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蘇金枝,入棺還是入轎?你……
陽春三月, 揚州已是滿城花開。
揚州城外的一條曠野小道上,風卷塵揚,一輛馬車橫在斜陽下。
馬車周邊, 圍着上百名清一色勁裝佩刀的武士, 他們一個個面色緊張, 手摁在佩刀上, 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馬車,準備随時行動。
他們坐下的馬兒們由于長時間奔馳, 陡然停下,紛紛開始不安地噴着響鼻。
在這批武士的最前面, 有一位男子, 頭戴大帽, 身上穿着一身紅地通袖襕蟒圓領袍,袖口綁着錦繡護臂, 腰上纏着革帶, 足上蹬着皂皮靴,坐下騎着玉勒雕鞍的飛龍馬,通身矜貴的氣派。
然, 他的左邊卻放着一口棺木, 那棺木外表雕刻着精致的纏枝紋路,黑地描金, 樣式看起來比普通的棺木寬大一些;
右邊則停着一頂八人擡的大花轎,彩繡紅帷,寶頂鳳檐,異常奪目。
一喪一喜,甚是詭異。
馬夫被眼前的陣仗吓地如同撞了鬼似的,慌慌張張地從車頭跳到地上, 扔下馬鞭,連滾帶爬地跑了。
飛龍馬上的男子一手拽缰,一手死死地握着馬鞭,雙目赤紅地盯着軟轎,幹裂的唇瓣緩緩啓開:“蘇金枝,入棺還是入轎?你選一個。”
蘇金枝盤腿坐在馬車裏,塌着雙肩,無奈地閉上眼睛。
躲了兩個多月,沒想到還是被李成未給追上了。
兩個月前,她本已上了南下揚州的船,船到半路上補給時,突然沖上來一批地方上的官兵,說是搜查逃犯,然而帶頭的卻有個穿着飛魚服的錦衣衛。
蘇金枝立馬反應過來那些人是沖着她來的,以李成未的聰明才智,醒來後自然會想到她會往南逃,所以派了錦衣衛沿着水路一個個搜查過往的船只。
水路看來走不通了,蘇金枝便趁着船工們卸貨,鑽進了一個上陸的貨箱裏,躲開了官兵們的追捕。
之後,她一路換馬換車換店,喬裝打扮,晝伏夜出,繞路而行,兩個月後,總算是到了揚州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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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進入揚州,蘇金枝懸着的心終于回落了幾分,她加快了趕路的時間,連揚州城都沒進,準備繞城直接回神藥谷。
眼見着神藥谷就快到了,誰知李成未他們竟然宛若天兵天将似的,突然間出現,轉瞬間就将她團團包圍住了。
蘇金枝摸着懷裏的“雪魄”,腦子一時亂的很。
外面,馬兒的響鼻此起彼伏,馬上的人卻安靜如斯,就像暴風雨即将來臨,靜地讓人心慌意亂。
該面對的遲早要面對。
看來躲是躲不掉的。
蘇金枝擡手,緩緩推開了車門。
車門外的正前方,李成未盛氣淩人地高距在馬背上。
兩三個月未見,李成未瘦了,宛如刀削般的臉龐因此顯得越發的鋒利。
他雙眼通紅,唇瓣幹裂,皂皮靴上染着厚厚的灰塵,一身的風塵仆仆。長途急奔了這麽久,李成未竟然還能撐得住,看來身子恢複的不錯。
作為故人再見,蘇金枝非常有禮貌地彎起唇角,笑眯眯道:“王爺,好久不見啊。”
李成未在看見蘇金枝的一瞬間,眼裏的怨恨瘋狂地撲了出來,恨不得将蘇金枝當場給活剝了。
“你離開的确實夠久了,”李成未重重咬牙,擠出兩個字,“王妃!”
縱使她蘇金枝再從容淡定,可被李成未那雙透着誓死不休的黑沉沉鳳目盯死時,她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李成未冷冷道:“你還沒回答本王的問題,入棺?還是入轎?”
蘇金枝一言難盡地看着那一棺一轎,最後很識時務的選擇了上轎。
金烏西沉入山谷,夜幕漸漸四合,蘇金枝坐在轎子裏面想,如今揚州城門已閉,李成未帶着這麽多人總需要休息補給,所以他們應該不會急着往回趕,而是會在附近尋找落腳的地方。
這裏離神藥谷不遠,她先順了李成未,待他放松警惕時再想辦法把“雪魄”送進神藥谷,怕就怕李成未一會兒會搜她的身,把“雪魄”給搶走。
正想着,轎子猛地一晃,她一時不防,肩膀頓時撞在了欄杆上,她還沒來得及坐正,轎子又是一晃,這回她反應迅速,雙手總算扶住轎壁穩住了身體。
過了會兒,轎子不晃了。
蘇金枝剛要放松,轎子又晃了起來,蘇金枝一手抓住轎壁,一手撩起簾子的衣角往外看,卻見轎子明明走在平坦的官道上。
蘇金枝很快明白了。
李成未是故意的,故意不想讓她坐安穩。
蘇金枝無奈地翻了個白眼。
這人過了這麽久,怎麽還是這麽孩子氣,真幼稚!
半柱香後,颠來晃去的花轎終于落地了。
轎簾卷起,常留一臉不自在的站在外面,恭請:“王妃,請下轎。”
蘇金枝胃裏翻江倒海,面上卻風輕雲淡的下了轎,而李成未則站在不遠處,一雙桃花目像個怨婦似的緊盯着她。
“……”蘇金枝只能佯裝沒看見,轉頭四下看了起來。
她猜地沒錯,李成未果然就近找了一家客棧。
常留在前帶路,李成未并肩走在她身旁,身後跟着陸成風及十幾個武士,個個面容冷冽,腰懸佩刀,這架勢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押什麽朝廷重犯。
蘇金枝很快得出結論,想從李成未手裏逃出去看來是異想天開,眼下只能想辦法先把“雪魄”遞出去了。
一行人步入客棧內,客棧大門開着,裏面卻空無一人。
常留大喊:“掌櫃的!”
無人應答。
常留回頭沖陸成風交換了一個眼神,二人正要去查看,這時,從後廚裏急急忙忙地沖出來一個人,嘴裏連連喊着:“來啦來啦!”
這聲音?
蘇金枝心神猛地一震,擡頭望向來者。
來者身穿抹布粗衣,頭上戴着六合一統瓜皮小帽,肩上搭着個長巾,袖子挽至肘間,雙手上濕噠噠的。他一邊走一邊用長巾擦着手,沖常留他們賠笑道:“讓客官們久等了,掌櫃的剛好有事出去了,小的是這個店裏的夥計,方才在後院裏淘米呢,才聽見。”
蘇金枝震驚地看着夥計,那夥計眼風不動聲色地飛快掃了蘇金枝一眼。
蘇金枝回過神來,忙整理好表情,垂眸掩下激動。
那個夥計不是別人,而是她的三師兄,秦觀。
秦觀掃了一眼衆人,問:“客官們……住店還是打尖?”
“都要,”常留從懷裏掏出一包碎銀抛到秦觀手裏,一臉豪氣道,“這個客棧我們包下了,閑雜人員一律不得留下。”
秦觀掂量了手中的碎銀,臉上露出沒見過世面的驚吓,“客官放心,小店荒野,平素少有人投宿,客房都空着呢。”
常留道:“那就好,先給我們上一些你們店裏的拿手好菜。”
秦觀忙擦桌擺椅,一臉殷勤道:“客官們先請坐,小的這就去準備酒菜。”
蘇金枝坐下後,腦子也終于冷靜了下來。
三師兄出現在這裏,說明谷裏已經知道她回來了,那麽三師兄扮做夥計應該是為了救她。
她不知道三師兄帶了幾個人,但是她很清楚,即使整個神藥谷的人都來了,也不可能從李成未帶來的這些高手裏救走她。
不過既然三師兄來了,她正好可以找個機會把“雪魄”先交給他帶回去。
蘇金枝看了一眼李成未,常留在替李成未眼前的茶水試毒,李成未正好擡眼看她。
四目相對,蘇金枝一陣心虛。
她眼珠子滴溜一轉,十分難為情地低聲說道:“那個,我想……解手。”
常留放下茶杯,立即退後一步,眼觀鼻鼻觀心。
李成未則靜靜地看着她,一雙黑幽幽的眼睛像是能透視人心一般。
蘇金枝被李成未盯地如坐針氈。
半晌後,李成未喊:“常留。”
李成未明明什麽都沒吩咐,常留卻像什麽都知道似的,點頭應了一聲“是”,然後就出去了。
蘇金枝不明所以。
一盞茶後,常留帶着兩個武士回來了。
武士腋下夾着幾根竹竿布料之物,而常留手裏則抱着一個……檀木便器。
常留進門後,紅着臉将便器放在蘇金枝身旁,轉身逃也似的跑開了。
那兩個武士則是圍着他們所在的桌子開始安設帷幔,不一會兒,一個嚴嚴密密的四方帷幔就搭好了。
蘇金枝看着帷幔和眼前的便器目瞪口呆。
李成未看着她命令道:“解!”
蘇金枝匪夷所思:“就在這兒?”
李成未冷笑:“怎麽,還想找機會逃?”
她哪裏是想找機會逃啊,她只是想找機會把“雪魄”交給三師兄而已,不成想李成未防她防得竟如此之很。
蘇金枝咽了咽口水,笑嘻嘻道:“哪能呢,我再能逃,也不是還沒逃出王爺的五指山。”
“你知道就好,從現在起,你休想離開本王視線半步。”
“……”李成未這怕是瘋魔了吧,連如廁都要盯着她?
蘇金枝皺眉嘟囔:“那我還是先不解了。”
常留很快帶着人把帷幔和便器撤了下去。
衆人各自歸位,大堂裏靜地鴉雀無聲,蘇金枝尴尬至極。
“菜來咯,客官們請慢用。”這時,秦觀端着一托盤菜吆喝着走了出來,他身後還跟着一個端菜的夥計,蘇金枝不認識,秦觀走到蘇金枝這一桌上菜,夥計去隔壁桌上菜。
蘇金枝正想趁機将“雪魄”塞進秦觀手中,卻發現李成未早有所料似的盯着自己,蘇金枝趕緊将“雪魄”收回,擡頭看向秦觀客氣地笑問:“有酒嗎?”
秦觀愣了下,然後點頭:“當然有。”
“上一壺。”
“好嘞。”
秦觀下去後,很快又端上來一壺酒,放在二人中間。
蘇金枝拿起酒杯和執壺倒了一杯,笑着遞給李成未:“要不要喝一杯?”
李成未垂眸看着酒杯不動,再掀眼簾時,滿是嘲諷:“你想灌醉了本王好逃出去?”
逃是逃不出去了,她就是純粹想灌醉李成未,這樣他就不會一直盯着她,她才有機會把“雪魄”交給三師兄。蘇金枝搖頭:“不逃了,逃累了,就是想喝喝酒。”
李成未還是不動。
蘇金枝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剛準備收手自飲,手腕就被李成未握住。
蘇金枝一怔,李成未的手心是暖的了。
李成未從她手裏取過酒杯,目光灼灼的盯着她,然後仰頭一飲而盡。
明明只是一杯很普通的酒,李成未卻喝出了視死如歸的氣勢。
“……”蘇金枝幹笑着拿起酒杯,又斟了一杯遞給李成未,“這就對了嘛,小酌怡情,要不要再來一杯?”
李成未二話不說,接過再次一飲而盡。
李成未喝地那樣痛快,蘇金枝心情卻有些複雜。
因為這一瞬間,蘇金枝敢肯定,即使她遞過去的是一杯毒藥,李成未也會毫不猶豫地喝下去。
她突然就覺得有些索然無味,開始給自己倒酒,悶悶地喝了起來。
李成未見狀,眸光微微一閃,諷刺道:“不灌了?”
“不灌了,我灌我自己。”蘇金枝晃了晃酒杯,笑着喝完。
秦觀躲在後廚門內,挑起簾子的一角,看着自斟自飲的蘇金枝皺起了眉頭。
一壺烈酒下肚,蘇金枝兩靥就如同染了胭脂一般,水靈靈的星眸越發顯得霧氣朦胧,勾人心魄。
她撐着腮幫,手裏舉着酒杯指着李成未,一會兒笑,一會兒皺眉,撇嘴控訴道:“李成未,你為什麽要抓我?”
李成未眯眼看着她,語氣危險地反問:“你說呢?”
蘇金枝仰頭喝下手裏的酒,打了一個酒嗝,“可你明明有心上人,我甚至為了成全你們倆……一個勁地撮合你們,我還,還治好了你的病,還救了幾次命……”說着,她又打了一個酒嗝,然後拍着桌子道,“對,雖然我确實對你有所圖,但我為你做的那些……足夠償還這些。”
她掀起眼簾,眼底水汽已然褪盡,露出水洗過似的黑眼珠子,定定地注視着李成未,語氣認真地問:“李成未,我們倆已經兩清了,你就不能放過我?”
“想我放過你?”李成未十分溫柔地反問。
蘇金枝急忙坐正身體,一臉乖巧地望着李成未,重重點頭:“想。”
李成未扯了一下唇,冷冷吐出兩個字:“做夢。”
“……好!”蘇金枝突然拍案而起,扯着嗓門沖後廚醉醺醺地大喊,“夥計,上酒,要一大壇的那種,俗話說黃湯穿腸過,好事才能夢中來嘛。”
秦觀走出來,為難地看着蘇金枝和李成未,“這……”
蘇金枝繃着小臉,叉腰道:“怎麽?你擔心我付不起你酒錢啊,我告訴你,就算我沒錢,他,他有,”她指了指李成未,雙手比劃着,“他有很多很多很多錢。”
秦觀看着李成未欲言又止。
李成未卻面無表情地說:“給她!”
秦觀只好取來了一壇女兒紅,他人還沒走到,蘇金枝幾步沖了上來,搶走了他手裏的女兒紅,一把掀開了封口的紅布,随手丢給了他。
秦觀頓覺手裏有什麽東西一沉,他目光一閃,不動聲色地收好。
蘇金枝抓着酒壇子跌跌撞撞地回到李成未身邊,手摁在他的肩膀上,彎腰低頭,朱唇附在李成未的耳邊,笑呵呵地說:“李成未,今日,咱們不算賬,只喝酒,你說好不好?”