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她如此喜愛這雙眉眼
若說跟着五師兄,是突破軀體上的極限,那麽跟着四師兄就完完全全是突破耐心和精神上的極限。
在臨近傍晚,四師兄喊住方剔除了一堆不知道師兄們從哪兒提溜回來的小魚小蝦泥鳅,這些小東西長得小,刺多,殼多。
老頭和師兄們只吃軟肉,自己懶得剔,便全扔給了落閑,而且還格外不客氣地讓落閑別弄得血淋淋的,魚和泥鳅要整條的,蝦要整只的。
“六師妹~快來快來!”四師兄調子高昂,雙眼裝滿迫不及待的歡喜。
落閑放下手中随便削尖的竹片。整個無名派只有兩把刀,五師兄背上那把劍,以及廚房那把菜刀。
五師兄嫌棄這些東西太腥、太臭,所以讓落閑自己想辦法,落閑只得自己削了支小竹片姑且用着。
正好全剔除好了,盆中若不仔細看那些小東西腹部,一條條宛如活得般,根本看不出裏面骨頭已經全部完完整整剔了出來。
落閑簡單沖了下全是腥味的手,起身跟着四師兄。那邊梧桐樹下,除開十一師兄外,還癱着四個人。
老頭子搖着蒲扇,晃着躺椅。
大師兄正拿着小剪刀剪他的銅錢紙,剪一下就得往正撚着針,為自己衣服上繡漂亮紋路的二師兄那邊咳。
咳一下,二師兄就得瞪下眼睛,恨不得用手裏的針把大師兄嘴給縫上:“死病鬼,你敢不敢腦袋往另一邊?”
似是聽見四師兄喊落閑,幾人不約而同指着遠處的竹林,道:“老四,去那邊。”
四師兄不解:“為什麽?”
“那邊風景好,和你的歌聲最配了。”
“對哦。”四師兄一拍腦袋,開開心心拎着落閑去竹林。
落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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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臉上嫌棄其實可以适當收斂點的。
不過等落閑跟着四師兄,來到竹林,聽見四師兄說頭一天,不需要落閑幹什麽,站在旁邊聽着感受一下就行。
落閑聽過四師兄吹唢吶和唱喪歌,仔細想想,其實應該也還行?
直到四師兄第一個調子開口。
鳥雀乍飛,蛇蟲鼠蟻頃刻逃散,竹葉簌簌作響。
本就做好準備的落閑,神魂猛地一個激蕩,聲音直擊五髒六腑。
她才明白自己先前的想法錯得多麽離譜。
星河漸起,唱過瘾的四師兄終于意猶未盡收起嗓子,俊秀臉上發紅,開心地收了下語調:“真開心,六師妹,明天繼續~”
落閑:“……好。”
這天晚飯,在五雙帶着憐惜的眸子注視下,落閑入門近一年,除了第一天那個飛過來的雞腿,她很榮幸第二次吃到來自本門的葷菜。
雖然只是一只拇指大點的小蝦。
第二日。
落閑整個一下午依舊聽四師兄用哼着各種稀奇古怪的調子,有的聽着令人心裏發慌,有的聽着忍不住讓人心生躁悶,有的聽着令人髒腑擠壓般的難受,有的聽着令人雙目眩暈……
第三日。
第五日。
……
調子時高時低,起伏不平,最開始只有一個令人躁怒的調子,再後來上一息暴躁,下一息怨恨,兩種情緒來回交織。
變換的調子越發得快,因調子而起的情緒、身體不适也随之越來越快。不過漸漸的,她便熟悉了這些調子。眩暈感和煩悶感逐漸消失,臉色歸于平常,即便四師兄調子再如何,落閑皆能毫無反應。
聽夠了四師兄的調子,四師兄開始讓落閑站在竹林裏聽別的。
聽風聲,聽葉子簌簌聲,聽水流聲,聽蟲鳴聲。
不僅要聽,還要落閑說出在哪個方向,這些聲音有什麽不同。比如一片葉子響和兩片葉子響有什麽區別;水從不同石塊上滑過的時候,聲音又有什麽不同;藏在洞穴裏發出的蟲鳴和在外面泥土或者草葉上發出的蟲鳴有什麽不同。
落閑聽不出來。
于是上樹、蹲河邊、蹲蟲子洞……
等落閑終于清楚區別後,四師兄又讓落閑閉上眼睛,聽不同東西所發出的聲音。
這個不同的東西所指的是,同一顆樹上,同一根枝丫上的兩片葉子。
修真界中沒有兩樣完全相同的物件,而據四師兄所言,每一樣物件皆有屬于自己的旋律聲調,同一陣風拂過的兩片葉子發出的聲音一定不同。
于是落閑可以盯着一片葉子,看它的形狀,聽風吹過時因為葉脈走向而産生微妙的變化。她還撬了蟲子的洞穴,把蟲子捉出來,蹲在地上盯着蟲子看一整天。
在落閑已經能閉眼準備說出自己所在範圍內,風拂過一顆樹上哪些樹葉,那些樹葉大致形狀。道出什麽時候水流會有微弱的減少,根據蟲鳴判斷藏在洞穴中的蟲子是老是幼,是健全還是缺胳膊少腿後。
四師兄随手折下葉子讓落閑來根據她所觀察到的,來吹出獨屬于這片葉子的音調。
這次前所未有的容易。
夜晚,推着十一師兄回屋後,落閑取來放在床頭已經背了足有三分之一的厚書。給人拉上鬥篷後,落閑來到床邊輕聲念起了起來。
自從每日服了清晨從梧桐樹葉掉下來的晨露,十一師兄體內的蝕骨毒沒有再蔓延,不過以前還會動動下颌回應她的十一師兄似乎一直陷入沉睡中。
呼吸淺淡,自來了無名派除了第一日,便再也沒有清醒過。
不過在看了書中數之不盡的內容後,落閑再一次清晰了解到,十一師兄所經歷的是怎樣的噩夢。
神魂雖毀,但意識還在。他身上疼痛分毫未減,蝕骨毒乃極陰之毒,一點點将活人骨骼化成塵土。
只要清醒,每日每夜每時每刻,無不感覺骨骼似萬蟻噬咬,痛不欲生,感受到自己皮肉、骨頭在空氣中腐朽化作泥土。
所以在十一師兄獨自待在蛇窟裏的時候,只要清醒過來,就能感受到山洞中腐爛的屍骨,蛆蟲在肉體中啃噬,惡心的幼蛇在身上纏繞……
書上說,祛除蝕骨毒最好的法子是去骨,将含了毒的骨全部砍掉。
其次只能換具身子。
但顯然,這兩個法子對于如今的十一師兄全不可能。半個身子悉數盡毀,不可能,也不能去骨。而悉數碎成光點的神魂也無法轉移身子。
但只要十一師兄還有呼吸,毒還沒侵蝕全身就有機會。
不醒來挺好的,就這樣好好地休息。
念了一會兒書,落閑怕十一師兄覺得太過枯燥,轉而心中默背。
她來到窗邊,折下一片梧桐葉。經過無數個日夜的觀察,她很快便将梧桐葉的葉脈形狀特殊之處記下,拿到嘴邊,依着梧桐葉天然走勢,吹出梧桐葉本身的音調。
葉片發出的聲音清澈動人,以事物本身而來的音調,便是它們本身的旋律。分明沒有摻雜任何別的曲音,卻動聽至極,輕而易舉融入柔和晚風中。
四師兄過後是三師兄。
三師兄懶散慣了,直接扔了好幾本書給落閑,讓落閑倒背如流後再來找他。
這幾本書看得落閑更是頭暈眼花,五行她尚且懂一點,畢竟與修士體內靈根對應。可是什麽八卦、方位、天幹地支、地勢……
念起來拗口不說,實在過于晦澀難懂。
在落閑連着幾日通宵達旦,硬着頭皮背下來。無論三師兄提什麽問題出來,落閑都能對答如流後,三師兄直接把落閑扔在竹林裏,讓她自個兒走出來。
星河漫天,荒草直直蓋過半個身子,落閑一開始憑着記憶往方才來的路走回去。不過很快她就發現,她又回到了原點。
于是她看着天上的星辰,她試着移動步子,一邊移動一邊看天上星辰。很快,她發現這個星辰是假的。
竹林外,無名派六人齊齊看着竹林中打轉的落閑,在落閑腳下有個散着靈光的陣法,就是那個陣法将落閑困在一丈天地中。
二師兄雙手環胸:“六師妹資質愚鈍,此道本就不易,你這個未免過了吧。”
三師兄打了個哈欠,惺忪狐貍眼半睜不開,語音慵懶:“确實愚鈍,不過這話等你教她時,我再原封不動送給你。”
落閑足足用了十天,才磕磕絆絆從竹林中出來。
不過很快,第二天三師兄又把她扔到樹林裏。
這次樹林中大霧彌漫,沒有星辰,甚至連一掌之外都看不清楚。
這次落閑足足花了一個多月時間才出來,出來時,接她的是二師兄。
二師兄道:“過來雕花。”
身上繡滿紋路,乃至房屋中繡滿柔媚好看花的二師兄,仿佛格外喜歡那些精美的東西。
他讓落閑做的事也是這樣。
他讓落閑在各種東西上雕花,必須雕得好看,怎麽才叫好看?二師兄所說與四師兄所說莫名契合。
那就是順萬物而來。
順着葉片本身能吹出最動聽的音調,那麽順着事物本身生長規律而來,就能雕出在這件物品上最好看的花。
可是二師兄要求的比四師兄要求的更為嚴格。
一片葉子有自身的脈絡走向,但在二師兄這裏,一片葉子不同的地方顏色、厚度、濕潤皆為不同。
那麽落閑要想在一片葉子上雕出最好看的花,因為葉片每處的不同,下手的力度、勾勒的紋路、輕重、手法也要随之變化。
但凡所見之物,二師兄全會讓落閑雕花。
“醜。”
“醜。”
“難看死了。”
“用腳刻的都比你好看。”
“太醜了,拿遠點,別傷我的眼睛。”
落閑能聽見無數次這種話,在每次被二師兄否定後,落閑只是收回,盯着手中的東西許久,而後拿起相似的再次雕刻。
直到二師兄說可以,落閑才雕刻下一樣。
看着被否決了五十八次的落閑,又一次盯着手中物品入神後。
二師兄收回視線,斜了眼樹葉蓋臉,正睡覺的三師兄。
他道:“那句話,我還給我自己。”
落閑确實天資愚鈍,領悟力、記憶、靈根、根骨,沒一樣行的。
但就是這麽個沒一樣拿得出手的人,在被瘋狂施了超過她本身能承受的數千倍壓力後,本以為該倒地不起的時候,再看過去,竟然發現她在不知不覺中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于是他們情不自禁再次往上面添加重量,可即便做的一點都不出色,甚至可以說一塌糊塗的人,到最後總能踉踉跄跄站起來。像極了一根沒有極限的彈繩。
萬物皆可雕刻。
不知不覺一開始只會說醜,各種挑毛病的二師兄,開始點頭。
“勉強。”
“就這樣吧。”
“還算看得過去。”
這日飯桌前,落閑認真盯着無名派六人,從老頭開始挨着一位一位,說哪位哪位臉下的骨頭适合雕什麽模樣的花,那花的形狀,花瓣的紋路,花的哪處下手該重點哪處該輕點,因為骨骼質地有些許偏差……
無名派六人背脊均一寒。
落閑成功趁六人愣神之時,再次搶到菜碟。
無名派六人:……
飯後,二師兄咬牙切齒:“滾!有多遠滾多遠!”
也是在這期間,落閑才充分認識到當初二師兄說十一師兄骨相絕美,是美到如何程度。
而且她也看出,因為血脈交彙,大抵十一師兄融入容玖瑜的血更多,皮相看起來相似的兩人實則骨相完全不同。
她隔空描摹着十一師兄眉眼,僅有眉眼骨相與皮相完全貼合,這便是曾經十一師兄唯一一處真正屬于他自己的。
難怪這雙昳麗矜傲的眉眼與那病弱的皮相這般不符合。
難怪她這般喜愛十一師兄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