,避居在後院,程慶軒更是好多時候,幾乎忘了還有這麽個女兒呢。
卻是再沒想到,這個女兒竟是恁般不省心,竟做出了和人淫奔這樣的事。
好在被她設計的人是自己外甥顧德忠,外甥自小聽話,脾氣又溫和,不然也不會被這個死丫頭給纏上,可也有一樁好處,就是絕不會胡亂說話,再依照妻子所說,把庶女茹姐兒配給他作為補償,外甥只有感激的,再不會有什麽怨怼之意。
自然也不用擔心因為幼女一個人,連累自己其他兒女了,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丁氏始終懶懶的不接話,程慶軒卻是絲毫不着惱,依舊笑嘻嘻自顧自道:
“我跟你說啊,我今兒個碰見柳大将軍了……”
“柳大将軍還特意停了馬主動跟我說話,還說我頗有才幹……”
被顯赫一時的骠騎大将軍這麽誇獎,程慶軒明顯有些飄飄然了,再加上同僚們羨慕的眼神,奉承的言語,甚至幾個交好的直接斷言,用不了幾日,自己就會升官——
前幾日,工部一個主事出缺,十有八九,會落到自己身上。
程慶軒雖是不住謙虛,卻明顯把這話聽進去了——
實在是以自己的資歷也該往上走一走了。
且柳大将軍那番話,暗示的意味當真是再明顯不過……
“柳将軍?”丁氏一下坐了起來,也不知是興奮還是怎地,手都有些痙攣,“是不是,武安侯手下的那位柳勳将軍……難不成,武安侯已然回來了?那他們家明珠,是不是也跟着回來了……”
語氣急切,神情焦灼,隐隐還有些希冀期盼之意。
丁氏口中的明珠,乃是武安侯袁烈的女兒,之前一直陪祖父母住在帝都武安侯府,一年前,丁氏姐姐丁芳華染病,袁明珠便去了邊關侍疾。
“明,明珠小姐?”程慶軒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好半天才明白,丁氏是想外甥女了,忙附和道,“明珠小姐生的就是可人疼。不過這位柳将軍可不是柳勳,而是當朝驸馬爺、骠騎大将軍柳興平柳大将軍……”
提到柳興平的名字,程慶軒就興奮的不能自已。
“骠騎大将軍?”丁氏也有些詫異,慢慢坐直身子,“竟然是那位?”
本朝驸馬倒是沒有為官上的限制,只朝中幾位尚公主的雖是家世俱皆上乘,能力上卻是大多平平。唯有柳興平,是其中的異數,雖是寒門出身,卻愣是憑着一己之能,青雲直上,更有幸娶了本朝唯一一位長公主。
自家老爺這樣一個小小的七品官,如何值得人家纡尊降貴,主動問詢?
“我想着,是不是侯爺跟大将軍打了招呼?”程慶軒道,“或者,咱們給侯爺去封信,問一下,他的意思?”
這便是程慶軒的真實目的了——驸馬爺既然主動釋放出善意,當然要趕緊接着了。
“不會是袁家。”丁氏微微一哂,有些不甘心的道,“袁家的人都眼高于頂,如何肯為你說項?”
這般說着,明顯就有些不自在。遲疑了片刻終是不情願的道:
“會不會,和老爺子有關?”
提起程仲,丁氏便覺得有些糟心。
這幾日煩躁不安,可不全是因為老爺子?
很多時候,丁氏甚至祈禱,老爺子最好在外有個意外才好,不然,何至于生出這麽多事來?
好在最大的一樁麻煩也終于給解決了,即便他帶來什麽靈丹妙藥,自己也是不懼的了。
可即便如此,也不是說就不麻煩了,以老爺子的老于世故,知道寧姐兒出了事,他那一關,怕是不大好過。
“他?”程慶軒遲疑了一下,“這不是人還沒回來嗎,怎麽就會搭上公主府了?”
一句話剛完,老謝頭咋咋呼呼的聲音就在外面響起:
“老爺,老爺,您快出來一下,老太爺,回來了。”
“還坐了一輛馬車,帶有皇家标志的馬車……”
“還真是老爺子的緣故?”程慶軒明顯有些傻眼,下一刻忙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不妨卻被丁氏一下抓住衣袖:
“老爺,怕是,不大好……”
“你這是什麽話?”程慶軒皺了下眉頭。若是平日裏,程慶軒自然會附和着妻子,可升官已經是程慶軒執着太久的事了,現在好不容易有了機會,又着落在老爺子身上,丁氏話的分量明顯不如平常,“總歸是自家人,老爺子哪有不盼着我這當兒子好的?旁的人家縱使富貴,咱們不是也攀不上嗎。”
這話明顯就有些發酸。若然是平日裏,丁氏可不早就甩臉子了。這會兒卻是和沒聽見一般,只煞白着臉攔着程慶軒不許離開:
“老爺!你這麽急火火接出去,要是老爺子問起他那寶貝孫女兒呢?”
“啊?”程慶軒也傻眼了。可不是咋的,若說阖府上下,老爺子疼到心尖上的,不是自己這個兒子,也不是兩個孫子,而是,最不喜歡的幼女,蘊寧。
一時也有些慌了手腳:
“那個孽障!真該一出生就溺死她才好!”
可這樣的事兒想瞞也瞞不住啊:
“那你說,怎麽辦才好?”
丁氏張了張嘴,剛想說什麽,就聽見院外一片叫老太爺的聲音。
兩人再不敢耽擱,忙從房間裏接出來。
一出門,就瞧見滿面紅光的程仲,他的身旁還亦步亦趨的跟着兩個穿着精神的公主府下人,每人手裏都捧着好幾個錦盒,光看外觀,價值就不菲。
“爹——”程慶軒忙快步迎了出去,丁氏緊跟在後面。
程仲瞧了兩人一眼,眼神中雖是有些不滿,可有外人在呢,倒是沒有直接說出來,應了一聲,随口道:
“孩子們呢?”
丁氏暗叫一聲“苦也”——
老爺子的意思明白的緊,說什麽幾個孩子,想問的還不就是寧丫頭一個?
早也是一刀,晚也是一刀,倒不如趁老爺子剛回府,就老實認了錯,說不好還能挨過這一關。
當即“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卻除了流淚一句話也不說。
看丁氏這般做派,程慶軒吓得腳一軟,也跟着跪倒:
“爹——”
程仲一顆心登時沉到了谷底,難不成,是家裏出了什麽大事不成?可也不對啊,真是有什麽事的話,寧姐兒萬不會瞞着自己才是……
“到底出了什麽事,你們倒是說呀。”
話音一落,丁氏捂着臉就開始痛哭不止:
“是,是寧姐兒……”
卻是悲痛欲絕,到了最後,竟是兩眼一翻,就昏了過去。
程慶軒頭上青筋直蹦——丁氏昏過去不用面對老爺子了,自己卻是逃不了了!
卻也不敢對丁氏如何,忙一疊聲道:
“還愣着做什麽?快把太太扶進去。”
又喝退下人,才哭喪着臉再次跪倒:
“爹,孩兒不孝,管教不嚴,您就當,寧姐兒死了罷了。”
☆、暴揍
“當寧姐兒死了?”程仲掏了掏耳朵,不确信的重複了一遍,“你是說,家裏三丫頭,寧姐兒?”
自己離開時,寧姐兒可還好好的在公主府待着呢,還是說,家裏又有了另外一個也叫寧姐兒的?
程慶軒卻是打了個哆嗦——自來但凡有真本事的人大都脾氣大,老爺子可不就是個性子古怪的?自來喜怒随心,越是這般雲淡風輕,越是意味着他已然怒極。
當下趴在地上,勉強擠出兩滴淚來:
“別說爹不信,就是兒子,也是斷不敢信的……”
“就是前兒個天降異向,帝都暴雨傾盆時,寧姐兒就做出了,讓祖宗蒙羞的事……”
“也不知她是怎麽賴上了外甥顧德忠,兩人竟然在那會兒,私奔了……”
程慶軒說着,頭恨不得埋到地裏。
不喜歡這個女兒任她自生自滅是一回事,和人淫奔令祖宗蒙羞又是另一回事。
虧得丁氏機靈,把這事壓了下去,不然真傳出去的話,可不只是讓顧家兒女婚事艱難,更會令他本就不甚順遂的仕途蒙上陰影。
“你說什麽?你,你再說一遍!”程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恍惚間似是有些明白,長公主為何會把蘊寧留在公主府了!明明前日,寧姐兒跑到城門口接自己,怎麽到兒子兒媳嘴裏,就成了這等不堪的事了?
又記起早起時,昏昏沉沉的寧姐兒哭倒在自己面前的情景,彼時就有些疑心,卻還心存僥幸,想着許是寧姐兒昏睡時做了什麽噩夢也未可知,這會兒卻終于明白,怕是蘊寧受的委屈,絕不僅僅她之前所說——
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父母,竟是這般信口雌黃,連查證都不曾,就急着把天大的污水往親生女兒身上倒的。
還說什麽賴上了顧德忠?自己孫女兒即便是毀了臉,也不是他顧德忠能配得上的。
程慶軒卻是會錯了意:
“別說爹不信,就是兒子知道了,也是萬不敢信的……”
“都是兒子不孝,沒有教好那個孽障,讓她做出了這等腌臜事……”
程仲只覺頭一陣眩暈,抖着手指指着程慶軒:
“你,你……”
忽然擡腳朝着程仲面門踹了過去:
“你這個孽障,我打死你這個孽障……寧姐兒,寧姐兒可是你的親生女兒!”
還記得當初自己從外回返,寧姐兒已有三月大了,雖是柔弱的和貓兒似的,卻端的是粉雕玉琢一般,讓人看了心都會化了。
養了這麽些年,就是一只貓兒狗兒,也得有些感情了,如何做人爹娘的,就能信口雌黃,要把寧姐兒往死裏逼?
程慶軒一下被踹中鼻子,只覺鼻腔酸熱難當,緊接着便有鼻血滴滴答答的流下。
卻是不敢擦拭,只一徑抱住程仲的腿:
“爹,爹啊,你要是生氣,就狠狠的捶兒子一頓,可千萬莫要氣壞了身子……”
還要靠着老爺子走通驸馬府的路子呢,這麽被打一頓也就罷了,可千萬莫要氣壞了老爺子,直接撩開手才罷……
程仲卻是打紅了眼,毫無章法的劈頭蓋臉打了一頓,又順手撿起根棍子,照着程慶軒就抽了下去:
“我打死你個孽障……這麽作踐自己女兒,就不怕天打雷劈!”
別看老爺子年紀大了,身體卻是康健的緊,又常年在外行走,很是有一把子力氣。程慶軒被抽的不停呼痛,慘叫連連:
“爹呀,你莫打了……這樣的事,兒子也不想啊,您別打了,公主府的人可還在外面呢,您好歹給兒子留下點兒臉面啊……”
“臉面?”程仲神情陰沉,“你這樣的畜生,還知道要臉面?若非瞧着寧姐兒……”
真是把人打死的心都有。
這麽多年了,第一次後悔,當初怎麽會選了程慶軒做嗣子。
可沒有程慶軒的話,又怎麽會有知冷知熱孝順的不得了的寶貝孫女兒?
一時越發覺得苦澀難當——
自己畢竟年齡大了,又能照看寧姐兒多久?孫女的将來,可不還得依舊靠嗣子夫婦?
看老爺子緩了下來,鼻青臉腫的程慶軒顧不得身上到處火辣辣的疼,勉強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老爺子真擔心寧姐兒的話,大不了,我讓人叫了忠哥兒來,讓他,娶了寧姐兒便是……”
這話卻是說的很沒底氣。
外甥也就罷了,經常跟在老爺子身邊請教,說是老爺子的半個徒兒也不為過,真是和老爺子聯手施壓,說不定真能逼得他低頭。
可外甥的這一關好過,寡姐那裏想要她應允這門親事怕是難比登天,畢竟,寡姐的性子固執的緊,寧姐兒這般寝陋的容貌,性子上也是個不讨喜的,寡姐要是肯應下才怪!只這些話眼下倒是不必說,還是先想法子緩了老爺子的怒氣才是。
“閉嘴!”老爺子氣的擡手照着程慶軒狠狠的又抽了一棍,“就憑他顧德忠,也想娶我程仲的孫女兒?做夢都不不要想!”
停了停又惡狠狠的盯着程慶軒道:
“寧姐兒也是倒黴,怎麽就會做了你的女兒!明明寧姐兒好好的在長公主面前侍奉,你竟然說出這般渾話!你且給我記着,再敢說這種荒唐混賬話,我就請出族老,解除咱們的父子關系!”
“兒子,兒子記住了……”聽程仲說要解除兩人的關系,程慶軒臉兒都白了,喏喏應着,疼痛令得頭腦一片混亂,慢半拍的意識到好像有什麽不對,張了張嘴,好半天才道,“爹,爹您剛才說,寧姐兒在公主府?”
最後一句話,聲調都直了。
“哐當”!卻是丁氏的房間裏,發出一聲響,好像是杯碗落地的聲音。
緊接着門一下打開,丁氏扶着門框,勉強站在那裏,抖着嗓子道:
“爹說的都是,真的,寧姐兒,寧姐兒這會兒在長公主府?”
“我正要問你,”程仲聲音嚴厲,“慶軒也就罷了,終究是男人家,不了解內宅之事也是有的,你身為程府當家夫人、寧姐兒的娘親,如何也會這般昏聩?”
程仲雖是對程慶軒嚴厲,對丁氏這個兒媳卻是向來親切。
畢竟當初老伯爺在時,和程仲關系頗好,丁氏在閨中時,便和程仲打過幾次交道,待得成了程家媳,程仲對她也很是客氣。還是第一次這般疾言厲色,神情中更有着毫不掩飾的不滿和厭惡。
丁氏緩緩跪在門口,伏在地上哆嗦個不停:
“爹,都是媳婦兒身子骨不争氣……才會被下人糊弄……只寧姐兒她也是媳婦兒身上掉下來的肉啊……這幾日見不着她,媳婦兒真覺得不如死了算了……是媳婦兒對不起寧姐兒”
話裏話外,不獨把自己摘了個幹幹淨淨,還一副無比委屈的樣子。
“你還知道寧姐兒是你的女兒?”丁氏哭的肝腸寸斷,程仲卻是沒有絲毫動容,陰沉着臉道,“照你所說,是老頭子昏聩,冤枉了你不成?那你倒是仔細說說,那些誣害寧姐兒的混賬話,是你從哪裏聽來的?”
“爹——”看丁氏哭的快要暈過去了,程慶軒終究有些不忍,忙想開口幫丁氏說話。
卻被程仲擡腳踹翻在地:“我讓你說話了嗎!你是朝廷官員,不是內帷婦人,程家男兒即便不能大富大貴也要頂天立地,可沒有那等一心巴望着靠個女人升官發財的!”
程仲口中說着,只覺一陣陣心灰意冷。
這話當真重的緊,程慶軒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至于丁氏,心裏則是咯噔一下——
老爺子連這樣的話都說出來,分明已是厭極了自己……
☆、兄妹
“祖父?我聽說祖父回來了?這會兒祖父在哪兒呢?”一個嬌柔的嗓音在外邊響起,随着一陣腳步聲,三個少年男女一前一後進了院子。
兩個少年一色的天青色直裰,眉宇間很是相似,明顯就是兄弟倆。
走在兩人身旁的,還有一個身着桃粉色褙子,挑銀線長裙的俏麗少女。
一眼瞧見程仲,少女最先跑過來,一下攙住程仲的胳膊,撒嬌道:
“祖父,我和兩個哥哥可把您給盼回來了。”
可不正是程慶軒的兩個兒子程駿鳴、程駿和,還有庶女,程寶茹?
瞧着神采飛揚的程寶茹,程仲神情便有些複雜——
要說丁氏是個心狠的吧,對待唯一的庶女,都能呵護備至,如何偏就看不上身為親生骨肉的寧姐兒呢?就是因為生寧姐兒時難産嗎……
“祖父……”程寶茹還要再說什麽,卻是一眼瞧見跪在門旁滿臉淚痕的嫡母,登時花容失色,“噗通”一聲跟着跪下,淚眼婆娑,“娘親這是怎麽了?祖父,您不要怪娘親好不好,娘親她身子骨不好……”
說着就啜泣起來。
和丁氏淚眼相對,當真是母女情深。
程駿鳴兄弟也跟着跪下,紛紛向程仲求情。
明白這時候不是處置人的好時機,孩子們面前,怎麽也要為他們的父母留下些臉面才是。再有就是為了寧姐兒好,這樣的事也不好大肆張揚。
當下先扯起跪在近前的程駿鳴兄弟:
“和你們無關,都起來吧。”
卻是狠狠的瞪了程慶軒夫妻一眼:
“事情處理好了,就過去見我。最遲明天,我要知道結果。”
看程仲轉身往外走,程慶軒強忍着身上的疼痛站起來,踉跄着追了幾步:
“爹,爹您要去哪兒?”
“這是你程慶軒岳家的宅子,和老頭子我有什麽關系?”程仲卻是頭也沒回,“你樂的吃軟飯自己吃去,我和寧姐兒自然要回自家去。”
程仲被堵得面紅耳赤,丁氏依舊伏在地上,臉色卻是益發蒼白。
倒是程寶茹,乍然聽程仲提到蘊寧,眼睛撲閃了幾下,神情便有些晦暗不明——
事情好像和巧雲、巧蘭跟自己回禀的不大一樣啊。
卻是腳下不停的疾步到了丁氏近前,垂淚道:
“母親,您快起來吧,您身子骨不好,地上又涼……祖父離開這麽久,怎麽一回來,就不問青紅皂白……”
卻被程駿鳴喝止:
“茹姐兒!你怎麽說話呢?祖父如何,又豈是你能胡亂評論的?”
程駿鳴今年十六了,清秀的眉宇漸漸長開,已有了少年人的峥嵘氣象,又在去年上,考中了秀才,正是躊躇滿志的時候。
程寶茹自來很是敬畏這個長兄,聞言便不再作聲,只一臉委屈的偎依在丁氏身旁。
程駿鳴攙住丁氏另一條胳膊,蹙眉道:
“娘,到底是怎麽回事?祖父如何會發這麽大脾氣?”
丁氏卻仿佛沒瞧見程寶茹的委屈一般,輕輕拍了拍程駿鳴的手:
“哪有什麽事。左右是,娘做的不夠好……鳴哥兒不要往心裏去,只管去溫習學業便好,只要我兒有出息,娘什麽委屈都受的……”
程寶茹适時探了頭道:“還不是因為寧姐兒!不是她在祖父跟前嚼舌根子,祖父怎麽會有這麽大火氣 ……”
“又是那個死丫頭!真是個掃把星!”程駿和是個脾氣爆的,聞言狠狠跺了一下腳,“別讓我瞧見她,不然非揍得她爹娘都不認識才好!”
程駿鳴臉色也有些不好看。
按理說一母同胞,兄妹三人的感情應該最好。只程蘊寧在府裏自來和個隐形人相仿,兄妹三個根本就鮮少接觸,感情自然就淡漠的緊。反倒是和程寶茹更像親兄妹。
丁氏卻是吓了一跳:“你這混小子!可莫要再惹禍了!”
淚水漣漣的拉着程駿和,逼得他答應絕不會找蘊寧的麻煩,才算松了手。
這番委曲求全的模樣,令得程駿鳴兄弟倆對唯一的妹妹更加厭憎——
但凡是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