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鳥兒
當鳥兒死去的時候,
它身上疲倦的子彈也在哭泣,
那子彈和鳥兒一樣,
它惟一的希望也是飛翔。
——《當鳥兒死去的時候……》
--
醒來沒看見人,一摸被褥,身旁的位置冰涼涼。
弗朗茨最近都是跟沃爾納一塊睡的,不是因為沒房間,公寓裏多餘的客房有很多,他只是不太喜歡一個人睡覺。從前能找女人當床伴,現在女人都不能找了,沃爾納就成了新床伴,會替他半夜蓋好棉被的最佳新床伴。
他蹭了他一個多星期的床,每天早上醒來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他,今天突然沒看見,還真挺寂寞的。抱着被子回想了一下,他想起來昨晚沃爾納說過要去警局撈白蓁蓁的,她由于身份不明的緣故被警察扣住了。
撈了一晚上都沒撈回來。
他們能去哪?
弗朗茨一邊給他打電話一邊給自己準備早餐,打兩個兩個沒接,打三個三個沒接。
他有些納悶,沃爾納總不可能是撈着撈着把自己給撈進去了吧?
随後他聽見了門鈴。
開門後,站在門外的沃爾納見到他拿着鍋鏟系着圍裙的賢-妻-良-母男媽媽式新造型時,難得詫異了一下,“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四體不勤處處要人照顧的巨嬰。”
沒想到還能出演絕望主婦?
“……我是個17歲就能獨自走遍全世界的絕世天才。”
“絕世天才,我聞見了廚房裏培根糊掉的味道。”
幾分鐘後的餐桌:
兩個人面前的盤子都擺上了黑乎乎的三明治。它很奇妙,它奇妙就奇妙在能在散發着奇怪焦糊氣味的同時還能讓人察覺到隐藏在薄薄吐司片下的淡淡黃油香。
沃爾納抱着嘗試的心态咬了一口,剛嚼了兩下就表情寡淡地吐出去了——絕世天才的世界他不懂。
“我想同你解釋它是個意外……”弗朗茨拿刀叉翻了翻三明治,然後自我嫌棄似的抽了抽嘴角,“好吧,是比意外還要嚴重上那麽一點點。”
“先不說這個,”他扔掉刀叉問起了正事兒,“你去哪了?我給你打電話沒人接。白蓁蓁接回來了嗎?”
沃爾納拿起餐巾擦了擦唇,“我正要告訴你這件事,白蓁蓁生病了。我昨天送她去了醫院,回來換件衣服就得再過去,要一起嗎?”
“當然了。”早餐徹底失敗的弗朗茨自覺地收起了盤子,一邊收一邊關心,“生的什麽病?嚴重嗎?”
“不用太過擔心,只是普通的發燒,現在在輸液,應該快醒了。”沃爾納看着他收起盤子丢進水池,挽起袖子一副準備自己動手的樣子,忍不住誇了一句,“我說句實話,你刷碗的樣子比做飯要熟練太多了。考慮過來我家當個幫傭嗎?蘇珊她需要個幫手,我現在發自內心地向你提出面試邀請。”
蘇珊是他這座公寓的鐘點工,負責日常清掃除塵,在他們居住期間準備午餐和晚餐的一切事務。她做的很好,盡職盡責,身上唯一的缺點就是不太懂得如何使用洗碗機。沃爾納是個善良的雇主,最近已經在開始幫她物色人選了。
面對他那發自內心的誠摯邀請,弗朗茨擺上了最具營業性質的假笑,“謝謝您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給予我這個難得的機會,我也發自內心地建議您立刻滾蛋。”
---
她夢見了一首詩。
學生時代最喜歡的一首小詩,來自于一位俄國詩人。
當鳥兒死去的時候,
它身上疲倦的子彈也在哭泣,
那子彈和鳥兒一樣,
它惟一的希望也是飛翔。
夢境的深處有茫茫雲霧,銀白月光安靜灑落。
她看見漆黑的軍裝。
看見52個白鍵和36個黑鍵交錯眼前。
看見燈花微弱,銀砂似的月光籠罩着他,琴聲沉郁內斂,從他的指尖流淌進她的心間。
那是一首創作背景跟月光沒什麽關系,卻總是被稱作月光的曲子,她花了很多個晚上才學會彈奏,月光曲成了繼小星星以後她唯一會彈的鋼琴曲,是沃爾納親自教的。不過她的腦子實在不算活絡,手也太小,八度都有點夠不着,重複了數百遍才勉強做到,也曾誇張到把整張樂譜都背下來,就為了不再出錯。
經年後,每個音符都在她的腦海裏歷久彌新,可她的彈奏卻沒有因此變的更加熟稔,反而比最開始還要膽怯。
這次彈錯可就再也沒人替她糾正了。
索性……就不彈了吧。
一首破曲子而已,她也不是非要學,僅僅只是想多找些借口讓他陪她。
還有塗那些亂七八糟的空白圖畫,她也不是有多喜歡玩彩鉛水彩,只是因為弗朗茨會畫畫,卻老是沒時間填色,久而久之的,她一看見空白圖畫強迫症就發作。
這東西她沒法控制,人是一種習慣成自然的動物。
習慣了安逸夢幻的童話世界,碰見危機四伏的現實就無所适從;習慣了硝煙彌漫的戰場,對茍延殘喘的生命可能就不屑一顧。
南方來的燕子适應不了北方森寒,北方的森寒也承載不了燕子的任何向往。數萬年過去,時間早已将南遷越冬的習性刻入候鳥的骨髓,成了候鳥與生俱來的本能。可是每年冬天,在那些晶瑩剔透的白雪之下,人們總能尋到幾只凍死的候鳥屍體。
它們忘記遷徙了嗎?
她寧願相信它們是在期盼着某日冰消雪融雲散霧開。
向往天空的飛鳥通常比陸地的生物更加固執,一生不會落地,喜歡睡在風裏,觸摸雲海和太陽,和月亮和星星說悄悄話,就連栖息都愛占據最高的枝頭。
落地就意味着它自願結束流浪。
了無牽挂者忘生,心有所愛者忘死,她曾經堅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的人生是後半句,心懷所愛,則無謂生死山海,可到頭來卻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就應了前半句的事——了無牽挂到最後連生的希望都慢慢堕進了煙海。
當鳥兒死去的時候,
它身上疲倦的子彈也在哭泣,
那子彈和鳥兒一樣,
它惟一的希望也是飛翔。
--
九月的第一個星期一是美國人的勞工節,有時候還會碰上中學生們的暑假的最後一天。這一天意味着什麽,大人們不用工作,不用勞動,孩子們的最後一天狂歡,一大堆人聚集到大街上舉行□□。
美利堅的子民太喜歡□□了,開心的時候□□,難過的時候□□,示威的時候□□,抗議的時候也□□,除了給馬路造成交通堵塞,給開罰單的交警們造成更大工作量以外沒有任何積極的意義,這種奇怪的執念是德國人一輩子都無法理解的。
三個小時了。
他們已經在這破地方堵了三個小時了!
負責開車的弗朗茨忿忿不平地把新領到的罰單揣進口袋,“我上輩子究竟做錯了什麽才會連着三天被開五張罰單。”
地點還他媽的是同一個,連警察都是同一位,前前後後收了他六千多的罰款,那位警官整個月的kpi都被他承包了。
其實準确來說只有四張,有一張是弗朗茨故意的,蓄意傷人,撞的是江其葉,性質惡劣到能夠立案的程度,最後只罰了三千。
它像一個魔鬼開端,接下來的兩天內他又在這個地方開了連續四張罰單。
市區本來就擠,前邊的那輛還開得慢吞吞像只即将百年的蝸牛,弗朗茨按着喇叭催促,問沃爾納,“你剛才說白蓁蓁在哪個醫院來着?人太多我沒聽清。”
沃爾納随口一回,“長老會。”
窗外又掀起了一陣歡呼,弗朗茨又沒聽清,又問了一遍,“你大點聲,哪個醫院?”
沃爾納拔高了聲音,“長老會,哥倫比亞醫學中心。”
歡呼聲潮水般逐漸退去,聽清了醫院名的弗朗茨腦子一嗡,僵硬地轉過了臉,“江其葉也在那兒。”
“……”
“我前天剛把他撞進醫院。”
“……”
“第一次機器出了故障,檢查結果是錯位;後來發現情況不對,再次檢查結果就變成了骨折。”
“……”
“你說白蓁蓁她醒了之後會不會亂跑?會不會因為迷路陰差陽錯地竄進江其葉的病房?她的病房在幾號?”
“1402,單人病房。江其葉的病房是幾號?”
“……1401。”
1401的隔壁是1403,對面就是1402。
沃爾納窒息了,“我上輩子究竟做錯了什麽這輩子要遇上你這種豬猡一樣的隊友?”
他根本沒法同他撇清關系,因為在白蓁蓁眼裏他們倆根本就是一丘之貉同種貨色!
這倆半斤八兩的難兄難弟們闖了一路紅燈,聯手收割了四張罰單,在今天這個全員□□格外自由的日子裏為紐約市創造出了美好的GDP,終于趕在二十分鐘內成功抵達了醫院。
氣勢洶洶的兩個人像劫匪似的闖進1402病房,看見的是白蓁蓁穿着病號服,駐足窗前喂食白鴿的安靜身影。停在她手腕上的那只白鴿并不怕生,正微微側着腦袋去啄她掌心的面包屑。
弗朗茨搶先發了問,“你……醒了?身體還好嗎?出去過嗎?”
她聽見後,也微微側了腦袋,懵懂的神态同白鴿如出一轍,“出去哪兒?”
作者有話要說:
重要的話要說三遍,出現三遍的詩=全文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