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1)
奶奶的那金镯子可不單單是個貴金屬, 它是奶奶的嫁妝,戴了大半輩子了,原本是一對, 羅淑芬嫁進陳家時, 奶奶另外給買了三金, 都沒舍得把它給兒媳婦。
陳雨軒考上大學時, 全家都很高興,奶奶就把镯子給了陳雨軒一只,說另一只等她結婚那天再給她。
卻沒想到,今天竟然直接給了陳歆沫!
這是認定了她倆是一對了還是怎的?
別人什麽想法權且不說, 羅淑芬只怕是最難受的那個, 老太太這一舉動,仿佛在說自己這個兒媳婦比不上孫媳婦,而且, 她剛教訓過女兒, 讓她不準跟陳歆沫胡來, 奶奶就跑出來撐腰,這不是添亂嗎?!
原本還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告訴老太太實情, 這會兒羅淑芬也不猶豫, 走過去拽住陳歆沫的胳膊就要去掉那手镯,邊去還邊說着。
“媽, 結婚可不是鬧着玩都,小沫可不是活人,它是機器人。”
“啥?機器人?”
老太太一看兒媳婦要撸孫媳婦的手镯子, 不樂意了,上手扒拉開兒媳婦,皺着眉頭道:“你可瞎扯吧!真當我老眼昏花連個真人假人都分不清?你看看蘿蔔腿, 再看看小沫,那能一樣嗎?”
Robert是羅淑芬取得名字,奶奶念不好,總喊成蘿蔔腿,陳雨軒就把蘿蔔腿設定成了Robert的真名,省得識別不了。
Robert做為三代流水線生活型,不僅粗糙,邏輯程序還死板,雖然比起一代二代已經很逼真了,可比起陳歆沫,那簡直就沒眼看,學習系統也不太完善,新菜譜都得學好幾天,還得練習,練習也可能失敗,奶奶心疼材料,基本都是吃的出廠菜譜。
陳雨軒倒是想過賣了Robert,再換個六代七代的,可二手AI價格大打折扣,奶奶覺得虧,再加上除了菜譜不好更新,其他家務Robert做得都很不錯,陳雨軒給換了幾次零件後,耗能也少了,也就一直用着了。
何況,就算不提Robert,比起其他六代AI,甚至是高定AI,陳歆沫的逼真程度都是首屈一指,別說奶奶眼神不好,就是眼神好的羅淑芬當初也沒看出陳歆沫是AI,還是陳雨軒主動告知的。
奶奶這麽說,羅淑芬一點兒沒覺得意外,而是苦口婆心道:“媽,我還能騙你不成?小沫真是AI,不信你問爸,還有建業。”
陳建業是陳雨軒的父親,清官難斷家務事,他夾在媽和媳婦之間就是個和稀泥的,一般不管誰說什麽,他都是嗯嗯啊啊,盡量兩頭都糊弄過去,能不鬧矛盾就不鬧矛盾。
聽到媳婦問自己,陳建業拿起手機邊擺弄邊“啊”了一聲,充分發揮自己和稀泥本色。
羅淑芬瞪了他一眼。
“你啊什麽啊?快跟媽說小沫是機器人啊!”
陳建業配合道:“嗯,哦,是。”
羅淑芬立馬挺直了腰板,“聽見沒媽?小沫是機器人。”
老太太冷哼一聲,把羅淑芬撸了一半的金镯子又給陳歆沫撸了回去,還捏了捏她柔若無骨的小手,那手暖和和嬌嫩嫩的,哪是Robert那橡膠手能比的?
老太太吊着眼角道:“你都問到建業臉上了,建業能怎麽說?說小沫不是機器人?回頭你還不得給他氣受?”
羅淑芬冤枉死了。
“我哪敢給他氣受?小沫真是AI。”
老太太不信。
“我知道你喜歡那個小鄭,一心想讓小雨嫁給他,可你也不能這麽編排咱們小沫,剛剛你閨女的話你沒聽見嗎?你閨女占了人家便宜,還背着人家相親,這是人幹事?現在你還慣着她,連這種謊都說得出口,你也不看看你把我好好的孫女都慣成什麽樣了?”
羅淑芬氣得胸口起伏,聲音都拔高了好幾度。
“什麽叫我慣的?要不是我天天操碎了心,她能這麽順順當當考上大學?能這麽年輕輕就當上國家一級研究員?從小到大你們誰管過她?我管她你們還說我後媽,說我管得嚴,還背着我偷偷放她跟同學出去野到半夜才回來,這會兒說我慣的?我累死累活操持這個家我容易嗎?!”
老太太:“我也就有了蘿蔔腿才不幹活了,以前你們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家務活不都是我幹的?到底誰累死累活?”
羅淑芬:“我又上班又教育孩子,周末放個假都不消停,我怎麽就不是累死累活了?”
眼看倆人就要吵起來了,陳建業和老爺子趕緊攔着,這種場面一年不說去七八次,三五次總還是有的,幾十年都這麽過來了,爺倆也是熟門熟路的很。
一個說:“大過年的,別吵吵,不吉利。”
一個說:“淩靈可還在這兒呢,人家難得來咱們家守個歲,就是看你倆長輩嚷架呢?”
這兩句話全到戳到了婆媳倆的軟肋,一場婆媳大戰成功偃旗息鼓。
陳建業拽着羅淑芬上了樓,爺爺則示意陳雨軒攙上奶奶繼續打麻将,趕緊将這不太妙的氣氛壓過去。
原本是陳建業兩口子和奶奶、淩靈湊一桌,老爺子一邊喝茶一邊看,這會兒陳建業兩口子都走了,正好空下兩個位置,陳雨軒和陳歆沫一人一個。
幾人重新坐好,奶奶戴上老花鏡,也不看牌,眯眼看着陳歆沫,寬慰道:“你婆婆就是太喜歡那個小鄭了,一時反應不過來,她其實也沒什麽壞心眼,你別跟她計較,等過幾天她明白過來,就知道你的好了。”
“放心吧奶奶,我一點兒也不在意。”
奶奶伸出橘皮般的手,慈祥地摸了摸陳歆沫的腦袋,笑道:“真是個好孩子,委屈你了,以後有事別憋着,告奶奶說,奶奶給你做主。尤其是小雨要是再敢在外面勾三搭四,你就……”
奶奶頓住,瞟了自己親孫女一眼,像個老頑童似的,擺了擺手,示意陳歆沫附耳過來。
陳歆沫聽話地側身奉上耳朵,老太太遮着嘴在她耳朵邊小聲嘀咕,陳歆沫一邊聽一邊紅唇張出了個小小的“o”。
“這……這不太好吧奶奶?”
“怎麽不好?聽奶奶的準沒錯。”
“可是……我不敢,我得聽軒軒的。”
奶奶心疼地按了按她瘦小的肩膀,朗聲道:“咱們家,我說了算,別說小雨,就是小雨她爸她媽都得聽我的,連你爺爺都得聽我的,你聽小雨的,不也就是聽我的?是吧小雨?你說,你是不是得聽我的?”
陳雨軒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窩裏來。
她能怎麽說?
別說大過年的不能給老人家找不痛快,就算是平時她也不會随便惹奶奶不高興。
陳雨軒點了點頭,哄着老太太高興道:“是,奶奶說了算,我都聽奶奶的。”
奶奶得意的像個孩子。
“看,我說的吧?你聽她的?那她還得聽我的呢,我的話就是那個一級……一級啥來着?”
Robert補充:“一級命令。”
“對!一級命令!所以聽我的準沒錯。”
老太太大約是還惦記着羅淑芬“誣陷”陳歆沫是AI的事,故意用了平時不怎麽懂的機器人指令。
陳歆沫有些遲疑,轉眸看向陳雨軒。
“是這樣嗎?奶奶的話就等于一級命令?”
吃一塹長一智,陳雨軒才吃過一級命令的虧,怎麽可能再吃第二次?她警鈴大作,剛想繞開這個話題,一轉眼,正對上奶奶虎視眈眈的眼。
“小沫問你呢,怎麽不說話?”
陳雨軒有苦說不出,只得搪塞道:“我剛剛沒聽清楚,它說什麽來着?”
陳歆沫重複了一遍,“奶奶的話是不是就等同于一級命令呢?”
陳雨軒忍辱負重擠出一個字:“對。”
老太太這才高興,細胳膊一揮:“打牌!”
電視裏還在歌舞升平,麻将桌前熱熱鬧鬧,陳歆沫關閉了超強的雲計算功能,全靠邏輯程序打牌,倒也不占什麽優勢,一時間你贏一局我贏一局的,有來有往,都挺高興。
二樓,羅淑芬被陳建業拽進了兩口子的卧室,門還沒關,羅淑芬就先把陽臺上陳雨軒說的那些話抱怨給了老公。
陳建業沉默地聽着,幾次摸出來煙都沒抽,最後還是忍不住推開了窗戶,站在窗邊點了一根。
羅淑芬道:“別的事順着咱媽我無話可說,可這事兒怎麽能由着她胡來?回頭小鄭那邊真黃了可怎麽辦?小雨眼看都要三十了,這還上哪兒找這麽合适的?”
原以為老公會像以往那樣順着她說,卻不料,陳建業竟莫名其妙來了一句:“你也知道她快三十了?這些年你管她管得還不夠多?還打算管到她七老八十?你也不想想她為什麽不愛在家裏住。”
這話可真是紮了羅淑芬的心窩了 ,她的屁股才剛挨着床板,呼哧又站了起來。
“你們母子倆這是變着法兒的氣我是不是?咱媽前腳才說了小雨這樣都是我慣的,你現在又嫌我管得多?我到底是慣多了還是管多了?能不能商量好了再說?你不覺得矛盾嗎?”
陳建業抽了口煙,點燃的煙頭在夜風裏忽明忽暗,青煙缭繞。
“是我說錯話了行吧?我是想說,你也操了半輩子心了,是時候歇歇了。你管了她結婚,是不是還要管她生娃?管了她生娃,是不是還要管帶娃教育娃?這什麽時候是個頭?好不容易退休了,你就不想幹點兒自己想幹的事兒?”
陳建業的話說得還算熨貼,羅淑芬心裏總算好受了點。
“她不結婚,我哪兒有心思幹別的?”
“那你也不能這麽上趕着呀,現在的年輕人有幾個樂意結婚的?尤其她天天鑽在研究所,連個戀愛都沒談過,就這麽匆匆忙忙就嫁了,萬一後悔了咋辦?再離婚?”
“呸呸呸!大年三十你胡扯什麽呢?!”
陳建業道:“我就是跟你分析分析這個事兒,小鄭那孩子是不錯,可小雨既然能跟小沫有關系,說明了什麽?”
羅淑芬:“什麽?”
陳建業:“說明她很可能喜歡女的,不喜歡男的,你這死拉硬拽的,将來真過不好了怎麽辦?”
羅淑芬遲疑道:“不能吧?是她自己說的小鄭不錯的,她要不喜歡男的,幹嘛這麽說?”
陳建業道:“她這明顯就是怕你啰嗦,故意拿小鄭當幌子。”
羅淑芬拍了下床,“不可能!我閨女不是那種人!”
“哪種人?”
“騙人感情,她不可能幹,我閨女我還是知道的。”
“也說不準是他倆串通好的,老鄭家的情況你也知道,催婚催得比咱們還急,之前也是說死活不肯相親的,怎麽就相了這一次就開門紅了?
當初你跟我報喜時我就琢磨不對勁兒,不過那時候還不知道她跟小沫的關系,也就沒多嘴,這會兒再看,可不就是喜歡小沫不敢跟咱們說,就和小鄭一拍即合,合夥兩頭糊弄嗎?”
陳建業這一席話,瞬間點了羅淑芬的炮仗了,她怒氣沖沖就要下樓找陳雨軒算賬,陳建業趕緊拉住了她。
“她看不上小鄭已經是明擺的事兒了,你下去找她理論有什麽用?還能逼着她結婚不成?”
羅淑芬怒道:“那也不能讓她這麽糊弄我,我可是她媽!”
陳建業道:“就因為是她媽,才更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跟考大學不是一碼事,不是逼就行的,得讓她過得舒心不是嗎?你越是逼她,她表面不吭聲,背地裏肯定有逆反心理。你自己不也說了嗎?自打你不讓她跳舞,她就再沒跟你說過心裏話,你還想把你閨女再推多遠?”
羅淑芬不服道:“那都二十年前的陳芝麻爛谷子了,你倒是會翻舊賬,我閨女怎麽不跟我說心裏話了?”
“那九年前的事兒呢?那麽大個事兒,你說咱家誰知道?她跟誰說過一句?”
羅淑芬不吭聲了,兩人沉默地一個坐在床邊,一個靠在窗邊。
最後一口煙吸進肺裏,碾滅了煙頭,陳建業才道:“小沫是小雨好不容易才找回來的處|女作,說是忍辱負重九年也不算誇張,它對她有多重要,不用說你也知道。它這才剛回來沒幾天,你這時候橫插一杠,你說小雨會沒情緒?你忍心?”
羅淑芬當然是不忍心的,對陳歆沫她其實也是喜歡的,剛才在樓下也是氣極了才那麽說,也不是真想讓女兒難受。
羅淑芬洩氣道:“那……那也不能眼睜睜看着她走上歪路不是?她要真因為小沫一輩子不嫁了可怎麽辦?”
陳建業勸道:“她也就是失而複得一時情緒上沒把控好,要不然所裏那麽多AI,她怎麽就沒對哪個動心過?等過了這段時間,她心态穩了,自然還是要跟人談戀愛的。AI終歸跟人還是不一樣的,再怎麽逼真也是假的。你看看Robert,它不比我年輕帥氣?你咋看不上它呢?還是我能跟你說貼心話不是?”
“話是這麽說,可要萬一她就是死腦筋怎麽辦?”
“你都養了她快三十年了,她什麽脾氣你還不知道?她腦子活泛着呢,怎麽可能鑽這個牛角尖?再說,她就是研究AI的,還不比旁人更清楚AI是個什麽?”
陳建業分析得不無道理,羅淑芬終于有了點松動。
“那你的意思是……”
陳建業道:“我的意思是,她憋了九年好不容易才出了這口氣,咱們就順着她點兒,越是順毛撸,她越能早點想明白,到時候不用你說,她自己都會删除小沫的記憶,回歸普通的主仆關系。”
“可我總覺得……”
“你現在覺得什麽都沒用,就算不說九年前,就說不久前小沫剛救了小雨,小雨正是對她感激的時候,你這時候橫插一杠能落到什麽好?”
“我不求落什麽好,只要她好就行了。”
“她能好到哪兒去?好不容易揭穿了她那個禽獸老師,又被自己親媽給撬了,她還不能告你,你說憋屈不憋屈?”
羅淑芬嘆了口氣,“當個媽可真難,什麽都為她考慮,她卻一點兒都不心疼咱們。”
陳建業道:“那你也別為她考慮,讓她自己瞎胡過去。”
羅淑芬瞪了陳建業一眼,“就你會說風涼話。”
陳建業又道:“至于咱媽那邊,先別跟她說那麽多,她年紀大了,我怕她跟着瞎操心。”
“那也不能一直瞞着呀。”
“怎麽不能?等段時間小雨想開了,就說她倆分手了不就行了?咱媽頂多罵小雨兩句,她最疼的可就是小雨。”
羅淑芬想想也是這個理,這大過年的,也實在不适合吵吵嚷嚷,就這麽稀裏糊塗先過個安生年再說,小雨連AI都能研究出來,那腦袋瓜絕對夠用,肯定不能自己掉進自己挖的坑裏,早晚還是會想明白的。
徹底想明白之後,羅淑芬撩着眼皮瞟了陳建業一眼,不甘心道:“那……小鄭這邊就真沒戲了?”
陳建業攤了攤手。
羅淑芬接連嘆了好幾口氣,嘆的氣被門板攔住,沒有傳到樓下熱鬧的幾人。
“七筒,淩靈呀,今晚你睡樓下,讓她倆睡樓上老屋,樓下的床是新床,還寬敞,樓上才一米一五的單人床,讓她倆擠去,咱睡舒坦了就行。”
那床是陳雨軒學生時代的床,搬家後奶奶沒舍得扔,硬生生又給搬過來了,一個人睡正好,兩個人就太擠了。
陳雨軒道:“不用那麽麻煩,給陳歆沫打個地鋪就行。”
實際地鋪都不用打,陳歆沫站着待機還是坐着躺着待機,本質上沒有任何不同。
奶奶啪地拍下一張麻将,瞅了陳雨軒一眼。
“二餅,我就說人沒有個十全十美吧?你這糟心孩子,聰明歸聰明,孝順歸孝順,就是花心還不知道疼人,那麽硬的地怎麽睡人?”
陳歆沫插嘴道:“一餅,奶奶,我睡哪兒都行,地上不硬。”
老太太道:“誰說地上不硬?進了我家門就得聽我的。我做主,你倆睡床,就那張一米一五的床,小雨要是敢欺負你,就按奶奶說得辦。”
老爺子道:“碰!你也一把年紀了,能不能別管小輩兒的事?”
老太太除了陳歆沫,無差別攻擊:“我孫媳婦,你們不心疼我心疼。”
老爺子有口難言道:“你你你……哎呦,算了,懶得跟你說。”
“我還懶得跟你說呢,淩靈,聽奶奶的,一會兒你先占了那個大床,你……”
沒等老太太說完,一直低着頭的淩靈突然站了起來。
“我……我去上個廁所,我喊阿姨下來湊桌。”
老太太道:“不用喊她,我們等你。”
淩靈卻像是沒聽到似的,轉身噔噔噔上了樓,還沒拐過樓梯拐角,突然腳下一錯,差點沒從樓上滾下來!
陳雨軒一驚,沒等過去,陳歆沫快她一步上了樓,伸手就去扶淩靈。
淩靈擺了擺手,躲開了陳歆沫的攙扶,喘着短促的氣道:“我……我有點兒頭暈,我要不先回家吧。”
說着轉身扶着樓梯歪歪扭扭地下了樓。
就這一上一下的工夫,淩靈的臉上燒起了怪異的灼紅,手上胳膊,包括脖子,所有露出來的部分都能看到那詭異的紅,就連眼神不大好的奶奶都看出了不對。
老太太扶着桌子起身,顫顫巍巍過來,拽着她的手裏裏外外仔細看了看,趕緊招呼旁邊的陳雨軒。
“這肯定是過敏了,這麽嚴重,吃藥恐怕不行,趕緊的先送她去醫院!”
陳雨軒穿上外套拿了鑰匙,低頭正要換鞋,淩靈搖頭道:“我……我想給我媽打個電話。”
陳雨軒頓了下,繼續換鞋。
“路上打。”
陳歆沫也快步穿了外套換了鞋,不由分說,抱起淩靈就往外走,淩靈掙紮了下,盯着陳歆沫看了好一會兒,這才安靜下來,紅斑布滿了她原本白皙的小臉,不覺得恐怖,只覺得可憐。
陳歆沫開車,陳雨軒摟着搖搖欲墜的淩靈坐到了後排,淩靈渾身滾燙,意識已經有些不清,卻還是執着地伸出來滾紅的小手,要手機。
陳雨軒遞給了她。
她抖着指尖,嘀嘀嘀按了一串數字,确定了通話保護開着,這才按下撥號鍵。
淩靈咬着唇,緊張的睫尖輕顫,電話接通的瞬間,明顯攥緊了手機。
“媽……是我……我酒精過敏了……”
有通話保護在,哪怕陳雨軒近在咫尺,依然聽不到電話那邊的聲音。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你能來接我嗎?”
“我知道,下次真的不敢了。”
“好,那我現在就過去。”
挂了電話,淩靈的眼淚滾了下來,唇角卻挂着笑,也分不清是喜極而泣,還是難過的只能拿笑掩飾。
“我媽讓我去喜宴樓門口等她。”
陳歆沫轉頭看了她一眼,蹙眉道:“幹嘛不直接去醫院?”
淩靈搖了搖頭:“我這是老毛病了,家裏有藥,吃了就好,不用去醫院。”
陳雨軒問:“什麽老毛病?”
淩靈抿了抿燒得紅如豔火的唇,“過敏。”
陳雨軒:“過敏原是?”
淩靈:“酒精。”
陳歆沫:“知道自己酒精過敏,幹嘛還喝那麽多酒?人類都這麽不愛惜自己?”
陳歆沫轉回頭盯着前路,取消了半自動,改成全手動,打轉方向朝喜宴樓開去。
淩靈沒有說話,難受地合眼靠在陳雨軒懷裏。
越是過年,飯館越熱鬧,早幾個月年夜飯就訂滿了,可這都快十二點了,年夜飯早就散了局,喜宴樓大門緊閉,門前也是空空蕩蕩,不止喜宴樓,整個馬路都不見人影,大家都在家裏守歲過年,不是迫不得已,沒人會在這時候出門。
陳雨軒四下掃視了一圈,沒見有人等着,淩靈掙紮着從她懷裏起來,開門就要下車。
車裏有暖氣,門一開,冷氣灌入,哪怕沒有風,依然寒意徹骨。
陳雨軒趕緊攔她。
“外面冷,等你媽來了再下去。”
淩靈搖了搖頭:“我怕我媽看見有別人在,生氣再走了。”
“這有什麽好生氣的?”
淩靈垂眸道:“我媽以為我一個人在家,不然也不會管我。”
陳雨軒蹙眉道:“她以為你在家,怎麽不去家裏接你,讓你自己跑這麽遠?而且大年三十上哪兒打車去?”
“我媽讓我叫滴滴……”
“那就說我這車是滴滴不就行了?”
淩靈苦笑一聲:“你這車來的方向也不是家的方向。”
陳雨軒剛想說調個頭,淩靈燒得沁紅的眸子突然一亮,擡腳下了車,朝着不遠處開來的一輛車踉踉跄跄跑了過去。
那車并沒有靠邊,直接停在了路上,淩靈沖着駕駛座說了句什麽,就自己開了車門,上了副駕駛,距離太遠,車裏也沒有開燈,隔着兩層窗玻璃,陳雨軒根本看不清車裏的人。
陳歆沫突然道:“主人,這不是她媽媽。”
陳雨軒蹙眉:“你怎麽知道?”
“司機是男性,車裏沒有其他人。”
“那也可能是她那個後爸。”
“主人有她後爸的照片嗎?”
陳雨軒當然沒有,她打電話問了羅金,羅金之前一直關注着顧濤的案子,不過也不一定有,畢竟顧濤早就離婚了,跟這個後爸更是沒半點關系。
沒想到還真有。
陳雨軒沒顧的聽羅金的自吹自擂,挂了電話點開那照片遞給陳歆沫。
“是他嗎?”
陳歆沫不放心,還開車尾随着那輛車,看了照片道:“是他。”
或許是她媽不會開車,所以才讓這個後爸來接的。
确定接的人沒錯,陳歆沫這才打轉方向往回轉。
陳雨軒身子前傾,趴在副駕駛椅背,歪頭看了眼陳歆沫手腕沉甸甸的金镯子,又看了眼陳歆沫少女般美麗的臉。
“你回去找個借口,把镯子還給奶奶。”
陳歆沫桃睫撲扇了下,目不斜視道:“為什麽主人?”
“太貴重了,你收不合适。”
“貴嗎?黃金飾品一克平均成交價不超過600元,這個手镯35.2克,實際價格不超過21120元,還不到我五分之一個芯片的價格。”
芯片并不是AI身上最昂貴的零件,這镯子還不到它的五分之一,足見它的廉價……才怪!
“你怎麽不跟航空母艦比呢?跟普通老百姓的消費力比!”
陳歆沫振振有詞道:“全國人口約為14.11億,其中擁有貴金屬的人口約為2.55億。”
換而言之,這手镯還是便宜。
陳雨軒深吸了口氣,跟一個造價百萬,售價起碼五百萬的AI讨論2萬塊的價值,實在是不明智。
陳雨軒道:“有些東西的價值不是用金錢來衡量的,比如,幾十年前老友送的一個壞掉的收音機,比如,戀人送自己的一份禮物,再比如……這個金镯子,這是奶奶的陪嫁手镯,是奶奶的姥姥傳給媽媽,又傳給奶奶的,有着非同一般的意義,你收……是不是不太合适?”
陳歆沫若有所思地扶着方向盤,突然放緩了速度,停了車。
“主人,你來副駕駛。”
“幹嘛?”
“來嘛主人。”
——來就來,好好的撒什麽嬌?
陳雨軒下車繞到副駕駛,車外寒氣逼人,陳雨軒打了個冷戰,趕緊上了副駕駛,這邊正拉着安全帶,陳歆沫暖烘烘的手就捂到了她臉上。
“還冷嗎主人?”
淡淡的龍舌蘭香混着滾熱的呼吸噴灑在她耳畔,像是綿軟的雲絮順着毛孔纏進靈魂深處,陳雨軒不自覺顫了下長睫,借着低頭上安全帶掩飾了過去。
“不冷,手拿開。”
陳歆沫松了手,沒有開車,轉而把那戴着沉甸甸金镯子的手遞到了她面前,珍而重之地輕輕摩挲了下上面古樸的花紋。
“主人,我剛剛花了0.001秒搜索了下主人說的‘非同尋常的意義’,我已經懂了。
禮物的貴重不在于它到底值多少錢,而在于送它的人是否是自己重視的人,也在于這是不是對方真心贈予的,還在于它的初次性和唯一性,以及它本身帶有的意義。
奶奶是主人重要的人,也就是我重要的人,這镯子本身又具有特殊的意義,并且是奶奶真心贈予的,還是奶奶第一次送我的禮物,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辜負了奶奶的好意,更是要它放在心尖尖上好好珍惜。”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
陳歆沫認真地望着她,琥珀色的眸子仿佛流淌着如水的月光,溫和中透着AI不該有的倔強。
陳歆沫擡起另一只手,露出手腕那精致的全息手機,一字一句道:“這是主人送我的禮物,主人是我最重要的人,這又是第一份禮物,也是我應該好好珍惜的。”
陳歆沫舉着的兩只手擡得更高了些,摟上了她的脖子,沒等陳雨軒反應過來,她已經探身靠了過來,額頭埋在了她的肩頭。
“對不起主人,對不起……”
厚厚的外套阻礙了體溫的侵入,可那沉甸甸是重量卻不容忽視。
——你一顆腦袋起碼散二三十斤,能不能稍微注意點?
“怎麽了?好端端的幹嘛突然道歉?”
陳歆沫沒有說話,就那麽摟着她。
陳雨軒耐心地等了片刻,實在是等不住了,再幾分鐘就要十二點了,哪有大過年不在家,在馬路邊幹耗着的?
何況,她們不回家,奶奶也睡不着,都這麽晚了,還是得早點回去。
陳雨軒推了推陳歆沫,沒推動,無奈道:“你看都幾點了?起來了。”
陳歆沫頭也不擡,悶聲道:“23點52分11秒。”
陳雨軒哭笑不得:“我不是問你幾點,我是說咱們該回家了。”
“對不起……”
“到底怎麽了?你光道歉不解釋,我哪兒知道?”
“沒保護好重要的禮物……對不起……”
陳雨軒愣了下:“什麽重要禮物?你該不會是說這手機吧?”
陳歆沫之前遇險,整個機體都受到嚴重損傷,戴在手腕的全息手機雖然沒有被特別砸打過,可總還是受了磨損,幸而也不嚴重,不仔細看基本看不出來。
陳歆沫摟在她脖子的胳膊收緊了些。
“我那時候雖然說了它在我在,可也只是以前在網上看到的詞,拿來借用而已,其實并不知道禮物的重要性。我沒有保護好它,是我的錯,對不起主人。”
——還真是為了這麽點雞毛蒜皮道歉……
——它這麽樓着她不起來,該不會是……哭了吧?
想起上次陳歆沫哭幹了五箱儲淚囊,陳雨軒嘆了口氣,這裏可沒有人造淚液補給她,真哭幹了眼球濕潤不夠,磨損了可怎麽辦?
陳雨軒探手摟上她瘦小的背,鼻翼間熟悉的龍舌蘭香,讓她心頭越發的柔軟。
她低頭輕吻了下陳歆沫的發絲,溫聲道:“只是個手機而已,沒什麽要緊的,你全身上下可不都是我送你的?真要說起來,我第一個送你的應該是……”
陳雨軒本來想說是你的芯片,可一想最初的那個芯片早燒壞了,又改口道:“是你數據庫第一個視頻,那才上我送你的禮物。”
“第一個視頻?”
——第一個視頻就是她睜開眼睛看到主人的第一眼。
“對,之前你還只是一堆材料,我把你啓動起來,送給你的第一個成為智能AI的禮物不就是那個視頻嗎?”
“主人……說得對,我會保護好它的,粉身碎骨也會保護好它的。”
——那倒也不必粉身碎骨。
陳雨軒輕拍了拍她的肩,向後稍撤了撤身。
“好了,乖,起來了,真的該回家了。”
陳歆沫沒動,依然緊緊摟着她,想到她還哭着,陳雨軒的心軟了又軟。
陳雨軒看了眼車鐘,還差兩分鐘0點。
——算了,橫豎也趕不上跟家人一起跨年了,也不差這三兩分鐘。
“那就再抱兩分鐘,兩分鐘馬上回家,好不好?”
陳歆沫鼻音了一個“嗯”。
陳雨軒舒服地靠在椅背,适應了陳歆沫那略微沉重的鋼筋鐵骨,好像也沒那麽難以忍受。
算了下儲淚囊的最高流速,兩分鐘後應該還能剩餘點潤眼的,回到家給她補液也來得及。
陳雨軒撫摸着陳歆沫柔軟的發絲,仿佛九年前她也這麽抱着陳歆沫,也這麽撫摸過她,只是當時難過的不是陳歆沫,而是她自己。
那時的陳歆沫并不知道自己即将被關機放電送進倉庫,是她主動抱的陳歆沫,那天的記憶其實已經很模糊了,有沒有哭她不記得,陳歆沫說了什麽她也不記得,包括自己說了什麽也統統都忘了,只有那強烈的窒息感留在記憶深處,刀刻斧鑿似的,極為深刻。
正胡思亂想着,懷裏的人突然動了動。
“新年快樂!”
陳歆沫擡頭,滿臉璀璨的表情包,哪裏有半滴眼淚?
“你沒哭?”
“我為什麽要哭?”
“你不是自責的……算了,沒事。”
——一個機器人哪兒會自責?以為它在哭的自己真是個傻子。
陳雨軒正郁悶着,陳歆沫突然撩起衣擺,抓起陳雨軒的手按在識別板,滴的一聲輕響,胸腔鎖打開,陳歆沫手動打開左側胸腔,露出裏面密布的血管電線和零件,指了指芯片的位置。
滴,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