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筆記
柏林的冬天很少見到太陽,通常不是陰雨連綿就是大雪紛飛,戶外溫度永遠在零下徘徊。
今年好像要比以往冷上一些,各地都在下暴雪。機場運轉的航班減少一半,弗朗茨的工作量也減少一大半,從南美洲回到德國的這些日子,他總共就沒上過幾次飛機。
空閑時間他也不愛回家,父母自他成年以後就分居兩地再不管他。于他們而言,撫養繼承人的任務早在兒子成年那一天就完成了,剩下的就看他自己有沒有能力活到繼承家族財産的那一天了。
他時常待在柏林的粉紅小別墅裏,這是他所有不動産裏最喜歡的一棟房子,用他自己的工資買的,他從來不讓女人在這兒過夜。
可是最近小別墅的暖氣壞掉了,沒修好之前,這裏冷的像個冰窖。弗朗茨不想住到別處去,思來想去,摁響了對面沃爾納的門鈴。沃爾納的別墅外表是純白的,門前的雪山玫瑰盡數枯萎,被積雪層層覆蓋,弗朗茨遠遠看了看自家門前,他的玫瑰也早已枯萎,門前一樣的荒蕪,一樣的冷清。
世上沒有一支玫瑰能挨過凜冬的雪虐風饕,他想念它們在夏日裏肆意生長的模樣。
外面還下着大雪,确認過身份的下一秒,沃爾納就放他進來了,他正在吧臺裏沖咖啡,見他進來後随後一問,“找我有事?”
弗朗茨道:“我家的暖氣壞了,能讓我住你這兒幾天嗎?”
“可以。”沃爾納示意了一下二樓,“房間在上邊。”
弗朗茨擡頭看了一眼,又問,“我能睡白蓁蓁睡過的那間嗎?”
“不能。”沃爾納的拒絕不帶猶豫。
沖完咖啡端起杯子經過他身邊時,弗朗茨從他微擡的下巴和毫無變化的表情裏讀到了一種無聲的驕傲,“那是我睡的。”
一個月以前,他們曾在紐約大吵過一架,因為白蓁蓁跑掉的事情。弗朗茨責怪他毫無本事,連個人都能看丢,沃爾納嘲諷他光說不做,有吵架的功夫這會兒早把白蓁蓁從中國抓回來了。
在不歡而散的一個月以後,柏林的再次會面顯得格外平靜,平靜到只剩下屋內溫暖幹燥的空氣,冒着熱氣的咖啡,鐘表轉動的聲音滴答滴答,濃郁醇厚的咖啡香氣浮動鼻端。
他們的關系很微妙,情敵不像情敵,朋友不像朋友的,沒了白蓁蓁的存在,兩個人誰也不愛搭理誰。
沃爾納每天都待在書房研究他的筆記本,他在破譯一段密碼。
弗朗茨偶爾也能幫點忙,不過這個忙大都局限在端茶倒水和看雪。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沃爾納的書架上有許多擺件,最顯眼的莫過于那一捧栩栩如生的永生花。
摘取自夏日最鮮豔的兩朵紅白玫瑰,經過脫水烘幹染色三道工序,将本該枯萎的生命關在玻璃罩子裏,定格成瞬間的永恒。
這是一捧能熬過無數冬天的玫瑰。
永不凋謝的鮮花最早就誕生在德意志的土地上,上世紀的人們說它意味着亘古不變的愛情。
日耳曼是一個完全不懂得沉溺浪漫的民族,可他們創造出了世界上最浪漫的愛情觀念。這聽起來很奇妙,就跟格林童話的原産地是德國一樣奇妙。
“你還會買這種東西當裝飾?”寓意愛情的永生花跟沃爾納這間無趣的書房實在不搭。
沃爾納翻過一頁筆記,朝他解釋,“那不是買的,是白蓁蓁做的,紅玫瑰偷得你家的。”
難怪去年夏天一回家弗朗茨就發現了自家的紅玫瑰莫名其妙被捋禿了一簇。
不用想都知道白蓁蓁肯定失敗過很多次,最後成功的只有這一個。弗朗茨舍不得弄壞它,就把它擺回了原處。
在這捧花身後的不遠處,他看見了書架上那一整排不同語言卻碼得整整齊齊的格林童話譯本。
随手抽出來的一本是丹麥語,是六十年代以前的一則版本,這一版較之新一版的翻譯存在着些許差別,他們把白雪公主翻譯成了白雪天裏出生的女孩。
弗朗茨剛翻過幾頁,腦子裏忽然靈光一閃,轉頭對沃爾納說,“如果你要找一本格林童話來當舊筆記的密鑰,除了考慮它的翻譯語言以外,是不是還得考慮一下這本書的出版時間?”
骨瓷咖啡杯扣在底座上發出一聲清微的脆響,從沃爾納驟然緊縮了一下的深碧色眼眸,弗朗茨覺得他應該是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他口中的舊筆記,就是沃爾納正在研究着的那本漆黑色的陳舊筆記。
裏面寫滿了童話故事的節選,每頁底部都有個頁碼,頁碼并不規律,第一頁就是36,第二頁是43,第三頁……第四頁……依次下去。頁碼寫完了一整本,內容到後面卻逐漸減少,有的地方甚至簡略到只剩下一個童話故事的标題。
再加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塗鴉,星星小鳥小月亮什麽的,一眼看過去,就像是小學生不想寫作業,一寫就分心,越寫越崩潰的樣子。
整本筆記最端正最清晰的字跡就是那些頁碼。收到它的時候,沃爾納并不知道它意味着什麽,因為筆記本沒有署名,字跡卻莫名眼熟,像是他自己寫的。
和舊筆記一起寄過來的還有一張照片和一串鑰匙。以前不知道照片上的那個女孩子是誰,沃爾納曾經以為是寄錯了,還給退回去了,結果退回失敗,因為寄信的人已經去世了,而她的後代并不知道這東西的來處。
東西在書房閑置好久,碰上白蓁蓁以後他才慢慢正視起來。這本筆記可能跟他的過去有關,那些雜亂無序的頁碼,也不一定是單純的頁碼,而是一串密碼。數字密碼的局限性很高,最簡單的是采用置換方法,比如1=B,2=A,3=D,4=C等等,這個方法沃爾納試過,可不論怎麽組合都組不出來一句完整的話。難一點的就在于加入密鑰,找一本書,或者一道數學題,一個公式,任何能跟數字沾邊的東西都可以成為一串密碼的密鑰,找到密鑰就能很容易地破解。
這本筆記的密鑰一定是本童話書,否則童話節選毫無意義。
至于是哪一本……暫時無從得知。
沃爾納只得一本本地試,他腦子再好也猜不到上輩子的自己讀過多少童話書。他試完三種語言,分別按照第一頁第三行的第六個字母,第二頁第四行的第三個字母……組出來的不論是單詞還是句式,都是前言不搭後語,古裏古怪的。
他考慮了弗朗茨的建議,覺得他說的有可能是對的。不同年份出版的格林童話,在翻譯上也存在着某些細微差別,因為負責翻譯的人不一樣。真正的密鑰應該收錄在那一本于1930年前後出版的格林童話。
“還有一點我一直覺得奇怪。”弗朗茨将筆記本翻到後半部分,“這些節選的字跡越往後越潦草,我大概猜測你可能是沒有多餘的時間将它填完。可既然時間緊迫,為什麽還要一頁頁翻過去多填一個潦草的故事标題?就為了營造出一種小孩子補作業的緊迫感嗎?不補完明天上學要挨板子的那種?”
沃爾納也沒有答案。
他從書架上抽出了一本書頁泛黃的格林童話,他依稀記得,這還是他從舊貨市場裏找到的。它真的太舊了,經年累月的磨損讓紙頁變得很脆,稍稍用點力都會散架,出版時間是一九三四年,翻開書頁,映入眼簾的兩個字讓他感到呼吸微微一窒。
上面是兩個蓁字。
那些刻意寫上去的标題才代表着真正的密碼順序。以頁碼作為排列,再聯系筆記上的數字組成破譯,得到的,就是一串巴黎的舊址。
三月,驚蟄已過。
早上起的太晚,錯過了爸爸上班的車,白蓁蓁得自己去醫院,坐的地鐵。其實她已經考過了駕照,車也配好了,但技術不怎麽樣,坐地鐵更顯輕便。
将近十點的地鐵早就過了高峰期,除了花費時間長一點還真沒什麽太大缺點。
買好早餐到醫院,正好看見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從醫院出來。大致分成兩撥,穿白大褂的那一波自然是他們醫院各科室德高望重的主任,走在最前面的是她的父親,而另一波是西裝革履相貌各異的外國人士,手中提着公文包,男女皆有。帶頭的是一位較為年輕的白人男士,梳着精神飽滿的大背頭,筆挺的西裝面料看起來價值不菲,正态度禮貌地同她父親握手交談着些什麽。
是個生面孔。
白蓁蓁一邊往階梯上走,一邊将目光瞥向那邊,心不在焉地回想自家醫院什麽時候有外籍病人了。
她沒注意到身邊有人匆匆跑過,來勢洶洶,像一陣疾風似的狠狠撞上她的肩。她護着手裏的豆漿,沒顧得上穩住重心,條件反射地閉上眼朝前撲去了,耳邊響起好一頓驚叫。
臉沒着地,半空中被人扶住了。再睜開眼,白蓁蓁發現是那個年輕的白人男子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她沒什麽損失,倒是對方臉上的表情驚魂未定。她感覺到自己端豆漿的那只手有點輕,低頭一看,蓋子不翼而飛,杯中空空如也,白人男子那一身價格昂貴的深藍色定制西服已經被潑上了一幅極具藝術喜感的深色山水畫,片片雪白的燕麥就是山峰裏嶙峋的怪石。
如果她沒有看錯的話,那上面還散發着一絲隐隐約約的熱氣——這叫什麽?這就叫東方欲曉雲蒸霞蔚,疑似銀河落九天。
白人的助理發出尖叫,西裝五萬八一件,歐元單位的!
白蓁蓁的父親臉色一變,迅速上前致歉,這可是醫院的投資爸爸。
可投資爸爸卻輕手輕腳地放開了他的閨女,換上一副十分詭異的尊敬表情,操着一口異常優美的倫敦腔詢問她,“小姐,是否需要為您新買一杯……”他瞥了一眼自己的西服,好像還悄悄嗅了一下,不确定地發問,“這是牛奶嗎?”
“不,它是豆漿。”白蓁蓁眨巴着眼糾正,雙手比出一個五和一個八,“加過燕麥的,要賣五塊八一杯,人民幣單位的。你若真的有空,就替我去門口再買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